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眷村旁的家要出售了
爸堅持固守的最後一塊弟兄家園即將消失
早在好幾年眷村徵收前
父親就決定買下眷村周邊新建的透天厝
繼續守護著回憶

沒多久前這裡還是荒地

二姊的孩子把這當作溜冰場

不過多久

竟然冒出了一堆店家

麥當勞、7-11、啤酒屋

我從沒想過這裡也會步上繁榮

眷村巷子裡住著榮民伯伯們
我還記得哪一家的老奶奶養了好幾隻狼犬
每次放學回家都得結伴同行
好多那時候的景象
都在我努力清掃
碰觸家具時一一浮現

十月十日
是最有朝氣的一個節日
巷頭到街尾整齊插滿兩列國旗
雖然眷村裡不會有什麼慶典大肆舉行
但是站在旗幟中
就是會有一種莫名的驕傲感
父親總是說
看見國旗得抬頭挺胸
國慶日要想起革命先烈
所以每年的這個時候
父親一定會把國共史仔細交代一遍
他很希望孩子們能繼承他的衣缽
繼續完成反攻大陸收復國土的宏願
並且消滅那小日本鬼子

可惜
我家一共七個姐妹
包含兩個在出生不久後就過世的一位姐姐和一位妹妹
而我排行中間
我們的出生削減了父親的宏願
爸說他上輩子有太多的情人
所以這世要好好撫養他的舊情人們
只是事不如願
家裡的風波從沒停息過

爸媽是一對「芋頭蕃薯」(當時對外省老兵與本省妻子伴侶的戲稱，因為大陸版圖像芋頭葉，台灣形狀像個蕃薯)
語言不通個性不合
無時無刻都在爭吵
所以我們很怕回家
每天放學都先各自到眷村的其他門戶歇腳
等到睡覺前才回家

父親不常在家
我依稀印象是因為軍務繁雜
而媽媽在家常毒打我們
她會用各種理由向我們發洩情緒
等父親回來
就好像受了幾百年的委屈
哭訴抱怨我們多不聽話
於是我們又得挨一陣罵

我們姐妹在學校的日子也不好過
如同其他的眷村小孩
在學校我們總是被排擠
我很羨慕那些有哥哥或弟弟的女孩子
被戲弄就會有人挺身而出
這些悶氣
促使我們爭取班上的幹部職位
罰那些愛說台語的壞小孩來公報私仇
男孩子的鬥爭可就不這麼委婉
下課後學校的角落就是決鬥的地方
他們臉上永遠都青一塊紫一塊
外省小孩長得高壯
這種逞凶鬥狠的場景總是能把其他人打的滿地找牙

我的兩個姐姐國中時住校
選擇脫離家庭的魔掌
只剩我一人獨自在家
那真是可怕的日子
姊姊們誤入歧途
大姊懷孕
二姐吸毒
各式各樣的人進出家門
警察、醫生、校長等等
搞得家裡很不安寧
母親精神接近崩潰
病倒在床
我幾乎不敢見到她
每天哀求親戚或鄰居收容
整個眷村都知道了我們家的情況
於是我開始寄人籬下的生活

國小四年級
母親過世
家裡的氣氛很平靜
大姐二姐回來處理後事
父親從此天天回家
我們家有了暫時的團圓
那個時段是我最懷念的回憶
很少機會能跟爸爸說話
我對他的清楚印象好像最早也只能回溯到這個時候
父親對國家的愛遠勝過家
而他說國家無望了
所以他得回來守著最後的防線
我後來才體悟
其實爸爸已經被徹底的擊垮
他已經跟家失去聯繫
與我們三個女兒之間
有條非常深的壕溝
這間眷村裡的矮屋只是一個形式的家

幾個月後
兩個姊姊又離開家
大姊已是準媳婦
二姊回學校
而爸爸娶了一個新娘進門
據說是同鄉的姑娘
我當時的年紀還不太能體認這是怎麼回事
只知道二姊對這件事情反彈很大
把新娘直指為入侵者

我跟姊姊們都叫這個新媽媽為阿姨
爸爸跟新媽媽都對這個稱呼沒什麼意見
很快的
阿姨為家裡新添一個妹妹
然後一個短暫出現的妹妹
接著又一個
隨後的日子裡
家裏充滿朝氣
每天都是過節的氣氛
有時候大姐能把她的小男孩帶回家跟年紀相仿的妹妹一起玩樂

爸爸很疼兩個妹妹
每天都為她們講國共爭鬥的故事
從小兩個人就接受最多的溫情和最好的教育
當時政府宣佈拆遷眷村
引來所有榮民抗議
父親不願投身抗爭
於是在眷村外添購一棟透天厝
除了能不離開他熟稔的環境
也讓兩個妹妹有更好更大的空間成長
這樣的情景很讓二姊不是滋味
從小反骨的她
對此不公平的待遇非常有意見
她向父親抱怨阿姨
也跟我和大姊埋怨父親太寵妹妹

大妹很聰明
在學校的功課很好
她文靜的樣子跟我們姐妹差別很大
而小妹的言行舉止就像是個男孩
大家都笑說父親有個接班人
但父親總是希望她要有女孩的樣子
因為這件事情
小妹得了不少父親的教訓
兩個妹妹在學校一樣曾遭受同學的戲弄
只是這次
家裡有個凶悍的弟弟能保護姊姊的安危
讓學校裡的惡霸都敬他們三分
阿姨常被老師們請到學校聊天
老師們都先稱讚大妹的表現優秀
然後再向阿姨表明這小男人婆的英勇事蹟

時間過得很快
大妹考上第一志願高中
小妹終於壯烈地從國小安全畢業
為慶祝這幾件喜事
父親和阿姨決定去照相館拍個全家福
第一次的全家福相片
是在我還被媽媽捧在手上的時候拍的
這黑白的照片還仔細收藏在我的書櫃裡
照片裡的成員有
爸爸、媽媽、大姊、二姊、我
第二次的相片裡成員不太相同
家族成員有
爸爸、阿姨、我、大妹、小妹
大姊因工作繁忙婉拒
而二姊則是不願出席

等照片到手
我拿出舊時的相片比較
有種奇妙的感覺
我們的家好像被拆成兩個朝代
第一階段是紛亂的
而第二階段是安詳的
我有點慶幸我在中間的排行
讓我與父親都能成為家中的中堅份子
然而也有點感慨
明明是一個可讓人欽羨的大家族
卻有這樣巨幅的人事變動
媽媽跟姐妹們好像是家裡的過客
我在同一個家裡
卻感受到世代的交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