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5-24 20:45:45Kouji
女人的身體,男人的思考——讀Milan Kundera作品劄記(十六):《慶祝無意義》
小說一開始Milan Kundera就從女人對自己身體展露部位的轉變丟給讀者一個思考:這種對身體展露部位的轉變僅僅是一種是流行樣式的更替?還是一種慾望的形式、色情的想像、性的衝動與抑制的轉變?或者,這個展露的身體部位的位移具有一種更為特殊的意涵?
首先,流行式樣的更替是眾所週知的事,每一次的流行都會有不同的展露重點,當代流行的後現代「差異」面貌與過去流行風潮的差異,僅僅在於現今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一窩蜂地都展露同一個部位罷了;然而所謂的流行美學並不是以往所認為的是一種主觀(直觀)的感受,而是可以透過數字的量化與管理建構出來的,是一種可以被操作的範疇,藉由賦予慾望以形式來達到商品銷售的最終目的。「美」可以經由數字來建構的最簡單例子便是「黃金比例」(當然現代的操作手法要精細複雜多了),連「美」都可以被設計、製造出來,更不用提所謂的流行美學內含的階級意識形態了。
因此,我們可以發現,即使是「美」這樣主觀的個人感受也並非是「清白」的。
那麼,女人身體展露部位的轉移是一種慾望的形式、色情的想像、性的衝動與抑制嗎?
也許,一開始先要問的是,是「誰」的慾望?是「誰」的想像與衝動呢?這個提問,直接地又與性別權力聯繫在一起。
小說裡的這個提問是以一種男性(阿蘭、作者)的立場來提出的,用的是男性的思維方式與詞語。首先是男性的目光,目光作為一種工具(或者,武器?)首先進行戰術進攻(瞄一眼、被發現後的目光轉移、直接注視),然後在意識中將這個女性的生物性的、物質性的身體抽象化成一種思維中的客體,進而進行審視、判斷與評價;在這個過程中,女性身體的兩種不同但並非涇渭分明的性質交錯混雜出現在這個男性的意識之中:一種是直接將這個展露的部位視為一種引誘:一種情色的、性慾的邀請——這是最初出現也最根本的男性意識;但這種情色的想像在現實環境中是幾乎無法實現的,因此必須將這種慾望轉換成另一種形式以便將其宣洩,於是便將意識轉向女人身體的另一種性質——審美的身體;這一意識的轉變伴隨著話語的轉變,一種經過轉換過的審美話語取代了色慾的話語——對美的身體的讚美掩蓋對性接觸的慾望。
這個取代的程度並不是全然的、斷然地一個替換掉另一個,它隨著展露的女人與注視的男人之間的關係而不斷變化;其次,裸露的部位(或女人)也有可能不是美的,這時審美的話語便可能轉換成某種「貶斥」、「排斥」的話語,這時很明顯地,性別權力的關係開始浮出檯面,借用Franz Kafka的用語,一種「判決」已悄然上演。無論是讚美或是排斥,都是一種將女人(的身體)客體化、物化的動作。
(這裏需要澄清的是,在「我」與「你」的相遇中,「對象化」似乎是一種很難避免的情形,但「客體化」、「物化」,在某些條件下應該是可以避免的。)
就情色的話語轉換成審美的話語這方面來看,Milan Kundera可以說至少是率直、坦白的,也許正因為這樣,他才被某些讀者與編輯歸類成色情作家。
但是,對一個女性讀者來說,她是如何來看待阿蘭(Milan Kundera?)對這個女性身體展露部位的轉移的解釋的呢?是無意識地看過就算?或是不思考地全盤接受(甚至讚嘆其見解)?還是覺得不以為然呢?這或許可以留給女性讀者去探討。
何況,女人對自己身體部位的展露最終是否都必然要歸結到情慾的面向,一種生物學的面向?難道就不能單單是對「美」的一種追求?
事實上,女人是為自己而美。為了自己因為美而感覺好,她如何做到因為美而感覺好呢?通過感知她所吸引的目光。因此,她注定要通過引誘吸引這些目光。首先引誘陌生大眾,為了所有人而打扮自己,特別是要引誘那些對自己特別重要的人們:那些有可能扮演理想夫妻角色的人。引誘的目的不是要體驗一段感情歷程,或是重新組成一對夫妻,她是為了引誘而引誘,只圖獲得讚賞的目光。
這是引用自法國社會學家Jean—Claude Kaufmann對在法國海灘女人裸露乳房的現象所做的調查研究《女人的身體 男人的目光》中的一段話,也許,有多少展露身體的女人就會有多少種展露的理由,而這許多種理由之中,很可能就是單單沒有男人所設想的那一種,也就是說,對小說裡這個提問的回答,尚需要一種女性觀點的版本。
對小說一開始的這個提問的思考不知是否已經走得太遠,但最後,似乎還應該試著回答這個問題:女人身體展露部位的轉變與「無意義」有什麼關係呢?這個答案當然因讀者而異,不過線索似乎仍舊可以在「性」這個層面上找到。
女人服裝的遮蔽與展露一直有著一種弔詭的關係,除了基本的保暖功能外,「性」(「美」?)通常也是主要訴求之一:流行服裝對身體部位的遮掩與展露,一方面既是一種掩蔽也是一種提醒,另一方面則既是一種禁止也是一種邀請,無論哪種,它均指向性的特徵——外顯的或內藏的(穆斯林婦女的服裝「波卡」[Burka]是一種例外,它將女性的身體完全遮蔽,完全不展現任何的女性特徵)。
但是女人服裝的這種性的指向並不是完全的曝露,它的性吸引力是用一種半遮半掩的方式來達成的,也就是遮掩與展露同時存在,它將性徵與非性徵之間的界限模糊掉了,因此同時具有「贊成與反對」的模糊性,正視這個模糊性產生了性的魅力與引誘,社會學家Georg Simmel將之稱為「似裸非裸的色情現象」。目光的焦點也許是女人選擇露出的身體部位,但真正的慾望所在是那有著指標卻無法到達的終點。
依據這個觀點,我們也許可以說,以往女人身體展露的部位——乳房、臀部、大腿是有意義的。
但,肚臍呢?從根本上來說,我們可以說肚臍是中性的,也可以說它是無性別差異的,因為它並非性徵;從指向性來說,我們既可以說它指向上面的胸部,也可以說它指向下方的私處,或是指向兩旁的小蠻腰,但這樣的說法等於沒說,因為沒有確定指向的路標是沒有用處的;從這裡便很容易可以看出,露肚臍的流行,相對應於我們身處的時代,正是一場「無意義」的嘉年華。
也許,僅僅是也許,Milan Kundera一開始提出的這一個問題,正好提醒我們,在當今這個世界正是「無意義」當道,我們不但要接受它(就算不接受,它仍舊在各方面顯示出無意義),甚至還要學會欣賞它,就好像看到女人穿著展露既無性徵又無指向性的肚臍的服裝,好好欣賞吧!管它有沒有意義呢?
最後我想到了Terry Eagleton在《人生的意義》裡提到的,文化原本是「人們傳統上探尋自身存在之意義和價值時所指向的領域」,如今卻已經淪為一種行業或部門(而且,它還有一個專名,叫做「文化創意產業」),以及一種無害休閒生活的門面裝飾(一種奇特的名詞組合,「文化園區」)。換句話說,當今的文化只是一種產業,它產出金錢與利潤,就是不產生意義。
阿蘭對這個問題的思考(本文也是如此),是否正顯露出一個在現代主義時期出生、成長、變老的男人,在面對後現代主義的無意義的嘉年華時,仍舊顯得有些不合時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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