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去的與回來的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3/new/jan/12/today-heartcatcher8.htm
@安平見

奶奶八十歲了。

由於她患有B型肝炎及骨質疏鬆症，家居生活必須特別照料，原先住在我家，但奶奶吵著要和姑姑一起住，於是某個星期天早上，父親載著奶奶及她的行李到姑姑那兒，每天不忘前往請安問好。

不過，這樣的日子甫過一個月，姑姑就開始私底下找父親抱怨，說奶奶很挑食，為她準備三餐極其困難，她的餐具杯子等也要另外處理，她的應對也不盡理想，姑姑家是開店的，常因此得罪客人，希望父親能把她接回家裡住，可為免傷奶奶的心，他們決定奶奶從此以一個月為單位，由兄妹倆輪流照顧。

藉思念奶奶的理由，父親將她接回家裡，奶奶變得常誇獎母親這位媳婦，一改二十多年來的挑剔，如此生活過了一個月，輪到姑姑奉養時，父親又將奶奶載去，聽說姑姑對她極其冷淡，甚至跑來找父親商量，希望能將奶奶送進贍養院，省得麻煩。

因照顧奶奶是件極為耗神的工作，母親忍了二十多年，此刻力勸父親答應，並提出奶奶屢屢出入醫院，不如送到專業的機構，她會每天為奶奶送三餐。最後決議這個月底就把奶奶送進贍養院。

自從得知要進贍養院後，奶奶總是流淚，說她不想到那地方去，可畢竟是她疼愛的姑姑的堅持，她不得已接受。終於，到了要送奶奶到贍養院那天，早上八點父親就接到姑姑的電話，哭著說奶奶突然氣絕，當時在一旁聽見此事的我趕緊打電話叫救護車，將奶奶一路送進加護病房。醫生告知奶奶因腦部缺氧長達十數分鐘已難救活，即使救活也是植物人，考慮她年事已高，勸家屬放棄急救。

父親簽下同意書那一刻，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父親哭，而且他不只是默默流淚，是嚎啕大哭。

奶奶的喪事是依傳統習俗辦理。上了八十歲的喪事，傳統認定是喜事，連訃聞都是粉紅色的，靈堂也張燈結綵。奶奶頭七那天，家裡有隻超大的飛蛾闖入，牠先在一樓飛了一圈，再朝奶奶生前居住的房間飛去，最後棲息在牆壁上。

根據臺灣的傳說，亡者會化為飛蛾回來看子孫，雖無法證實，但我們相信那隻飛蛾就是奶奶的化身，任由牠停駐。

過了幾天，飛蛾自動飛離。

奶奶過世的哀傷感漸漸消失，有一天夜裡，我走出自己房間，在一樓的客廳看見奶奶坐在她生前最喜歡的搖椅上，她身穿一襲藍袍，面色非常紅潤，笑著問我最近有沒有用功讀書，我回答有後才想起她早已離開人世，幡然夢醒。

同一天，母親說她也夢見奶奶，她的夢境跟我一樣，是走到一樓客廳，她見到的奶奶衣裝面容與我所見無異，但奶奶的表情是憂愁的，她問母親以前家裡做生意是全年只休除夕到年初三，為什麼現在每個周日都休息，記得她已過世的母親安慰道，「媽，妳已經過世了，好好地離開，不要再擔心我們。」奶奶才突然不見，母親也從夢中醒來。

然後，在奶奶百日祭那天，又有飛蛾飛進家裡，她停在奶奶生前最常待的客廳牆上，但只停了幾個小時就離開。

接下來好一段時間，家裡沒任何人夢見奶奶，也沒見到飛蛾，直到平日在外工作的哥哥回家，說他夢見自己回家，看到奶奶坐在門口迎接他，問完他近況後起身，已不見以往罹患骨質疏鬆症的佝瘺，脊椎直挺挺的，說她要到很遠的地方去，以後不會再來，要哥哥好好地保重自己。

如今，過了十二年。這十二年來，即使母親每年在奶奶的忌日一樣依禮辦理祭祀，全家族再沒人夢見過奶奶，偶爾有飛蛾飛進家裡，都是莽莽撞撞地飛進又飛出，沒有依戀的停駐，我們相信她現在一定過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