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1-12 11:55:41西兒

看牙醫後記

說不出怎麼會挑上這家診所,也許因為明亮的燈光,也許是幾個年輕醫師的白色身影透過玻璃,給人一種安心的感覺。耐不住上顎的隱痛,我在接近打烊的時刻就醫。

櫃臺小姐忙著結帳,很客氣地請我等一等。

繁忙的櫃臺,彷彿自成一格的宇宙,行星圍繞著恆星井然有序地繳費、領藥,而後紛紛散去,回歸自個兒的軌道裡。成堆的病歷資料從小方櫃中抽出,無辜地攤在櫃臺上,一會兒再回到原處寂寞著。

我在門廳長椅上等待著,那墨跡未乾的初診病歷也等著被審視。終於他走來,先一臉狐疑地看了看我,再低頭看看櫃臺的資料,然後對小姐點點頭,那種授權式的點頭很值得玩味,當下我聽到:『林小姐,這邊請』的傳喚聲。

有點像是被唐明皇欽點的感覺,我從等待的陣容中脫穎而出,忍不住朝身旁落選的三千粉黛們回眸一笑,腳下的高跟鞋聲音倍感清脆。

他掛著口罩的臉顯得很年輕,幾歲呢?眼神好溫和。我坐上手術椅,等待吾皇下達第一道指令。

『張開嘴巴!』是的,我早有準備,來了這裡就是要奉獻的。

無禮的手指任意在口中掏挖,燈光霸道使人不得不閉眼。視覺喪失後觸覺和嗅覺變得更敏感,乳膠手套與牙齦摩擦的觸感,鼻腔裡手套的氣味都令人不快。

閉眼時燈光仍強迫我的視神經上演一齣紅色劇本,在眼簾內我看到波動的森林,隨著口腔內不斷移動的器具變幻形貌。

『你這個拖很久了,得做牙套喔!補牙什麼時候掉的?』

『去年。』

『太久了吧!為什麼不去看牙醫?』

『我討厭看牙醫。』這是實話,除了不喜歡任人宰割的感覺,某種不知名的鑽孔機器尤其令人百駭俱酥,那刺耳的嘎嘎聲成為疼痛的代表曲目。

『好吧!不過你得受罪了。』我已經在受罪了,真是令人生氣的話。有點懊惱地睜開雙眼,突然很不習慣:一個陌生男子的眉眼出現在這麼近的距離,真的好近,可以細數每一吋肌膚上的毛細孔。他整齊清晰的睫毛歷歷可見,漂亮到看久一點都覺得罪惡。我的眼正觸摸著禁忌的圖騰。
來了!他拿起鑽孔機器,我的眼球趕快移往反方向,以抑制漸漸從腦中分泌出的恐懼感。在怪獸入侵嘴裡前,他問我做什麼工作。

『商。』只回答一個字,怪獸已在我嘴裡肆虐。

『不會痛對不對,一下子就好了。』

『會痛!』我含糊不清地回答。他笑起來,眼角魚尾紋還算淺的。

『那不是痛,你仔細感覺。不是痛對不對?』好像真的不是痛,是噁心。

『以前念商科嗎?大學畢業啦?』

怪獸退場,御賜甘霖一杯,我邊漱口邊說:『不,我念農學院。』

『念農喔?農化?農經?農推?』

感情這位醫師是台大校友?這些怪系名不是一般人講得出來的。

『你是台大牙醫畢業的喔?』

『是啊!你果然是學妹。』是是是,一場相見歡。

『我看看....張開點!』

他又拿起可怕怪獸,一臉抱歉道:『再一下下...十秒鐘就好!』

牙醫師的時間永遠是別人的三倍以上,我哀怨地受刑,一面用眼神無聲地譴責。我注意到他的眼裡有笑意。

『你一定在想,怎麼會有人做這種工作對不對?』哇!牙醫系有修讀心術嗎?我用挑起的眉毛回應。

『有的人還很喜歡哩...真是變態啊!』該不會是在說你自己吧?

大概過了一分鐘,像從監獄裡出來短暫地放風,我急忙吞下一口水。

醫師回頭對背後的護士小姐說:『她是我學妹哩!』

『你學妹有打折嗎?』我沒好氣地說,無奈地躺回手術椅。『有啊!你乖一點就給你打折。』這位醫師態度變得很輕佻喔!

賊船都上了,我再度成為待宰的羔羊。爾後我再不能說話,只能聽其不斷自問自答,還真是厲害。

『我現在要用電刀幫你把多出來的牙肉修掉,這會有點像烤肉。』我眼球又往反方向看,無聲的抗議。

『ㄟ,先打麻醉。』哇!另一種地獄酷刑,打上顎時魂都飄到了第十七層,聽到漱口指令時才勉強回魂,麻醉藥真苦,那味道怎麼都難以去除。

電刀進來時真希望身處另一時空。『不會痛吧?』那表情似乎真的很關心我,旋即又說:『好可怕喔...真是血肉模糊哩....』你...你故意的!

『割掉就會漂亮了,今天治療時間比較長,你可以少來一次喔!』『再忍耐一下,一下就好了,五秒鐘。』他繼續喃喃,此時我的目光應該是放棄了活下去的那種呆滯。

經過半分鐘,他的五秒鐘,我的半世紀那麼長的時間,電刀終於歸位。

他幫我細心地擦臉到一半卻遭阻止,其實我是不好意思。這麼近距離所產生的親密感令人無法承受,尤其在那樣切割的暴力之後,這份溫柔令我毛骨悚然。

他又笑起來,抓下口罩然後起身。我想離開手術椅卻被猛然按住。

『等等!還要做個齒模。』這男人玩不完的花招,我有點氣憤。

迫於醫師的威權,我又被做了上顎齒模,口腔的麻醉未退感覺活像無生命的動物標本。他拔出齒模後,又細心地幫我擦臉清除殘屑,這次我屈服了,緊繃著臉接受他的服務。

『明天還要來,你要約幾點?』他領我到櫃臺,我終於看清楚他的臉,一張清秀白晰的面孔,唉唉!衣冠禽獸。

看來是要牽扯一陣子了,我領了藥後離開。

下一篇: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