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5-23 21:54:07陳胤

行過黑水溝 ---一位盲人樂手的生命之歌

尤榮坤,一九五七年生,彰化和美人。出生甫滿三月,即因身染黑暝眩症而致盲;復因感染小兒麻痺症而手足萎縮,但仍克服先天的障礙完成了大學學業。自幼喜愛音樂,雖然雙手僅各三指可彈奏,但仍不屈不撓利用學校的風琴自學成功。十幾年來,投入台灣音樂的研究與演奏;除受邀至各地演奏外並擔任淡江大學台語文社的指導老師;八十年度更經推舉為全國優秀青年代表。但是十多年來因為身體的不便,無法找到一份固定的職業。這次在朋友的慫恿之下出了他第一份專輯,我們希望能對他的生活有所幫助,也好支持他的台灣音樂研究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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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簡介,心中興起了巨大的痛惜。那是一個秋天的夜晚,一個鳥會的朋友,帶來了尤榮坤的卡帶,希望我能一同協助他返回故鄉定居。我毫不猶豫答應了,雖然我知道我的能力有限。窗外一直下著細雨,微寒的空氣裡,我目送著朋友離去。

朋友離去,留下了一些關懷的餘溫,餘溫在秋夜裡浸淫,發酵為廣漠無際的蕭索和寂寥。惆悵的心情,沉沉地攤在沙發上。輕盈、曼妙、跳躍的音符不斷地自音箱裡湧出,悠揚的旋律聽不到台灣歌謠裡特有的沉重的悲情,反而流瀉出一片希望、樂觀、熱情的天地。任誰都想不到,這悠游自如的琴聲,是出自一位雙眼失明、手足殘障的樂手。

漸漸,我眼中浮現出他在淡水街頭拄著導盲杖踽踽獨行的身影。學校側門外喧嘩熱鬧的「墮落街」,是當時最HIGH的學生群落,打扮妖嬌美麗的紅男綠女,不時傳來打情罵俏的歡樂聲,他看不見他們,他們也看不見他。

樂聲琤琮,有如夢一般在房內流轉,暈黃的光線,又令人陷入緬想。黃昏的淡水,是金色的淡水,燦爛的夕陽,沒有沉落的哀傷,對淡水而言,她就是永恆的生命。觀音山、淡水河、渡船、河堤、小販、老漁人……還有清晨在河灘覓食的白鷺鷥,頃刻皆隨受驚嚇的羽翼急急提起,頓時天旋地轉。而我,算是一個「老淡水」,十年的淡水歲月中,太多的悲愁歡欣,無從數計,但每每我佇立在山巔或河旁,總深切地想望著夕陽最艷麗的深處,水光交合的剎那,啊!那就是我埋骨的地方。

畢竟,我離開了淡水。離開淡水之前,我並不認識尤榮坤,不過,現在他的音樂,讓我又回到了曾經生死相許的異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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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認識尤榮坤,是在大年初二。他在朋友的協助下返回和美老家過年,我和友人一起去拜訪他。

沒錯,尤榮坤是我記憶中的尤榮坤,只是頭髮斑白了。這也是許多文化工作者的表徵,在台灣這種惡劣的文化環境中,他比別人多一分艱辛,多一分折磨,卻也多一分毅力。

「台灣的音樂發生於『有唐山公,無唐山媽』之前的時代。」

一九九二年他成立了「正本文化音樂工作室」投入台灣音樂的研究,他把台灣音樂追溯到原住民的年代,以台灣為主體的史觀來詮釋音樂的發展,沒有一絲絲的「漢人沙文主義」心態。歷史要跟土地結合,才會產生意義,音樂也一樣,早期的平埔族,在漢人文化強勢搶灘登陸後,漸漸失去了自己的母語、音樂、宗教等生活文化,但幸運的是,一些遺音尚保留在許多搖籃曲及吟唱式的祭歌中,有些則或多或少融入漢人的歌謠裡,如《牛犁歌》、《菅芒花》、《三線路》等。「行過黑水溝」第一輯演奏中,尤榮坤嘗試把一段平埔族遺音,編成一首旋律優美的《平埔隨想》,更將它置於專輯之首,代表他對台灣住民及歷史的尊重與關懷,或許其中還夾雜著漢人複雜的原罪情緒吧。第三輯中我們也看到一首《寶島組曲》,他把多族原住民音樂,包括《馬蘭之戀》、《布農舞曲》、《檳榔村之戀》等編製成組曲形式,以管風琴為主奏演出,出自肺腑,綿長誠摯的呼喊,如淙淙流水,有謙卑、有關照、有溫柔,蜿蜒行過台灣寶島大地。

尤榮坤一口純正、和緩且富有磁力的台語文,令人心動。讀歷史系的他,娓娓訴說著,他如何掙脫了大中國意識的窠臼,從傳統的歷史教育裡又回到真實土地上的心路歷程。他訝異我不同於他所認識的人:「讀中文系的人,幾乎滿口都是長江黃河、唐詩宋詞、四書五經……。」當然,我同樣有一段痛苦的內心交戰,相信和我們有過共同經驗的人都會覺得悲涼,生活在島嶼的人,要真正擁抱自己的土地竟是一項艱鉅困難的工程。

「行過黑水溝」裡,也收錄了日本翻唱歌曲,或許有人對於把日本歌曲列入台灣歌謠表示不以為然。他提出了說明:「在全台灣學音樂的孩子在都以德國民謠《小蜜蜂》作為入門樂曲,而許多西洋歌曲也以中文的面貌在歌壇大行其道,吾人相信,縱使為東洋歌曲,若能感動當代人心,便是能代表時代的音樂,更何況日文歌曲的風行,還有一段當政者打壓母語音樂創作的歷史背景在。」

是的,歷史是不容抹煞的,即使是殖民統治者,即使是充滿血淚,凡屬這島嶼的故事,都應該被保留。但我們傷心發現,歷來台灣的統治者,破壞歷史、摧殘遺跡、漠視文化的習性,似乎一脈相傳,至今仍以不同面貌在演出。能震撼人心的聲音,就是音樂。或許,怪手機器、股市看板、八卦新聞、KTV、土石流……,再加上社會底層淡淡哀嚎的聲音,也可揉合成一曲動聽迷人的悲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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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談間,尤榮坤對於時政及人心雖頗有微詞,但他毋寧是樂觀的、積極的。幼年殘障、生活困厄的他,最有資格怨天尤人、自甘墮落的,但他沒有。他告訴我說,最近正在整理資料,想從台灣歌謠中來探討近代社會的發展,要將研究的心得作為演講的素材。一個生在黑暗中的人,還願意燃燒自己的生命,去為虧待他的社會延續文化之火,僅僅這一份情,就讓我們無地自容了。許多人至今仍在猶豫著,到底要不要認同台灣?或者還在討論著,台灣到底是不是一個國家?尤榮坤已拄著杖走在歷史的前頭,用心在文化廢墟上耕耘。我不禁心中有了疑問,誰,才是真正的盲目者?

黑暗的世界,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世界?有些東西,是不是閉上眼睛時才看得見?……而對於他,深深的不忍已佔據了我的心頭,我開始變得恍惚了。尤榮坤的音樂又在耳邊響起,輕快中,有些急躁的感覺。那傷殘的手指狠狠地敲打著琴鍵,由於重擊,台灣歌謠裡的哀愁悽愴一一自樂符的束縛中脫繭而出,時而幻化為花間飛舞的黃蝶,時而又變成生命裡低迴的血淚。

行過黑水溝後,唐山公已和平埔媽融合成新的民族,在這島嶼上落地生根。《月夜愁》原本即是平埔族的音樂,由於周添旺的填詞,它成了動人的情歌,這種巧妙的結合,正使得許多美麗哀愁的故事,就在這熱情的土地上綿延開展……

故鄉的油菜花正開得嬌豔燦爛,新春的陽光躲在烏雲後,頻頻探頭,善舞的粉蝶,用雙翼召喚著。尤榮坤的鄉愁,猛烈被觸動著。淡水到彰化才兩百公里,一個優秀卻不幸的文化音樂工作者,誰來幫助他渡過生命裡的黑水溝?

(1998/民眾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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