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5-09 15:59:43兔子先生

心靈眼睛

在她轉開桌上小檯燈的一分鐘後,他也醒來了。

她坐在黑暗中安靜地考慮了很久,半夜醒來睡不著該做什麼才好呢?她是個極度害怕孤獨的人,現在這秒正需要感受到別人生命的存在。用電腦,怕打字的聲音會吵醒睡不深的他;看電視或聽收音機就更不用說了。她好不容易決定看本曾經放棄的小說,也許可以進入故事主角的生活中,間接地感受到某個人對生命的熱情。沒想到,連書都還沒打開來,他就光著腳,睡眼惺忪地走了出來。他短短的頭髮可笑地站在髮根上,而眼睛因為燈光的關係而睜不開。

「小朋友,你迷路了嗎?」她強忍住笑說。

「怎麼不睡覺?」彷彿一個賴床不成只好起床的小學生,尋問著媽媽制服上衣在哪裡。

「我把你吵醒了嗎?」她帶著罪惡感的眼神看著他。

他沒有回答,只是抓了件外套穿上身;她靜靜地看著他好似慢動作的演出。一屁股坐在她旁邊的沙發上,他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她朝著他甜甜地笑了笑,然後開始大聲朗誦著那本曾經被她遺棄的小說。

「那是什麼書?」他問。

「罪與罰。Dos-to-ev-sky。我有唸對嗎?」她一臉疑惑地看著他。她最討厭這種外國作家的姓氏,又臭又長的不知道重音在哪裡。

「Dos-to-ev-s-kii。」他輕聲糾正。

「Huh? Dost-tee-v…ski?」她的眉頭深鎖,一臉深受挫折的模樣。

他大聲笑了起來。好勝心強的她極少出現這種表情在臉上,更別說如此不隱藏地顯現出來。「Daos-to-yeh-vs-kiy,妳看,」他用姆指遮住的書本封面上燙金Dostoevsky,然後慢慢移動手指來展出應該斷音的地方。

「蘇俄人的姓好像都很怪。」他說完,兩個人都笑了。她用食指描著封面上突起的草書Crime and Punishment字樣,其實心裡對這本書一點興趣都沒有。「妳沒念過這本書嗎?」

「我以前有開始念,大約六十頁吧。」她翻開上次,應該是兩年前,夾進的書籤。第六十三頁。她其實並沒有忘記遺棄這本書的原因,只是不想承認自己是個輕易放棄的人。

「我並不喜歡。」

「為什麼不喜歡?」她驚訝地問道,印象中她沒有聽過他說他不喜歡任何一本書。

「我跟妳說的話,妳就知道結局啦,那有什麼意思。」他的精神比五分鐘前好很多,說起話來的樣子甚至讓她想起勁量電池的粉紅色打鼓小兔子。

「是好結局嗎?」她天真地問。

「妳可以那樣說。我覺得那是唯一可以出現的好結局,雖然也許一般人會覺得這是個悲劇,但是我覺得,那樣的結局對主角來說比較好。」

她不解地看著他。「我覺得你該回去床上睡覺,因為你剛剛說的話我一句都沒聽懂。不是個好結局,但是對主角比較好?」在他要開始解釋之前,她打斷了他的話:「你明天不是八點要上班嗎?你真的應該趕快去睡。」

「我不打算自己一個人回去睡。」看著她無奈搖搖頭的回應,他再度開口:「至少妳要跟我說妳為什麼三更半夜在唸一本四百多頁的翻譯小說?」

「我睡不著。」

「就這樣嗎?妳不是突然想到什麼事情,還是妳.....」他沒有把話說完,但是她知道他要說什麼,而開始驚慌地搖著頭。

「傻瓜。那個想法不曾進入我的頭腦過。如果你上次沒有說,我根本沒想過。真的。」

他獨自起身,從她手中抽起那本精裝的【罪與罰】。他把書往桌上一丟,然後順手把那六十燭光的桌燈關起來。頓時間整個房間掉入黑暗中,除了窗外射進來的微細路燈白色光芒。他牽起她的手:「可以至少等我睡著之後再回來唸書嗎?」

他牽著她慢步走回房間,在黑暗中她好幾次不小心踢到他的腳跟。一樣漆黑的房間裡,他先爬上床,摸黑中把棉被拉開,好讓她躺下後幫她把棉被蓋好。「我沒有要睡,」她說。

「我知道,但是妳沒有理由感冒。」他用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回答。

「你有貓的眼睛嗎?」她突然問道。他笑了,搖頭,但想起在黑暗中她不可能看的見。

「當然沒有。」

「那你為什麼看得見?」

他安靜了很久,安靜的到連她都以為他睡著了。她把眼睛閉上,把身體挪近他,直到自己可以感覺到他的體溫。小的時候她養過一隻貓,有時候貓咪會跳上她的床,她便摟著貓咪睡。貓咪通常都會發出一種很輕很輕的『咕咕』聲,但是要是她抱太緊的時候,貓咪就不會咕了。她常常會害怕自己把貓咪悶死了,有時候還故意把貓咪吵醒,為了就是要知道貓咪是否還活著。她一直覺得自己愛上了一個白天像狗夜晚像貓的男人,他有像貓咪一樣的獨立個性,但是卻跟狗一樣的熱情。奇怪,他自己都承認自己很奇怪。

「我看不見呀,」他突然說,冷不防地嚇了她一大跳。「我有mind’s eye。」

「什麼是mind’s eyes?」

「不是mind’s eyes,是mind’s eye,眼睛是單數。」

「隨便啦,mind’s eye。」她故意把eye說的很清楚,好讓他聽見他改正過來的發音。

「Mind’s eye,有點像第三隻眼那樣。我的眼睛不一定可以看見的時候,我的頭腦可以看見。就好像我看見妳臉上現在的表情完全不相信也不同意我的解釋。」

她咯咯地大聲笑,他也故意用手臂把她摟住。「就好像我看得見妳無聊的時候想起我會微笑,或是生我的氣時卻因為捨不得而幫我找藉口,然後在為了自己的作風而無奈。我甚至看到妳其實一點都不在意那本罪與罰。」

「那是你推算出來的,如果猜對也只表示你很聰明,或是運氣很好罷了。」她有點不服氣地說。

「不完全是我推算出來的,我又不是偵探。但是,很多事是我記在頭腦裡的。好比妳左耳上那顆突然變成咖啡色的痣,以前顏色比較黑。或者是妳的食指指甲長的最快,但剪直甲時妳卻把無名指剪最短。還有妳的劉海這個星期終於長過眼睛,妳卻沒有把它們剪短。」

「我想留長。」她喃喃地說。

「我的mind’s eye告訴我很多事;它也聽得見沒有說出口的話。它跟我說妳其實很想睡覺,但是妳睡不著。同時妳其實也很希望我起來陪妳,但因為我明天要去上班,所以妳說不出口。」

「哪有。」她很小聲地回應,心虛得不得了。

「妳為什麼不睡?」

「我也不知道,」她無奈地回答。「我們可以買一個夜燈嗎?你的mind’s eye讓我覺得有點可怕。它的訓練太多了。」

她看到黑暗中的他開心地笑了起來。

*圖片from : [Mind’s Eye] @ http://www0.bbc.co.uk/wales/southwest/sites/poetry/pages/barbara_murphy.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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