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3-15 22:41:47陳胤

塔塔加的旅次


告別天剛亮的東埔,我開著小march在新中橫奔跑,目的地是塔塔加。

新中橫,我是印象深刻的,除了美麗的風景外,就是關於它的身世了。現今的新中橫,一般都知道有兩條路線,一條是二十一號省道,從南投的水里,經東埔、同富到塔塔加共七十五公里;另一條是十八號省道,從嘉義經阿里山、自忠到塔塔加,共九十七公里。塔塔加是兩條公路的交會點,海拔兩千六百一十公尺,是新中橫的最高點,那裡因玉管處建有遊客中心,提供解說與餐飲服務,週邊並有設施完善的步道,加上它距離阿里山不遠,所以塔塔加就成為阿里山旅遊附帶的一個景點,每到假日,便熙熙攘攘恍如市集。市聲鼎沸的塔塔加,是玉山有史以來所遭受到的最大嘲諷與羞辱吧。

其實二十多年前,新中橫的開發,原本是規劃三條路線,除了現有的兩條外,當時的公路局還打算從塔塔加鞍部,經玉山北峰下的金門峒大斷崖接八通關草原,然後沿東段的古道直達花蓮的玉里──這才是名符其實的橫貫公路。還好,這條橫切玉山的路沒開成,否則真難想像今日玉山山林哀嚎的慘狀。

其實,美麗的山路,永遠或多或少為人類背負著破壞自然的原罪。這也是我開車上山,難以寬心的因果,我疲憊的心是既感恩又懺悔的交雜。


車到同富,神木村附近的道路全崩塌了,明隧道整個被土石壓垮,路基已無可尋,據估計,約有三至五公里之遠,全行駛在河床上的便道,一路上顛簸不說,那搖搖欲墜的崩岩才令人心驚膽顫。我出發前已上網查過資料,已有些心理準備,但不知是如此的漫長與崎嶇,我知道這是七八月間颱風帶來的大雨的傑作。

才早晨而已,築路工人與怪手,卻早已啟動,匡郎匡郎的聲音,與濁濁的溪水混雜在一起,工人們用詭異的眼神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猶如初升的朝陽,令人目眩;我抬頭看見陽光越過了山稜,斜斜照在水面上,水面上泛起金光與薄薄的白霧,虛無縹緲的神秘意象,隨著我的車起起伏伏。繞了又繞,每每疑是無路的憂心,總是消逝在乍然又現的驚喜中。一個轉彎後,看到了公路的指標,心情才放鬆,就在車窗外立在滾滾水流中的巨石上看到一隻鳥,用望遠鏡一看,果然是鉛色水鶇,紅紅顫動的尾羽,證明牠是隻公鳥。牠是向我恭喜,或是道別呢?關於我英勇橫越沙洲的小march。

銜接了道路後不久,就是同富隧道。而後不僅一路順暢,且鳥況頗佳,首先出場就是一隻酒紅朱雀,隨後不時看到白尾鴝躡手躡腳地飛越馬路,令人為牠捏把冷汗。一隻鳳頭蒼鷹獨立枯木枝頭,若有所思;過了一處彎曲隧道後,一對稀有的林鵰也在空中盤旋;想不到稍後,又看見一大一小的林鵰。從海拔一千四百三十公尺的國家公園界碑開始,路就迂迴曲折起來,經觀峰、觀山到夫妻樹,玉山主峰的形狀就隨著高度的攀升而變換各種姿態,或陽光耀眼的渙散,或灰濛陰暗的剪影,在緩緩的車行中,滿足的微笑讓我暫時忘記了塔塔加。


到了塔塔加已是八點半,比預定時間晚了一小時,原因除了路況不佳外,最重要的還是貪於觀鳥,尤其是看到林鵰翱翔時的興奮,讓我二度停車駐足。我想起有位鳥人在塔塔加的調查紀錄,他說提到這裡的林鵰大都在清晨盤旋山頭,不同於其他猛禽在中午活動,所言非虛。至於為什麼,不知道。

進入遊客中心前的路口,一隻阿里山鴝公鳥停在欄杆上,正因迎著陽光,視線極清,我一眼便認出了,沒見過牠的小星急忙舉起望遠鏡:

「真的好漂亮耶!」

只見正搔首弄姿的牠,轉個身,飛到前方草叢去。往前走,又有高海拔的大笨鳥──金翼白眉在地上跳躍,剛剛在到達塔塔加前的路旁已看到一群,這是台灣十五種特有鳥類之一,算是普遍的留鳥。牠不太怕人,其他高山的鳥類,如岩鷚、酒紅朱雀、還有剛剛的阿里山鴝都是這樣,小星有了疑惑。我說,大概離平地較遠,不知人的可怕;或者,是山上天氣冷,凍僵了跑不動……她笑開了。

她笑我,還有其他,那是令人難為情的事:我在苦苦等候遊客中心開門,為了──方便!我總是無法控制它什麼時候要來,為此,我們遲至九點四十幾分才踏上步道尋鳥。心想,我如果是隻鳥,就不必有等的困擾了。

此時,遊客更多,遊覽車也到了。時間關係,我們選擇了到大鐵杉約一點五公里的步道,沒想到鳥人最害怕的惡夢隨之而來,是的,沿途遊客的吆喝,讓我們的觀察大為掃興,妖嬌美麗的洋傘,開滿山林。

此段是塔塔加欣賞玉山山脈與日出最佳的步道,我們來晚了,早已艷陽高照,玉山群峰橫列眼前,還算壯觀,只是空氣中雲霧過重,以致看起來天不夠藍,山不夠青,少了震撼式的感動,但有幸立在玉山下瞻仰,種種的聯想與回憶,都化作無以言喻的幸福。

過了觀日亭不久,一個開闊處,我發現一隻鷹在空中盤旋,因陽光過強,致使不易正確辨認牠的身分,由牠的大小判斷,屬中型猛禽,我看見牠下腹兩側無白色的毛叢,排除了鳳頭蒼鷹的可能,那只剩下灰面鵟鷹了,此時正是牠的巔峰過境期,若真的是牠,那牠將飛往屏東的滿洲鄉小憩,然後再越過巴士海峽,渡冬。我遞上我的祝福。

那時,空中有上百隻毛腳燕飛舞著,頗為壯觀。鷹的身影,很快遠去了。

我的視線從空中又回到了步道,途中,台灣華山松與台灣二葉松是顯目的樹種,蒴果一大一小,容易分辨;還有玉山假沙梨,正结著紅紅的果子;而地上匍伏的,有玉山懸鈎子與白花香青。我蹲踞拍照後回頭,發覺小星沒跟上來,離我約十步遠,她靜靜在觀察些什麼,當我打算要走到她那裡看看時,一群嬉鬧的遊客突然大剌剌冒出,霎時我看見一隻褐色小鳥慌張橫越步道;我知道小星發愣的原因了,據她說,應是隻深山鶯。深山鶯,是高海拔普遍留鳥,但我從來沒見過。終於,她第一次看見我沒看過的鳥,她為此興奮不已。

在接上林道之前,只有一隻阿里山鴝母鳥,跳躍在二葉松枝枒上,沒看見其他鳥了。


到了林道,才發現不妙,遊客爆多,從鹿林山方向行來。沿途的虎杖,花大開,艷麗無比,讓原本想撤退的我改變想法,走著走著,看到黃菀也盛開小花,心情遂輕鬆起來,突然間,右側樹叢底層有鳥閃過,我沒看清楚牠的頭,但八九不離十,是隻褐頭花翼。

大鐵杉還未到,我們還是決定返回。興至而往,興盡而返,時間也不允許再遛達了。

回到步道口,已是十二點了,正當短暫休息時,小星又發現一群煤山雀在小樹上追逐,不一會兒,就飛到遠方樹叢裡了,徒留細細鳴聲回響。她正追逐我以前追逐的鳥蹤。

旅行,最終的結果就是,回家;回家後,卻又想去旅行。這種反反覆覆的情緒,對我而言,也是一種追逐,裡頭似乎隱藏著人類靈魂與生俱來的躁鬱不安。在大自然中,鳥的追逐,絕大部分為了覓食;而我的追逐,為了是什麼呢?

我發動了我的march,鑽進了一個會移動的家……


(陳胤/2004/1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