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訓練」對於某些青年來說，就像是二十世紀才發行的新式枷鎖，不同的是，「枷鎖」一詞在過去是負面的、受限的，而且隱含著破壞性及不光明的未來。而這樣的新式枷鎖卻經由某些不斷辯證的過程，漸漸被青年人所接受，融入最深層的價值觀念，像是一種保護膜。是的，提供安全與私密的保護膜。

在擁有四面灰牆的簡陋辦公室裡，臉色陰暗的中年男子正緩緩吐出嘴裡的煙。使得本來就光線不足的空間更顯得迷茫。

「唉呀！這是最新型的，這東西在上海火的很... 」身體微胖的武先生此時睜大了眼睛說。

在武先生身旁，身材單薄的金先生怯怯接過新型裝備，並抿了抿那堅毅的嘴唇形狀。金先生照常以科學的精神研究起手中的小玩意，只覺得在手裡太輕飄地沒什麼重量。這彈丸大小的儀器外觀倒還挺細緻，猛一看幾乎與肌膚同色。仔細觀摩起來，在表面上有一圈圈的渦紋，從裡到外顏色漸漸走淺。

「光重量就跟上一型的差遠了。」金先生提出觀察後最明顯的事實，錯不了的稱讚。這是他五年來接過的第三種微型天線。

武先生也接過另一枚裝備，並一道繳回了原本的舊型裝備。他有點鄙視金先生，但不能真的表現出來，因此他也開始專心把玩著手上的新玩意兒。但是他的表情在金先生看起來有些得意。這也難怪，金先生想，他入這行沒多久，才半年！這是地獄的行業！半年是沒法看透地獄的。

他們的領導笑了笑，揮手請他們出去了。


金先生回到座位上，開始整理起檔案。望著桌上一疊疊的公文卷宗，腦袋就像裝了鐵塊般，冰冷而沉重。『像極了公務員』他自言自語。勉強自己定神工作，但越是想專心，就越擺脫不掉小紅那張生氣的臉。

事情是這樣的：前天晚上金先生與妻子小紅大吵了一架，這是他們結婚以來第二凶狠的一次。金先生很少跟小紅吵架的，他不是話多的人，也不喜歡事事爭第一。說穿了，還是貧窮惹的禍。金先生挺介意為了柴米油鹽的事情吵架。貧窮這種東西對於山東貧農的後代來說，原本不是個壓力。尤其從優秀的大學畢業，捧上金飯碗，接著娶了美妻後，金先生曾經短暫地以為貧窮跟自己不再有瓜葛了，哪知一閃神又活跳跳地出現，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倏滅倏生，擺脫不掉的兩字。真叫金先生感到挫敗。

金先生和小紅之間的差異可以是：天南地北的生長環境、風土人情、地方習俗甚至是性別取向。也可以是重點大學和地方高中的差異。金先生不懂小紅的整個價值觀架構，不願也不能瞭解其形成。易言之，他不瞭解小紅的真正需求，或許小紅自己也不瞭解吧！對於小紅追求物欲的想法及行為，金先生以知識青年的自大，簡單地將她歸類為物化傾向的第二性，這在社會上挺常見的不是嗎？

也難怪金先生這麼想。頭一次是小紅打上海娘家回來，和不熟識的商人以高價買了假皮草。這次呢，說穿了也為了奢侈品。都怪當初認識小紅是在台商開的KTV裡，她那時較為清純，和他這自稱做廣東某官員挺有話聊，不像其他姑娘見了荷包鼓漲的台商一逕兒趴上去，動作表情活像演學校話劇。

直到娶進門後第一次的發餉日，小紅才發覺這所謂的官員領的竟不如KTV坐檯費用。新婚燕爾兩人當然不便為了錢財口角，他吶吶解釋道：『我是接案子的，案子不了結，可領不到結案費。』

他沒提結案應該領多少，更遑論要多久才結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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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先生從來不過問結案的事情，就彷彿，武先生是活在一個樂天知命的環境裡，那種氛圍是金先生不能想像，也不能加入的。是從小家境優渥呢？還是受了什麼教育的洗禮？武先生微胖的臉上總有兩道自信的弧線，很順溜地從鼻翼兩側兩公分處起始，下滑到嘴角邊一點五公分處，而不可思議的永遠掛在臉上，似笑非笑般。他懷疑武先生小解的時候是否還維持那兩道弧線。

金先生的階級比武先生大，他們的辦公桌是相連的，其實就是同一張，只是金先生的座位面積比武先生大一些，並且多了一個檔案櫃和某牌子的保眼檯燈。這就是多幹四年半的報酬吧！他們常就著桌子分界線上那有黃斑的日光燈管討論案子，從來不將金先生桌上那只保眼檯燈移過來用用。因為金先生覺得，在這辦公室裡階級就是一切，破壞了階級的規矩，比如說用了上頭的辦公用品，就等於破壞了某種生存法則。

手上的大案子是金先生的，武先生只是幫忙。金先生和武先生也很少一同在辦公室裡。當金出勤時，武不是放小假就是去接個短期的小案子。武出勤時，一定是金放假。

打開檔案夾，金先生能做的其實就是將拉拉雜雜的資料打成有組織的報告。目前這案子已經進行三年多了，剛接這案子正好就結婚時，既然已經三年多了，結案看起來更遙遙無期。放開心來想，既然當初入行時每個小案子能領到一小筆結案費用，武先生的小案子也有，那麼這三年多的大案子，應該也真的不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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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知識訓練對某些青年來說，是一種枷鎖，對於那些從來不曉得其存在，或從來沒有體驗過的人來說，又是什麼呢？


還是枷鎖。

這些人渴望知識訓練到了膜拜的地步。得不到的，若不是該由神來賜予，至少也該讓後代得到。這些人把自己一生的血汗成就通通呈獻給意向化的神明。掏空胸腹內能工作的器官，壓榨出最後一絲精神氣力換取金錢，再轉化等值的貢品。

不過，這些人中很少人能夠如願，例如這位在內地人人稱做許董的台灣商人。

他的本名是許鏡源，彰化縣和美鎮人，家境中等，自少年就在員林經營成衣店。成年後機緣巧合，認識了做進出口生意的張添全，從此一腳踏入貿易界。二十多年來，許鏡源在台灣的事業如日中天，不僅在田中、社頭及虎尾都有紡織工廠，更有取之不盡的、全中部地區的代工資源可使用。

就連許鏡源本人也不諱言，他的半壁江山都是張添全幫忙打下的，當張董告訴他，這幾年訂單不如往昔，在台灣開工廠越來越難生存，必須往大陸發展等等時，許鏡源的內心著實泛起小小恐懼。他明白，『在大陸飼二十個工人，卡贏台灣飼一個工人。』成本的壓力反映在價格上，未來獲利的下降，是可預見的事實。

許董這樣的中年人，並沒有準備進入老年生活的打算，對他來說，退休一詞等於等死。如果當時許董反對張董到大陸發展，那麼生意就會受限，讓他不得已收起不賺錢的工廠，提早進入半退休狀態。這並不是一個糟糕的結局，因為未來的十年他將不需要以老年之姿在金融風暴和戒急用忍之間突圍。但這只有神明知道。神明在許董擲茭時只是笑杯，逼得他不得不進一步抽籤決定未來。籤詩裡神明本來想說：富貴在天貧窮由命不用機謀皆有分定，但看看許董那張苦皺的臉，神明就鬆口改成：剖石見玉淘沙見金需用著力勞心成就。許董看了看籤詩，當場磕頭。沒多久就赴彼岸胼手胝足。


轉眼間，許董到大陸發展也三年了。發展的過程不能說無風無雨，其實只要瞭解大陸的風土人情，認識到該認識的、巴結到該巴結的人，在深圳的工廠也就順利地開工接單。

許董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在學校教書，算是很淡泊的一個人；小兒子就不太成材，二專休學後一直無所事事。偶爾忙不過來時，會請小兒子在家裡坐鎮，處理一些台灣的事情。但小兒子不是做生意的料，每次許回來，總是得替小兒子收點攤子什麼的。

有時半夜，許懶懶地攤在彰化自家宅院的躺椅上，望著滿天星斗。來家裡泡老人茶的眾人已經散去，由數百年老樹根所製成的大桌上，茶葉渣和香菸頭就著圈圈年輪散開，像破碎的棋局。茶汁隨著桌緣滴下，在磨石地板上形成多年水漬，圍著桌腳繞出一尺更深的色澤。許鏡源此時最容易感覺寂寞：他回台灣追尋人潮，也確認成就。但人潮散去的時刻，這小村莊便靜得嚇人，望著藍絲絨天空上的點點星子，感覺自己既渺小又微不足道，彷彿半輩子的打拼都會隨風而去....每當想到這裡，許的一顆心總是跳動地非常緩慢，連血液都慢下來使臉頰感到些許冰涼，不一會兒才驚訝地發現臉上的水珠。

回台灣的時候，總有一干人來拜訪：鎮長和公所的同事、村長、農會幹事、他自己台灣廠的各廠長、熟悉的客戶、親戚朋友、小學同學和鄰居；在選舉前，還會有帶著走狗們的各類候選人。這些人簇擁著一個有成就的企業家、有義氣的在地人。他們不約而同地對著他唱起台灣經濟的小調，或秀出政治改革的新譜。許總是靜靜地聽和看，偶而發表一些傷不了任何人的見解。

客廳裡，滿是大兒子考上大學時各地送來的喜聯：恭賀本會許委員之子裕文君金榜題名，恭賀許鏡源先生賢伉儷令長郎裕文君金榜題名；牆上還有前幾年創業二十週年紀念時的紀念匾額：青年楷模、基業長青、偉業千秋等等。除了靜態的祝賀，還有鞭炮、打鼓隊、牛肉場及電子琴花車等等動態的慶祝方式。

許董把這些都好好保存起來，在客廳裡，或者，在心裡。雖然這些並不是跟神明求來的。他蠻喜歡台灣的人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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