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叫冬子
如同洋子、典子、宮子等等
是一位日本女性的名字
她是在冬天出生的
一月十五日
雖然北海道四季都像冬天

那年的過年特別早
再過幾天就是除夕
媽媽說她的祖父母
為了她的名字取為陽子或冬子而紛爭不休
在鄉下
取名的儀式繁瑣
所有長輩得一致通過才能給予孩子名號
我忘記結果是誰被說服
最後冬子這個名字一直跟著母親

母親的故事說到十來歲時就中斷了
從日本到台灣這段情節沒有交代
在我生命的前十年
以我為主角的故事裡
包含母親對日本的回憶
還有無私的母愛
我很久沒再見過她
她在非常遙遠的北方
無論以日本或者台灣而言
北海道都是代表寂靜、雪白、酷寒的區域

每天打烊回家
打開電視
總守在三台日本頻道
有一陣子還因為日本台收訊不良
跟房東和電視台抗議
我很喜歡看日本介紹鄉村的節目
裡面每位年輕婦人都像我媽媽
看著她們
常希望我的人生有戲劇化的發展
突然在畫面上認出母親的身影
然後下一幕是母子團圓
但是我自知這可能性等於零
我已經忘記母親的樣子
應該說
我對母親的印象早在十歲之後就消失殆盡
而她
想必也認不出我現在的模樣

我長大後
才曉得那幾年缺憾的母親的故事
她的遭遇
她的痛苦
還有她的婚姻以及我的出世
十歲
媽媽離開的那一天
家裡像是被賊洗劫一樣
所有家具都不在它們該待的位置
反倒是母親的房間非常乾淨
似乎是她在四周畫上止戰線
從此之後
我的生活走樣
無窮虛幻的日子
悲哀的不真實

在獄中聽說我的母親被家人帶回北海道
他們搬出老家往更北邊的土地前進
從此我開始研究日本北海道地圖
和相關的旅遊資訊
看看媽媽描述的風景
符合哪些城市的景象
再由它為起點
向北尋找城市

還有另一條線索：
據說母親改嫁後
跟著丈夫開了家居酒屋
為漁人準備餐點的小店
在地方上小有名氣
這樣推測
母親現在應該是在「稚內」
港灣
在北海道的最北端
那是常起大風的港灣
海產豐富
又稱風城

我年幼時對母親突如其來的思念之情
隨著年齡及生活環境有不一樣的抒發方法
15歲以前
我回家都住在媽媽的房間裡
她遺留的服裝跟飾品能夠適度解決的想念
進了學校宿舍
我隨身攜帶繡有我的日文名字的手帕
還被誤以為是定情信物
蹲牢窯以後
僅能以託友人購買的日文書籍和旅遊雜誌解悶
其實日文我一句話也看不懂
只是看著它們
就好像有一股安全熟悉的感覺環繞

有些時候相思放肆發作
我就會開始背誦五十音
あいうえお はひふへほ
かきくけこ まみむめも
さしすせそ や ゆ よ
たちつてと らりるれろ
なにぬねの わ ゐ を
ん
或依著旅遊書的介紹
著手計畫到稚內的路線
從羽田機場到稚內機場
或是從關西機場飛至新千歲機場轉機
也可以直接從東京乘JR特快臥鋪車到劄幌車站
再至稚內
我不曉得重複這樣的舉動有什麼意義
然而只要這樣做就會感覺好一點
但是我身上
已經有好多塊污點
恐怕不能實行這策劃許久的計畫

在牢裡服刑表現良好
可以選擇職訓課程
這是我們唯一的自由權利
服刑後期
日式糕點實作課是最快樂的時光
它也是我在監獄裡求生的最大動力
幾乎所有人都會有自殘的現象
我白天便藉著料理時無比的專注
來抵消夜晚求死的欲望

某個星期的輔導課
輔導員問我出獄後的打算
我遲遲不敢開口說我要出國去找媽媽
這好像是少年罪犯才會提出的想法
輔導員看著我的資料
說我在職訓課程中表現很好
建議往後我可以利用這個技能
為自己重新開闢一條路
我以前從未想過作日本料理能夠成為我的職業
在苦悶的日子裡
我只把它當作思念的疏解管道

輔導員的建議給我帶來很大的啟發
說不定從事這個行業
還有機會見到媽媽
雖然不太能清楚界定這兩項之間的關連
我仍堅信這是與母親再次相認的最好機會

從那天起
我改請朋友幫我帶些日本料理食譜
空閒時就翻翻它們
同時
當晚開始
我常反覆進入相同的夢境：
十歲以前的我
和母親在廚房製做壽司
我總是先用醋飯包滿肉鬆做成飯糰
然後把媽媽醃製好的豆皮塞得鼓鼓的
最後在露出豆皮外的白飯沾滿黑芝麻
紮實
份量十足
或者看著媽媽熟練地作握壽司
很自負的說握壽司是她的得意之作
我則站在一旁
想用手偷嚐桌上綠綠膏狀的東西
那味道一定跟香瓜一樣好
每次媽媽在夢裡都讓我得逞
我用手指挖了一大坨就往嘴裡放
接著就是不停的淚水、鼻涕、慘叫、哭喊和咳嗽聲

無論夢境劇情如何安排
結局總是媽媽雙手捏著我圓胖的小臉
說著道地的日文
在夢裡我聽得懂母親講話的內容
她說
『阿一
『你做的壽司就好像你可愛的圓臉啊』
然後在我額頭親一下
『你以後長大
『一定也要變成媽媽的得意作唷』
我每次都很熱烈的點頭回應

可惜我的樣子已經不像以前那樣可愛
它變長許多
兩頰微陷
還有一些因鬥毆殘留的疤痕
我在睡夢前
都祈禱現在的我不要在夢裡與母親相見
我擔心她看到我的樣子
就不會再輕輕托著我臉
親吻我的額頭跟臉頰
說我好可愛
說我是她唯一疼愛的寶貝

還好我懼怕的情境
一次也沒有發生
時間還是停在那時最好
那幾年的重量
絕對遠遠超過我現在實質擁有的所有物品


星期天
今天輪到我善後
同事們整理好自己分內的工作
換下制服離開餐廳
我放下鐵門
獨自在廚房擦洗整理碗盤
把所有工作操作完畢

我走進休息室
準備換下衣服
突然瞧見鏡子裡的樣子
帶著白帽
穿著日式學徒服
我看著自己映在鏡子裡的模樣
覺得又離母親近了一些

きょうはははのひです
お きれいである
お しあわせである
おめでとございます

一 より

我用很破的日文發音
和不知道是否正確的日文文法
祝賀我遙遠的母親

今天是母親節
祝您美麗
祝您幸福
母親節快樂

一 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