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
三章












二十二歲那年，我們全家發生車禍，一台卡車逆向迎面衝撞。車子前半部瞬間凹陷，爸媽被夾在前座，為了幫他們的身體從變形車體裡脫困，救難隊用各種機械工具把車子肢解，將父母親的遺體救出；他們已經沒有生命跡象。我非常幸運，當時正躺在後座睡覺，撞擊時車體壓縮，就剛剛好為我留下一個安全位置。
我在病床上昏睡三十幾個小時才甦醒，睜開眼睛，察覺有一圈人站在病床邊正盯著我看，好不容易集中精神想辨識他們的樣貌，但實在認不出幾個人。頭上纏著一整圈紗網，痛得無法張眼，我無法理會周圍的任何聲音，於是又深沉睡去。就這樣，我的意識一直在現實與夢境間徘徊，直到完全清醒，已經離案發兩天。
我從病床上坐起來，睡的頭很昏，一旁的護士見我起身馬上過來攙扶，並呼叫醫生。醫生那時候還是個實習醫生，他已經越權處理個案，聽到我出車禍的消息馬上趕來。
見到他走進病房，我認得是醫生。

「我出車禍了嗎？」
「嗯，你不要動，我幫你打消炎針。」
「什麼時候？」
「前兩天晚上。」
「那我爸媽呢？」
「他們……」
「他們……都上飛行船了嗎？」
「嗯。」

「我要去看他們。」
「等你傷好一點吧。」
「我要去看他們。」
「等你傷好一點。」
「我要去看他們！」
「……隨你便。」
醫生把酒精棉按在針上把針管抽出，轉身離開病房。

走進停屍間，照醫生跟我說的號碼打開最下層的冰櫃，兩具面孔不太熟悉的大體倒在裡面，他們身上佈滿大大小小的傷痕。車禍當時車窗爆裂，玻璃碎片一道道無情地劃在父母親身上，媽媽的右耳幾乎快被削下，僅剩上耳殼與臉頰連接，爸的胸前被深劃一刀，醫生說傷及肋骨。很難過父母親的最後一刻，身體不是非常完整。我靜靜的看著他們的傷口，觸碰他們的身體，手指感覺的冰冷實在不是人類該有的溫度。
我也想跟爸媽這樣冰冷的死去，於是，我使盡力氣將他們的屍體抱出冰櫃，平行擺放在停屍間地板，中間留下一個我可以躺下的空位，然後閉上眼睛，用全身感受密室冷凝的空氣，直到失溫，直到醫生再次把我救起。

「你是真他媽的這麼想死嗎！」
「…嗯…」我嘴唇止不住顫抖。
「你是白痴嗎！你沒有死！還有心跳！還活著就不能去尋死懂嗎！」
「…嗯。」由於溫差我覺得眼淚滾燙。

那天晚上在病房裡情緒崩潰，當時想什麼現在記不得了，回憶只告訴我那是一個沉重的夜晚。幾個星期後，我發現我頭上的疤始終無法癒合，直到現在，還是需要一塊人工貼疤覆蓋，而之後的小外傷，像擦傷割傷等等，復原也需要從前兩、三倍的時間。我想我可能罹瘓某種絕症。

不過我依然努力活著，直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