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0-21 01:08:48小塔

『語病』


(一)
我得了語病
症狀是無法言語
我憨於表達
不能順利說出思想
只能支支吾吾狀聲呻吟
這是種非常詭異的經驗
當語病暫時復原
我欣喜珍惜地大肆狂語
且又納悶、懼怕熟悉技能頓時失去作用

語病緩解期
妻陪同我至醫院檢查
向醫生說盡症狀表現後
他幫我的腦拍幾張照片
並貼電極測量腦波
依結果估算我的語病指數
一早上等待
午後醫師為我詳解病情
他說我屬產出型的語病
指數7500
我正好奇指數的意義
醫生便說它代表語病復發的基準值
意思是說若一天說不到7500字
我的語言產出就會暫時逐漸退化
我不解地問
所以腦子會有個地方正在「錄音」以及「算」我說的字數嗎?
醫師沉默思考
我猜他正設法以極簡易的字詞回答
他說「辨識」字數比較契合腦部機轉
當我們說出比較有意義的字或句時
主統語言的腦部就會有反應
而以反應持續時間與次數來評估字數
當然
指數“7500”是經測量後的估計值
不會有那麼精密的儀器完全掌控人類頭腦的活動
醫學發展有限
今早的安排也只能盡力貼近症狀訴求

醫師突然岔題並開始跟我聊天
約莫半分鐘後
我才看見他手上連續按壓著一個小球體
醫生說這是計字器
而就剛才的平常談話
我一對一不停說話一分鐘可產出75字
也就表示我一天得專心閒扯100分鐘來控制語病進展
心想容易
只要多吟唱或哼歌就行
沒想到醫師馬上告誡
無意義的字音或吟唱可能於腦以「音樂」反應
算不上「語言」
所以建議我說正確、精準的詞句

被告知病情後心頭沉重
我暗自推測一天話量
竟發現與他人雙向專注溝通似乎還不到半小時
工作整天監控螢幕
三餐趕急也少與同事或其他人閒聊
回家偶爾與妻幾句
因此一日最多2000字
如果再平均安靜的週末
我一天說的話寫不滿一面紙

醫生解釋病症打斷我的思考
他說語病目前一切未明
只知話多或話少的人易患
想必先生我是位木訥寡言的病人
他告誡我之後應常說話以達基準值
但多說不保證有益
沒有證據顯示能說話超過語病指數能根治病情
甚至有人因此惡化
醫生和我約定將來盡可能每日講出7500~8000字
然後轉身拿了兩張名片遞給我
轉介我給語言治療師與心理治療師
收取名片、注意上頭資訊
我心裡霎時一陣恐慌

順勢在醫院晚餐
我低落的不想講話
妻反而緊張
主動找些可抬槓的話題
但我都沒有興趣
吃飯前後我可能沒說到100字
若不計白天的話語
到明天這個時候我還須講7400字
盯著碗盤的菜飯發呆
比起聊天
叫我數飯粒應該容易點

哦?
自言自語好像比對談簡單
碗裡剩少許白飯
所以我開始試試數米粒
「一顆米、兩顆米、三顆米……」
聽從醫師的建議把每個字讀得清楚
好讓我的語言區反應
「……一百三十二顆米、一百三十三顆米、一百三十四顆米。」
我一顆一顆地算
然後一顆一顆地咀嚼
原本十秒可一口下嚥的飯
我吃了十多分鐘
總共134顆米
說了約670字
到明天還剩6730字

我彷彿如釋重負吃完一頓飯
低頭數得太專心
坐正才發現妻的淚眼一雙
我擦去她的眼淚
一邊說
「不要自己一個人哭,
「難過時候就跟我說話。」


(二)
隔天起床
妻跟我照語言治療師名片上的地址驅車拜訪
庭院前
治療師正在辦公室門口等著
他友善地招呼
像朋友一樣邀請我們用茶
同時
他教授我與語病相關的疾病知識

語病病肇於人腦左邊
產出型的語病又偏前方點
發作時無法說話
也不能仿照他人發出正確字聲
我非常同意他說的現象
那就是我幾天前面臨的窘境
而所幸語病會復原
除了每天控制適當話量
語言治療師也先教導我與妻在語病發作時的因應之道
協助我倆在任何時間都作好準備

治療師說產出型語病襲擊時
通常病患還能聽懂、讀懂語言訊息
有時甚至還能簡單書寫或圖畫表達己意
所以又當啞口無言時別慌張
還可以嘗試用紙筆表達
以上的發病叮嚀我沒想過
當時不能言語
心底只有焦急、害怕
而難冷靜運用任何表達管道抒發
語言治療師接著指導妻許多處理方法
幫助我安然度過在未來可能的復發期

與語言治療師道謝後離開
午飯結束
妻與我繼續往心理治療師的住址去
庭院前
他也正在辦公室門口等著、友善地招呼
像朋友一樣邀請我們用午茶小點
然後與我們討論疾病的心路歷程
心理治療師很厲害
他完全說準了我跟妻前幾天的心境
就像訴說他親自的遭遇那樣自然

心理治療師問我有沒有想過達到日說7500字的好作法
我說我試過數米粒
但長久的數應該會受不了
他又問怎樣可以讓說話有趣點
我想或許能夠說讀些特別的文字吧
好處比聊天有趣之外
還能增添知識或耐性
心理治療師表示找文字說是個能例行的好方法
列印小品文字、借閱長篇書籍、閱讀日報等
以上控制語病的工具隨手可得
把講話養成習慣
對於語病就再也不必過分擔心
他也再次提醒發病後的應對技巧
並再一次提起語言治療師的建議
請我與妻平時就嘗試訓練

跟語言治療師的談話方式不同
心理治療師鮮少提供意見
他多是把局面說清
然後請我找出解套辦法
討論後我信心倍增
認為罹患語病並不絕望
而控制病情也會是容易執行的事

心理治療結束後
我們特地繞遠路經過圖書館
並借幾本刊物回家
塵封已久的圖書證竟是用於這樣無奈的時節
走上資訊文庫區
發現這樓有個獨立配置的小空間
而好奇走近看
原來是專為語病病患所設的閱讀專區
這個空間是圖書館裡唯一容許討論講話的場所
放眼望去大概是50人的會議廳
裡面已有幾位人士正專心朗誦

借走幾本讀物
計畫從今天開始練習多說
我以750字定作一則
然後一篇篇輸出、仔細裁下、夾在筆記書頁中
預計一天朗誦八篇
另外我也拿劇本
跟妻一起隨意扮演角色在晚餐上練習唸
而假日我會到圖書館跟著其他病友一起閱讀
就跟醫生說的一樣
我們一群人都是惜字如金者
背守財奴之罪而得此病

我、妻與經典文字共同生活近三個月
漸漸從原本枯燥的電機工作生活找出點樂趣
除金錢物質外的精神寄託
我們讀了西蒙波娃、薩特、卡夫卡
而特別喜歡第二性、變形記
另外也以口語演出像等待果陀、無路可出等劇本
我與妻因我的語病而快樂地過了三個月
我們變得喜歡談話
並且開始有共同的興趣
而我也未再發病

但如此快樂的日子暫時停止於又三週後


(三)
我在早上接到醫院電話
妻住院
由於語病、言語障礙造成極大壓力
妻因過度換氣症狀而送醫
進病房後
她一見我便開始痛哭
抱著我大喊我聽不懂的字詞組合
醫師說妻得了另一種輸入型語病
症狀是無法理解言語、不能順利正確說出思想
只構音清晰地亂語
妻滔滔不絕地講話
我清楚每個字但卻不能拼湊成句意
妻的狀況令人極端絕望
她完全聽不懂我的指引、問候、關心
也無法順心談吐

醫師已緊急為妻檢查
依造影、腦波推測
妻的語病指數約10000
我因五位指數而覺暈眩
只得專注於醫生解釋病情來站穩雙腳
他仍表示這類語病目前一切未明
只知接收語訊過多或過少的人容易罹患
醫生說得沒錯
妻的職業是企業服務總協
每天要接觸上百人、以千計通的電話
聽數以萬計的抱怨字詞

醫師判定語病約在一週內緩解
而康復後
切記限制妻每天聽、看最多共10000字
否則她的語言會反覆退化

這時
語言治療師已站在病床邊等候
他先與醫師談話
結束後便跟我描述輸入型語病相關的疾病知識
語言治療師說妻得的語病較我的更棘手
語病仍病肇於人腦左邊
但輸入型的語病偏後方些
發作時無法理解口說語言及文字
能說話但內容無組織
讓我們兩人搭不上溝通的線
幸好語病會復原
語言治療師教導我因應之道
眼前目標是撐過這幾天的混亂
也為下次可能的復發作準備

語言治療師開始示範溝通技巧
他先盡力獲得妻的注意
然後不斷用身體姿勢、手勢、圖畫協助表達
治療師從最簡單的語音訓練起
希望讓妻能慢慢體會、學起日常問候
這時心理治療師也進病房
他和善地向我點頭
一同在旁觀看訓練
偶爾重複提起語言治療師教導的重點

與語言治療師道謝後他離開
換心理治療師與我們談話
他用相同的精簡、清晰字句跟妻打招呼
接著跟我對談
治療師又完全說準了我的心境
像他親自遭遇的那樣自然
我心底只有焦急、害怕
妻也是
而所幸語病終會康復
妻與我必能平安度過危機

心理治療師同時安撫我們兩人
看他神奇的讓妻平和心神
我也鬆一口氣
治療師並教我用表情、肢體陪伴
一起度過這煎熬的幾天

隔日
妻的精神狀況好轉
我便帶她出院、幫她請假
我也跟機電廠請假七天來陪伴愛妻
依照幾位專業建議多陪伴、多和妻傳達語訊

模仿語言治療師的治療方法
我應一日作息教導妻生活詞彙
例如「早安」、「午安」、「晚安」
還有「請」、「謝謝」等
她進步快速而能完整說出
其它日常表達也能讓我猜出意思
為她的表現我深感欣慰而更有信心

每天正式訓練外
參照過去生活
我仍以750字定作一則、一篇篇輸出、仔細裁下
然後與妻朗誦八篇
也拿劇本為妻演獨角戲
另外我們還用圖畫分享心情
我用圖解方式畫了好幾個人
以及每天不同的表情變化
好告訴妻她會復原
妻心情明顯日益平靜
我跟她都確信語病將即刻好轉

五天的時間像是五年久
我幾乎講了五年份的話量
病後第六天早上
我起床準備開始協助妻復健
而見她已坐於床邊
她清楚地說
「早安,親愛的。」
「謝謝你這幾天的包容與照顧。」
妻面帶微笑
而讓我逼近潰堤
她的語病完全緩解了

正當開口欲回禮問候
卻驚覺我說不出「早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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