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5-21 23:46:16小塔

海味。

 
我好久沒光顧「海味」
搬來中部後應該要更近的
可是繁忙週末像無法拒絕的藉口
令我難以步進這間港邊居酒屋
客觀數據說
其實我沒這麼不常來
上次來喝酒是四個月前的事
但是感傷好像累積了一整個春天
隨初夏夜雨打在海味的簡樸鐵皮屋頂

海味內部裝潢擺設大肆翻修
我有點在意老闆沒問過我的意見
但仔細反省
我也不過是隨年齡增長而獨立脫離的養子
跟老闆的親兒怎能相比呢?
除感傷外似乎還有些憤怒
我仍然無可避免的把乾弟視作親情假想敵

坐吧檯邊的位置
負責食物烹調是乾弟
是海味的現任老闆
負責飲品是乾弟的朋友(但我覺得應該是乾弟男友)
乾弟跟友人沒發現我坐定
他們神色忙碌在調理區穿梭
這景象好熟悉又好陌生
不久以前這還是老闆的職責位置

我開口叫喚他們
才從緊張的匆忙表情中對我閃現陽光笑容
乾弟叫我哥
他的助手也叫我哥
又激起我另一點感傷
我問老闆呢?
乾弟說他晚點會到
今天一整天在中國醫檢查
大概回家收拾一下等等就來

針對他們的稱呼
就引起我好多情結
從小被老闆養大
我一直稱他「爸」
直到他的親兒從美國回來後
我把習慣的稱呼改作「老闆」
叫他的親兒為「乾弟」
乾弟稱我「哥」
我卻不知道是否要叫乾弟為「弟」
這或許代表打從心底的不願意

多年前我第一次見乾弟時
棄嬰感從沉寂的心靈角落又再度湧上
那是一種非常無助的劣勢、次等感
看著眼前挺拔操洋腔中文的年輕人
我覺得我輸了
我輸了二十多年的親情與養育
老闆跟乾弟一點都沒有要求我改變稱呼
是我自己跟自己過意不去
拒他們千里外
沒辦法平撫被遺棄的擔心
所以先聲奪人用稱呼來拋棄老闆跟乾弟

想著想著
後頭傳來親切大嬸聲
是超有喜感的老闆娘
她一看見我又摟又抱
以她的身軀把我舉起應該都不成問題
我問老闆娘奶媽呢?
她面有難色說先點菜待會再說嘛
這時
外頭的雨好像開始落得更急更大

「奶媽」真的是依照字面意思付出功勞
她是老闆娘的妹妹
在老闆撿到我時
跟著奶媽的小孩一起吸吮乳汁
我好常跟朋友炫耀此事
炫耀我有好多人撫養
小時候就在富滿關愛的多元家庭裡成長
奶媽個性單純
有時候我甚至會被她的純真事蹟氣得跳腳
想幫她教訓那些壞人
老闆娘面有難色交代她的行蹤
我猜奶媽可能又捲入某些債務糾紛
她心軟
又被前夫利用了吧

菜送上桌
衝突的炸牡蠣三顆、骰子牛串燒三支跟長島冰茶一杯
我真佩服乾弟手藝
他裹的炸粉和調配的莎莎醬就是好吃
牛肉酥軟
但用酒卻不手軟
一口入喉就是能交朋友的濃度

我一邊暢飲吃喝聊天
一面跟健談的老闆娘一同瘋狂大笑
就這樣亢奮到打烊前
雨還是下個不停
老闆終於來了
進門後
他瞪大雙眼盯向我這位熟客
然後熱情招呼
用他跟老闆娘相同的龐大身軀環抱我

老闆的肚子變得好大
臉色又更泛黃
我有點擔心自己在笑容下透露愁容
所以一直斟酒猛喝
乾弟把店收拾差不多
招呼後先跟老闆娘一起離開
留我跟老闆於門面半張的海味裡喝酒敘舊
他們離開前
老闆娘還在我耳邊提醒我多跟老闆講講心裡話
說他最近挺悶的

老闆哀嘆他的身體狀況糟糕許多
所以決定將店交給乾弟接手
我向老闆表達以前的童年回憶
說這間店突然不認得了
在口語中用和緩字句包裝我的抱怨
老闆也趁機小小數落乾弟不是
認為海邊的酒館室內風格還是適合親民台味

老闆把酒一瓶一瓶開
幾乎使我快招架不住
在昏沉意識下
我還得穩住矜持跟原則稱他「老闆」
男人話題終究還是會朝兩性關係發展
老闆問我最近感情生活如何
我說分手還沒一季
先讓我重拾單身快樂
恣意享受自由吧
老闆打開開關
不停反覆表達「老婆要娶漂亮點」之類的論述
是從小就讓他耳提面命的海味男兒箴言

雨勢轉小
晚風漸能捎來海的氣味
我跟老闆有股沉默默契
安然體驗久違的小週末父子情誼
此時
老闆慢慢變換表情
展現鮮少示人的憂慮
他清楚地說
兒子啊、怎麼辦、怎麼辦?
我收起舒適
立刻專注於老闆語氣
他說兒子啊、怎麼辦?
你弟好像不打算結婚生小孩
老闆突然在桌前放聲哭泣
怎麼辦啊?怎麼辦啊?
你弟說他不會結婚不會生小孩了啊
老闆俯頭抖著身子
趴在酒桌上嚎啕

我瞬間澈悟這四個月以來的家庭狀況
洞見的此刻
屋外大雨又開始滂沱地下
巨響讓我聽不見老闆的哭聲
由水氣稀釋了空氣中的海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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