2016-09-06 13:36:20Kouji
作家成名之日,愛人⋯⋯之時──讀Sylvia Plath〈成功之日〉
Virginia Woolf曾經說過,當一位作家從默默無名到功成名就之後,作品的題材和內容通常就隨著生活條件的提升而有了改變,她是這樣解釋的:
⋯⋯然而遺憾的是,按照生活的規則,文學上的成功總是意味著作家的攀升,而從不帶來地位下降,也很少造成廣泛接觸各個社會等級——而這是更值得想望的。⋯⋯他發財了,有了身份;他買晚禮服並和地位相當的人用餐。因此,成功的小說家的後期作品所表現的社會階級總是略有些上升。我們往往會得到越來越多的關於成功者與佼佼者的描述。另一方面,莎士比亞時代的老捕鼠人和老馬夫徹底地退場,或是更讓人難以接受地成了憐憫和好奇的對象。他們被用來襯托有錢人。他們被用來指涉社會制度的弊端,他們不再像在喬叟寫作的時代裡那樣單純地是他們自己。(〈伯爵的姪女〉,黃梅譯)
作家向來是一項特殊的行業(是的,作家是一種行業),而且成名的「作家」這個頭銜的上方似乎總有一道光環,一道既像是精神上的超拔又像是金幣閃閃發亮的光環。許多寫作的人在自己的作品付梓成名之前,與其說他/她是將「作家」當成一種目標,不如說是已經自詡為「作家」這一行業裡的一員了。
但寫作之路是辛苦的、孤獨的,尤其是專職於寫作的時候。姑不論有沒有寫作的才華,靈感的有無、環境的適不適合、以及更現實的,日常生活的瑣事以及經濟壓力,都讓寫作成為一件苦差事;伴隨著寫作過程的心理煎熬也是痛苦一樁: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成功,掙扎於是放棄還是堅持下去。
Zorg放棄了寫作,靠著打零工粉刷油漆度日,直到他遇到了Betty。在Betty不經意間發現Zorg曾經寫下的手稿之後,將這些稿子出版成為她唯一關心的事情。作家要成名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著名的《退稿信》讓我們見識到像James Joyce、Marcel Proust這樣的大師也曾被批評得體無完膚退稿,阿拉伯詩人Adonis僅僅是將筆名改了,一些被退回的詩作便得以被刊登,作家要成名,既需要遇到一位伯樂,還需要一些機運。最後,Zorg的作品終於被採用了,但作家成名之日,也是愛人死亡之時,Betty最終還是沒能看到她為之奔走發狂的作品化為鉛字。
Betty帶出了在作家伏案埋首於寫作之際一個未曾被注意的身影,那就是作家的另一半(如果有的話)。
身為作家的另一半,命運好一點的默默無聞,糟一點的,像是Socrates的妻子Xanthippe,千百年來就成了潑婦的代名詞;但她們的辛苦與煎熬並不比作家所承受的來得少,耗費了自己的青春與身心,只求能圓「作家」的夢,而這個夢尚且還不是自己的。
當作家成功之日,再一次又回到了Virginia Woolf上面那段話的情況,只是這一次不僅僅是發財了,有了身份,買晚禮服,和地位相當的人用餐而已,經紀人、出版社、讀者、訪談、改編電影、排演戲劇,作家開始躋身文藝界、演藝界、名流界,社交圈的擴大伴隨著誘惑的增加,就像白手起家的頭家冷落甚至遺棄糟糠之妻一般,成了名的作家另結新歡的例子也時有耳聞。
南希對這是最能體會箇中滋味的。當她的丈夫基思的劇作取得了成功,他們就從「一套無暖氣、只供冷水的公寓和餐餐只有通心粉加土豆湯的生活,轉換到肯辛頓區綠油油的草坪那裡,背景是佳釀葡萄酒、跑車、漂亮的皮衣」;但是,他搭上了那位在基思的戲劇首演中嬌媚的金髮女主角,長期為了讓丈夫成名而勤儉持家的黃臉婆如何敵得過呢?作家成名之日,正是棄婦領到贍養費之時。
因此,南希給埃倫的建議便是:「維護你自己」——無論是穿著打扮,或是放縱享樂,總之,挖掘出自己「內在的女人」,男人總是要漂亮的女人的。——「我本來就該那樣做的,在為時太晚之前。」南希不無憤慨地說出自己的心聲。
而事情是起因於一通電話。
正當埃倫體會著這一個上午的安寧景象時,一通要和雅各布見面討論他劇作(這是他被買下的第一部劇作)排演進度的電話,打亂了埃倫一整天的思緒與心情。
一張大面額的支票意味著,從此可以不用再過苦日子了:從此不再為帳單煩惱沮喪,先買「一輛漂亮的大嬰兒車,夠坐一對雙胞胎」,然後一家人將搬進「一座有傳奇色彩的海邊小屋」,「有讓吉爾探索的花園、山丘和小海灣」,從此過著「休閑而令人沈醉的寧靜」生活!
但是,紅髮幹練的電視製作人德尼絲將闖入了她和雅各布(還有六個月大的吉爾)的生活(「德尼絲是個真正的職業女性——她總是能成功地找到一個有牽絆的男人,這樣她就從來不會落入洗碗或者給小孩擤鼻涕的生活。」南希這麼說),南希和基思的例子活生生地擺在眼前,雅各布整個下午沒有回家也沒有一通電話,這些陰影伴隨著雅各布成功的喜悅交叉出現在埃倫的腦海裡,左右著埃倫整天的行動和心情的起伏。
Sylvia Plath用了許多對比的手法傳達出埃倫內心的煎熬:往昔與現今以及對未來的可能想像的對比、嫉妒擔心與對雅各布以及家庭的眷戀的對比、重新打扮時既歡喜又覺得內疚的對比、照顧吉爾吃飯哭叫的家居生活與德尼絲暗含的光鮮亮麗生活的對比,等等,牽動著讀者的心情與情緒隨著埃倫起伏不定,讓人跟著埃倫一同忐忑的同時,也心疼悲憫於身為作家另一半的心酸,同時又期待又擔心最後審判的到來——雅各布的回家。
雅各布回到家了,但最終我們猛然驚覺,結局如何已經不再重要了,Sylvia Path已經成功地讓讀者走進了埃倫的內心,讓讀者知道,作家成功之日,也是愛人內心煎熬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