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9-18 17:29:56Kouji

《當代英雄》私筆記——小說的真實性

作者:〔俄〕米・萊蒙托夫
譯者:草嬰
出版者:上海譯文出版社
版本:1978.11 第1版第1次印刷

我搭驛車從第弗里斯出發。車上的行李只有一個小皮箱,裡面足足有半箱是格魯吉亞旅行筆記。後來,這些筆記,算你們走運,大部分都丟了;而那個皮箱和裡面的其他東西,算我走運,倒完整無缺。

「 算你們走運,大部分都丟了……;算我走運,倒完整無缺」,一開始,作者就對著讀者說話了。這一種敘事方式,讓人聯想到Laurence Sterne的《項狄傳》,通常被歸入skaz這一傳統或口述文學的類型中,skaz源自於俄語,David Lodge是這樣解釋的:

它指的是一種具有口語——而非書面語體——特色的第一人稱敘述。在這類小說或故事裡,敘述者是以「我」自稱的人物角色,而讀者則被稱為「你」。這個敘述者使用口頭話語的詞匯和句式,滔滔不絕地、即時瞬發地講述故事,而不是復述一個刻意精心編排過的、書寫體裁形式的故事。與其說我們讀故事,還不如說是聽故事,⋯⋯(《小說的藝術》,盧麗安譯)

使用skaz的目的是要建立一種「真實感」,但

不用說,這當然是個幻象,是真正的作者絞盡腦汁營造出來的結果。一板一眼地模仿口語的敘述風格必定是慘不忍睹,無法辨識;就像日常對話的錄音文稿一樣。但是這個幻象卻能創造出強大的逼真、誠懇的效果,仿佛所說的一切都是事實。(同上)

換句話說,就是作者刻意要讓讀者混淆「小說真實」與「現實真實」。

除了skaz,作者還採用「發現日記(手稿)」這樣的手法來強化所要建立的「真實感」,在Umberto Eco《玫瑰的名字》中出現的是一本中世紀的手稿;而塞萬提斯的 《堂吉訶德》 走得就更遠一些了,不僅有手稿第一卷的出現,還有第二卷的殘缺、尋獲與翻譯(虛構),現實中甚至出現了第二卷的偽作,而在第二卷中,作者又安排了堂吉訶德與桑丘遇到二位在讀偽作的紳士,還將自己介紹給他們,並對紳士們批評了那部偽造的故事,故事虛虛實實,小說真實與現實真實混同,讓讀者覺得故事如同是真的一般。

此外,作者在小說中還強調自己寫的是旅行筆記,不是在寫小說(頁29),這也是用來再一次加強故事的真實感。

由於作者這種蓄意營造真實感的寫法,許多「率性」的讀者就分不清楚「小說真實」與「現實真實」的差別,如果再遇到像《當代英雄》這類所謂「現實主義」作品,以嘲諷的手法反映現實或表現人物性格特色時,就以為小說是「如實地」描述現實,便會對作者大表不滿。這種情形也在《當代英雄》身上發生,因此作者在序言中,便對這種現象予以辯護與抨擊:

本書不久以前確實得到過一些讀者甚至刊物不幸的輕信。另外有些人卻因為把「當代英雄」這樣品行不端的人拿來給他們做榜樣而大為生氣;再有一些人則微妙地指出,作者描繪的是他自己的肖像和周圍一些熟人的肖像⋯⋯真是陳舊而又可憐的笑話!⋯⋯

仁慈的先生們,「當代英雄」確實是肖像,但不是某一個人的肖像。這個肖像是由我們這整整一代人身上充分發展了的缺點構成的。⋯⋯既然你們相信一切悲劇和戀愛故事中的壞蛋都可能確有其人,那你們為什麼不相信畢巧林的真實性呢?既然你們欣賞可怕得多和荒謬得多的向壁虛構,為什麼對這個人物,就算是虛構的吧,你們就不能寬宏大量點呢?是不是因為其中的真實性比你們願意看到的更多一些?⋯⋯

虛構,是小說的本質之一,小說家在虛構的基礎上盡力建立小說的真實性的同時,往往又希望讀者能夠分清「小說真實」與「現實真實」,特別是當小說內容涉及到現實的時候,這也是小說家寫作的一種矛盾。

事實上,我在寫小說時便很清楚讀者(或許可以稱之為不裝模作樣的率性讀者)會以為凱末爾就是我,而且在我心底深處,也隱隱希望讀者這麼想。換句話說,我想讓自己的小說被視為虛構作品,被視為想像的產物,卻又希望讀者認為書中主角與故事是真實的。懷有如此矛盾期望的我,絲毫不覺得自己是偽君子或騙子,因為我從經驗中得知寫作小說的藝術就在於一面深切感受這些矛盾期望,一面仍能不驚不擾、心平氣和地繼續寫下去。(Orhan Pamuk,《率性而多感的小說家》,顏湘如譯)

因此,對於「率性」的讀者來說,一本吸引人的小說,也許就在於,一開始,讀者知道他正在看的是一個虛構的故事,但隨著作者的安排,讀者逐漸被這片小說森林的景致所吸引,最後「信以為真」。當讀者隨著書中主角畢巧林的日記一路讀到最後,便會有這樣虛實不定的閱讀感受,然後想到在畢巧林日記的序言中,作者提到「本書只收畢巧林在高加索的那部分日記;我手裡還留著記述他一生經歷的厚厚一大本筆記。將來總有一天它也要公諸於世的」,心中不免也有些期待畢巧林其他日記的發表了。當然,這是不可能的,既因為所謂的日記其實是作者的虛構,也因為作者的英年早逝(他只活了不到27歲),再虛構已經是不可能的了。但能夠讓讀者產生這種虛實不定的閱讀感受,正證明了這部小說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