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羈鎮」終章 /叁
不羈鎮
終章
「唉呀,最後的客人上門啦,你想怎樣搞我?」
南三區的店員出口也跟南一、南二相去甚遠,男性對男性的關係可能就這麼直接。我不禁皺眉,好希望人體能有辦法自行收縮聽道。
「今天最後一天還送整組皮裝喔。哈哈,不過戴著它們出園你應該會被攔下來。」
這位壯碩的店員身上就裝配著皮衣,可能稱不上「衣」吧,在我看來他就是被皮帶纏著而已。
「嗯?害羞嗎?還是你想當羊?要狼怎樣操你?」
字眼聽得很不舒服。
他盯著我我看著他,實在不知從何說起。
「你…計畫甚麼時候離開?」
「嗯?哼,你我倆精盡人亡後啊。」他猥褻地笑。
「你會離開不羈鎮嗎?」
「當然,這裡又不是住宅區。你作啥問我這麼多?」
我深吸口氣,解下面具,把內面上的紅色織品拔起,向前抓起店員的左手,把這紅信物放在他手掌上,雙手用力握緊他的左手,然後雙眼盯著他看。
「拜託,拜託請幫我把這東西帶走。等我醒來,我一定想辦法跟你要回。請不要跟人說起你曾見過我,也不要坦承接受過我任何東西。」
他神情訝異沒有回答。
「謝謝。」
我鬆開手,然後轉身就快步朝地捷入口去。直到進入閘門,坐定位置,才覺得自己喘不過氣。
我在南一區下車。上陸地前,我撥了通電話,用識別卡插進撥號機,聯絡紙條上的號碼。
「我不在,請留言。」
那端這樣傳來,接著停頓幾秒。
「如果你是那位有藍綠眼睛的先生,請到ASAP後方的職員公寓吧,6L。我到明天晚上都沒班,大概都會待在家。」
然後就掛斷了。
我沒發現其實南區各地散落著職員公寓,有些是位於便利店樓上,通常一樓沒有掛級別招牌。循著地圖到ASAP後方的地點,我在一樓大廳外不知怎樣進門,女管理員大概用監視器看見我,出來詢問我的需求。
「先生請問您找誰?」
「您好,我找6L的住戶。」
「嗯,請稍等。」
一會,她下樓來接我,裝扮像個平常的女孩子。進了房門,她住的地方也像是普通女性的房間。
「甚麼時候出園?」
「明天一早或下午。」
「嗯,那我今晚就得跟你道別了。」
她走過來褪去我的斗篷跟面具,親吻我的嘴唇。
「妳……,妳現在不是上班時間,其實可以不用這樣做。」
她停止動作。
「嘿,你誤會大了,你可能誤解我來不羈鎮工作的原因,我不是因為服侍男人獲得金錢吃穿才來南區,我很享受跟男性的關係,這才是我來南區的理由,請收回你對我說的話。」
她雙眼向我直視。
「對不起。」
這次換我親吻她的豐唇。
躺在她的床上談天。她說不羈鎮平均一個月會更替一兩百人,南三區的男同事替換率最高,他們生理機能的修補趕不及耗損。能待超過一年就非常了不起,通常一兩百人中只會有五個,大概這五位體質比較優良。因為流失高,整體服務品質維持得很辛苦,所以南三區是南區裡最高檔的一塊,因為他們需要較多的成本徵求人才跟修復生理職業耗竭。她說她的女同事們也常常更換,很少有人能像她樂於工作。已經在這裡待五年,每幾天就有不同的樂子,她覺得這樣的關係才是正常,符合原始人性。她會盡力記得每個男客的樣子,還有和他們互動的快感。
「謝謝妳,這幾天我過得很快樂。」
「不要謝我,我也從你身上得到很多快樂。」
「嘿,妳耳朵湊過來,我要跟妳說點話。」
「甚麼話?」
她移動身子。
「記得我,拜託。」我用氣音哀求。
至今,我懇求過兩個人,這兩個人都在不羈鎮裡相遇。
『第一顆眼淚沒有忍住的話,接下來就全盤皆輸了。』這是一位藝界朋友在她代表作裡的經典台詞。所以,這次我是哭著央求,第一顆眼淚約莫是在拜託後的句點落下。
一早清醒,她還在睡,我留張紙條,預備離園。簡單梳理,再披上白色紅方塊的斗篷,戴著沒有附加物的面具,慢慢從她的住處往園區出口移動。我沿幾天前從入口到ASAP的路程回去,經過Diamond blocks,經過廣場。眼前那座婀娜多姿的巨像,鎮長雕塑目測與大衛像一樣高,她腳下一圈的花朵豔麗,高飽和度的色彩美的無法久視。花朵外圈是黑大理石基座,在鎮長面前,上有幾張散落的卡片,沒有封套。我順手拿起來讀,是幾封致謝函,男遊客抒發的感謝。我手邊沒有紙筆,應急就佇立她面前,抬頭仰望,暗自感謝她提拔這個小鎮。
我即將與這世界隔離。決定到不羈鎮,希望最後能為過往拘謹的生活改變些什麼,但是,沒能如願為生命段落下個恣意放縱或是墮落的小結,反而渴求祂能挽留我,人的志氣在面臨終結怎會這樣的煙消雲散。我不曾留戀任何事物,那些自以為有紀念價值的物品,總在一段時間後被我丟棄,包括我的童年、小時候的居所、朋友的禮物、情人的信等。不過這次我是真的被打動,這種情感的深度很容易以質度比較。無法保證能記得我在不羈鎮碰見的人、事、時、地、物,但至少,在我的身體在因急速失溫意識消殆前,我的神智會不斷流連於這個小鎮的每個街道。想開點,一直說服自己,凍刑只是將人生分成兩個部分,互不相通,但存活的空間還是一樣。甦醒後,這個地方還是會存在,它的發展結構完整,十年後、二十年後、三十年後,一定會繼續蓬勃地散發熱力。這世界,一定會持續有像我一樣需要不羈鎮的人。
若凍刑比擬作夢,我祈禱可以在這長眠。
在南一廣場中心望著白天的街道,我要盡所能記起它們在視線畫面上的比例。很冷清,只看到幾個早起的男顧客,也可能是徹夜狂歡等著休息。突然察覺兩個黑點逼近,兩位穿西服的工作人員朝我快步走來。
「你好,先生。我們用識別定位系統找到您的位置,有些急事想向您確認。」
「識別定位系統」六個字,把我懷抱的希望扯進谷底。
我真的傻透了,怎會完全沒覺察;顧客隨身攜帶的識別卡,其實就是一片輕薄的訊號發送器,它可以協助掌控不羈鎮園區裡大大小小的突發事件。所以每個旅客的行蹤,政務區通通一清二楚,面具,只是個故作神秘的道具,讓遊客安心的安慰劑。這幾天的行蹤,只要在鍵盤上敲打幾個字,螢幕就會顯示完整的路線圖。
還沒做好準備離開,要逃走嗎?但是要躲去哪?我求生的信念削弱的好快,每往前踏一步就減低50%,終至認份地由他們帶走。放棄思考,我若無其事的跟著。出了園區,行李和衣物真空袋,行政人員已幫我從置物箱提領,我拆下面具,頓時清楚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三天前迎接我的司機,他一臉愁容走來過,然後抱住我,開始嚎啕大哭。
「兒啊,你老媽……你老媽走啦,你……你就不計前嫌見她最後一面嘛,好嗎?」
我瞪大眼,詫異的不是「你老媽走啦」的語句,而是司機的舉動。
不過現在回憶,當時行政人員應該很同情我的遭遇,所以認可我的驚訝,忽略求證兩者間的關係。
行政人員將我放行,迅速協助辦理離園手續,我也盡快換好舊衣物。把園區的公物交還,包含卡片、斗篷、面具、真空袋。園區地圖我不想留著,附下號碼的紙條,想了一會,我把它折好,塞進我的口袋。跟著司機快速通過原本進園的路線,他一路上都在哭,我想我應該也要配合一下,於是作勢板著臉。回到南大門,司機幫我開後座右門,他回駕駛座,裡面已載另一位乘客。
「哈哈哈哈哈哈,母親過世這麼爛的理由你也想的出來。」
他的笑聲很熟悉。
「誒,爛雖爛,還不是騙過那些人模人樣的笨蛋。」司機自豪地說。
聽著他們的對話,我大概曉得已自己逃過一劫。Leathern Maniac的店員裝扮像個平常的男人,沒有被皮帶纏住。他對我說:
「你把左手伸出來。」
我平舉左手,他把臂章繫在我的左上臂上。
「嘿,兄弟。」
他從我的左肩後重拍一下。
「歡迎搭乘逃亡里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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