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天氣還不錯，是有點狡黠的普魯士藍。輕輕推開窗戶，讓早晨的冷風悄悄滲入，像吸墨紙一般拭去每一吋肌膚殘留的暖意，望著雲霾濃厚的天空，我的臉上依舊堆滿愉快的笑容，只因一天又即將展開──那洋溢歡笑的校園生活。

　　習慣六點起床的我，由於梳理只需要數分鐘，加上對於穿著打扮毫無興趣，在讀過晨間書後沒多久，便趁著街上冷冷清清，不會有交通阻塞的疑慮，大約六點半就拉起了教室鐵門，除了預備當日教學的種種，更能穩定自己躁動的情緒，塑造一個愉快面對學生並公平處理事務的刻模，而孩子們天真無邪的笑靨，是灌滿這個刻模的素材。

　　每天最早到的，一定是今年要畢業，個子已經比我高的小儒了。理著小平頭，面貌清秀卻羞赧怕生的小儒，總是會在我剪造型動物或護貝課文時，很成熟地舉起右手，很小聲地道早：「嗨。我來了。」而我一定會放下手邊的工作，先叮嚀他放好書包，拿出聯絡簿和作業，並問他今天的早餐吃了什麼好料。

　　他的答案一向很簡潔，不是「小籠包」就是「蒸餃」；再不然就是包著鮪魚的三明治。而不管答案為何，弄得全身肉味，兩手油膩，嘴唇泛著油光，是必然的邋遢和饜足。已經六年級的小儒，這學期變得更聽話，更能控制自己情緒了，不但願意開口向老師說早，也能照顧比自己小的同學，偶爾假扮老師發號施令管理其他同學，更在中午用餐時間協助老師舀湯，儼然一位稱職的小老師，令我感到無比欣慰。

　　而這樣的小儒，不久前還會亂發脾氣，使勁咬傷自己左手虎口，或是拿起東西往旁人砸且事後不願道歉呢！這樣的小儒，會腆著微凸的大肚子，嘴裡念念有詞，「老師我好累喔」。或指著冷凍庫裡的雞塊，頻頻發問「那是什麼」藉以表達自己強烈想吃的欲望。有時，他會代替我拿出「起立」的圖卡，狐假虎威，洋洋得意地將圖片在同學面前晃呀晃，以威嚇的口氣要求他們起立站好；有時則會在升旗時挽著我的手臂，渾身瑟縮，嚷著「好冷喔老師」……。

　　比他矮了兩公分的我，最喜歡他那有趣又天真的語句，儘管他的句子通常以名詞構成，容易讓聽者混淆或誤解其意，我也覺得無可厚非，還有能改善的空間。小儒在家裡喜歡看烹飪節目，便會現學現賣，在班上說出昨天看完節目的心得，但終究只是寥寥數字，譬如：「起鍋囉」、「秘密武器」、「燒焦了」等令人摸不著頭緒的話，而我的任務就是要去猜，他到底想說些什麼？在這過程中便能釀出更富饒趣味的對話，甚至俏皮的反應。

　　最令我驚訝的，是他常常掛在嘴邊，興起時會爆出的一連串略帶腥羶的成人話語。「老師，辣妹，吃檳榔，喝酒。」看起來很危險的發言，我是怎麼應對的呢？他可能知道自己說了什麼，故意要看我的反應，或者只是耳濡目染，覺得這些詞彙很有意思。不管如何，我的回答勢必要禁止他繼續濫用這些詞彙。

　　偏著頭，假裝苦惱的模樣，我很輕鬆地回答了他的問題：「老師是男生，不是辣妹，這裡沒有提供那種服務。吃檳榔要先種檳榔樹，不然要用錢買，你有嗎？喝酒不能開車，要滿十八歲才能喝酒。小儒你才十二歲，可以看飛天小魔女，玩拼圖或是喝後面飲水機的水。」說了一大串，大部分是在調侃我自己，因為我明白他只聽進去「去喝飲水機的水」，而那也是我唯一的目的。轉移孩子的焦點，不在於正面回應，而是拋出一個他能回答的問題，讓他自己去做決定。因為小儒很喜歡喝水，尤其對班上的飲水機情有獨鍾。

　　學生的瑣務譬如繁星，連孩子間的吵架及衛生紙該不該丟都要仲裁。但這在無形中磨練了我觀察事物的敏銳度，將以往衝動的性格粹煉成冷靜穩重。儘管一天下來腰酸背痛，渾身髒污，我卻相信得到更多的其實是我。拋卻無聊的自尊，用心體會孩子每一句話背後的涵義，我也許能更接近他們一些，受他們純真的笑容影響，能設計出更活潑快樂的課程。

　　以往，我很討厭操作剪刀去裁剪事物，因為這會拆散在同一平面上的緣。後來我發現，切割成更多平面後，它們更能以不同的姿態，在彼此面前出現互相激勵，活絡彼此的人生圖樣。就像我七點推開冷冷的門時，會有一個小朋友穿著彷彿囚犯的棒球衣，拿著熱騰騰的肉粽說：「老師早安。」似乎在向我炫耀他的愉快。而我也只會以平淡的一句話「趕快進教室外面很冷」回應，將熱情和笑容藉由機器護貝在精心思索的課文上吧。

98.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