黏著真實的傷痂
前幾天發生了車禍。
那是一個酷熱的下午,剛做完家訪的我,一派輕鬆哼著歌正準備驅車返家,在某個十字路口遭到一輛速度極快的機車衝撞,驚覺不妙時,膝蓋早已著地,整輛車壓在我的身上,需要別人大力攙扶,才勉強撐起身子爬了起來。
不用看也知道膝蓋鮮血淋漓,心底第一個想法無非僅僅是感謝與道歉:對方沒有將我的腿壓斷,真是太幸運了;我有沒有害別人受傷?很巧的,警察剛好就在後方目睹了整件事故的始末,問我要不要找車禍鑑識組?
我看看對方,一位頗凶悍染著金髮的男子,指稱我騎得太快而完全不問我傷得如何,儘管如此,我的臉上沒有一絲慍意,搖頭向警方表示這件事就算了,隨即忍著傷痛,搖搖晃晃離開現場,回到家稍微清洗一下,然後被晚歸的母親痛斥「笨蛋」,在嘮叨的言語關懷下,不得已去照了 X 光。
這只是很小的車禍。我的生命並沒有受到任何威脅,傷口漸漸癒合結痂,漂亮的暗紅色,讓我不禁想用指甲掀起傷痂,以疼痛做為代價,看看傷口中的傷口,能予人多麼遼闊的哀傷感?
於是我想起了自己──一個差勁的老師,胸懷吊詭的理念,在學生面前支吾其詞,說不到符合社會期待的話語,只能模糊的講幾句讓自己不會有罪惡感的漂亮話。這些在心頭上累積的傷,我知道遲早有一天會被撕裂。
初等教育的宗旨,便是培育人格健全,擁有基本知識及良好品德的學生。但隨著年齡滋長,我的心裡浮出更多疑惑。更多在根本上便褻瀆了教師職業道德的疑惑。
到底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什麼叫做好學生?什麼叫做好人?壞人就一定十惡不赦嗎?雖然這些問題我早已明白沒有定論,這世上本來就不存在著是非,是非只是人們為了鞏固自己的多數立場,藉由岸然的姿態設計而出的一套獎懲制度,純粹是維繫社會秩序用的幻想。但,我要怎樣違心說出要學生做一個好人,或是違反職業道德說出不為社會見容的狂妄思維?
有些老師在校園醞釀不倫之戀;沉溺利益鬥爭;造謠滋事破壞他人名譽;這些人堂堂正正在講堂上勉勵學生做一個好學生,下課時群聚在教師研究室討論下班後要去百貨大採購;有的人七點半才站導護,一絲羞愧感也沒,卻要學生準時上下課、進教室。
這就是老師喔。所以我要怎麼跟學生說「做一個好人」、「要誠實勇敢」之類連我都不相信的謊言?年紀尚小的他們,一旦自己偶然掀開了真實上的傷痂,又會受到多大的打擊?這些我不敢設想,我只能跟他們說:「當你們在做任何事之前,請考慮到其他人的心情。」 對高年級我能這樣說,但對中、低年級又要用什麼淺顯易懂的說詞?很遺憾的,我現在還不知道。儘管是教育界,也有太多虛偽及灰暗,而這些絕對不能讓學生明白──儘管我一直想掀開真實,讓大家一起來清洗曝露在空氣下的傷口,面對那人類不能擺脫的欲望及不堪。
洗澡時,我完全不去包紮快要好的傷口,因為我想知道,清水流過傷痕之後,除了疼痛能讓人想起什麼。微溫、稀薄的血水緩緩流入排水口,我心底似乎也有一些東西消失了。換上清爽的短褲,我需要在睡前吃包消炎藥。膽小的我還是畏懼疼痛的,而怎樣變得更勇敢呢?從來沒有人教過我,因為這是禁忌的問題啊。
當老師無法以身作則,總是以模稜兩可的漂亮話去搪塞社會隨處可見的罪,陷入一個狹隘的迴圈時,小朋友遲早有一天會吃不消的,在明白許多真實後,累積的傷口終究會從心底迸裂,慢慢延伸到他們光滑平坦的未來。我,是一個差勁的老師,因為不知道該不該說真話,而這份困惑,也反覆拉扯著心頭上的傷痂。就算痛得碎骨,而這是必要的罰與罪,只因我儘管沒有說謊,卻隱蔽著真相,做這腐敗制度下不值得同情的幫兇。
明天,我仍舊要以開朗的微笑擁抱學生,那是我的職責和喜悅。但除此之外我能做些什麼?我只能深深憎惡著,被社會制度和群眾思維綁架支配的自己,無能為力。彷彿一顆破壞美好景致的墓石,沒有用途且讓人無可奈何,費足了勁也推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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