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國居客家新釋(沒頭神)(聯合報副刊)
人多則道小,人少則道大。現在出書的人太多了,依我看來,文學路是一條小路沒錯。
小路峰迴路轉,百繞千迴,很容易讓人迷路了。最近我老是被妻誤會,說我對她漫不經心。她不了解我是外閒內忙的那種,這好比孔明坐在空城樓上,表象從容,卻箭在心弦。我坐在家裡,看似無所事事,其實滿腦兒早就栽在文學的小徑裡。
在客家莊,雞鴨各闢蹊徑,牛羊來回成道,還有很多的小路,是被人走出來的。小路糾結如腸肚,經常讓人理不出頭緒。一大清早,我家西瓜園後方的牛車路,來了一個陌生人,一襲紫衣非常打眼,他牽著一輛腳踏車,眼袋很大,如同熬了夜神情疲憊。通常會在那兒出現的人,十之八九是迷路客,當我家的土狗追趕上他時,他一邊後退,一邊作勢反擊。我急忙跑前去替他解圍。
「請問阿弟,要怎麼出莊到大馬路呀?」他惶惶求助於我。 我請他傍溪而行,右轉牛車路,撞見了一棵老茄苳後右轉,接著踏上一座棺木板搭製的小紅橋,直行一百公尺後會遇見土地公,當他聽見紫色的牽牛花吹喇叭後,再朝著日出的方向走去,就可以走出客家莊。
他疾疾使勁蹬車離去。二十多分鐘後,我們家狗又吠了。一看,那人又回來了。再見到我,毫不客氣發了火:「小弟,我要怎樣才可以離開這個鬼世界呀!」我聽了很害帕,以為這個人想不開了。狂奔回屋,告訴阿婆。
「係撞走个無頭神,捩捩轉。」阿婆說,是迷路的無頭神,轆轆轉。 無頭神,客家話,指的是愣愣無神,忘東落西的人。那個人在客家莊打旋磨,繞圈圈,因為忘了來時路,於是被路牽著走。阿婆要我帶他出莊,以免他又再繞回來。我帶著無頭神,一直走到土地公處停了下來,指著日頭,告訴他從那個方向走出莊。我原地不動,看著那紫色大衣,淹沒在紫色的花叢裡。我看著他離開了客家莊世界。
一進門,阿婆氣呼呼的說,無頭神是個西瓜賊。阿婆從田頭扛回一布袋的西瓜,直言那瓜賊因為鬼打牆,繞不出客家莊,索性就把贓物棄回我們家的田。之後我復聽聞,莊內瓜農無一倖免,早就被無頭神一一光顧過,而我是唯一看清楚他真面目的人。我帶著眾人破案的希望,牢牢記著他的臉孔,等有一天,欲揭其罪行惡狀。只是很可惜的,從那天後,再也沒人見過無頭神。有人說他死了,有人說他被抓去坐牢。我唯一的發現,是在那紫色大衣的淹沒處,有一條五米深溝,每年在溝壁的石縫上,都會開了一朵很大很大的紫色花朵,比起滿徑的牽牛花要豔出了許多。不知名,很打眼。
這幾年,我越來越發現,自己也是一個無頭神。在文學的小路裡,時常有想寫卻寫不出的無助,想變卻變不出的無神。妻說我對她不專心,真的很冤枉,她不知道我迷路了。
客家莊的無頭神,不是沒有頭,只是它的心思,到另外一個世界去了。在文學的世界裡,我忙得團團轉,轉不出來。外鬆內緊,其實並不悠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