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桃園國際機場。

陰雨綿綿的天氣已經持續好幾天了。
站在機場的大廳裡，一切都是那麼的熟悉。約一個月前，我也是站在這裡，拿著機票，等著離開這個讓我感到不知所措的地方。
而現在的我，雖然並不會感到不知所措，但是卻覺得有些茫然。
這一趟旅程，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為的是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些什麼。
我跟著崔光芒，這個我並不完全了解的男人，從韓國到了中國，最後幾乎是用逃的來到台灣，這一切我不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那個人的笑容裡，總是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沉重感。
銳利卻無法令人看透的眼裡有著戒備，我為他感到難過，因為他的生活是那麼樣的緊繃。彷彿身邊總是潛藏著敵人，而沒有人可以和他並肩作戰。
即使笑著，我還是覺得他是孤獨的。

飛機起飛前，我想到了華辰跟我道別時所說的話。
他說：「程熙，我會一直在這裡等妳，等妳回來。妳一定要回來。」
然後他輕輕的擁抱住我，在我的頰邊落下一個同樣輕柔的吻。
他微笑著目送我走進海關，但是在我最後一次回過頭來看他時，我卻看見他的眼神裡，沒有一絲笑意，反而有著淡淡的愁緒。
閉上眼，我不想去想，也不想去猜。

飛行幾個小時後，我順利的回到韓國。
抵達機場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大姑姑一家人和雅睦一起出來接我，我很高興，但是也因為給人添了麻煩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我上了車，大姑姑告訴我今天要到餐廳去吃飯，然後雅睦和佳人則是跟我聊著一些最近發生的事情。
其實我一直在等著有人開口問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沒有人問，完全沒有人問我。
我用剩餘的力氣應付了這一頓晚餐，一直到晚上九點才回到自己的房間。
關上房門的是雅睦，我瞥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有話要說。
「程熙。」她輕輕的喊了一聲我的名字。
「嗯？」我一進房就撲到床上，閉著眼睛幾乎就要睡著了。
雅睦走了過來，坐在我的旁邊。
「事情不是原本的那樣吧？」雅睦嘆了口氣說道。
我揚起眉，但仍然是閉著眼睛。這個問句聽起來有些沒頭沒腦的，一時之間叫我也不知道要如何去回答。
「雅睦，我得說，幸好妳沒有答應要幫忙。」我沒回應她，反而自顧自的說。
「什麼意思？」她困惑了。
這時候，我突然明白，她是知道事情有些不對，可是她並不曉得事情究竟變的有多離譜。
沒有所謂的合約、沒有遠在上海的客戶、沒有需要翻譯，這一切都只是一場謊言。
一場為了對付崔光芒的謊言。
「沒什麼，只是覺得累了。」我不想讓她去煩惱什麼，所以就這樣草草帶過話題，而她也不再追問。
倦意襲上，我很快的就睡著了。

而在完全睡著之前，我想到了崔光芒留在信中的最後一段話。

「回到韓國之後，我們暫時不會再見到面。
至於再見面是什麼時候，現在我無法給妳一個確切的回答。
我現在能告訴妳的只有謝謝妳，還有，祝福妳。」

*

家人間的晚餐，原本可以是個相當溫馨的場面，但是在崔家，卻是充滿了沉默。
寬敞豪華的餐廳裡擺設了闊氣的長條桌，桌上早已擺上了各式各樣的韓式料理，簡直可以媲美以前朝鮮時代的皇族。
參與這場晚餐的眾人坐在舒適的椅子上，手裡拿著價格不菲的餐具，沉默的享用著一道道令人垂涎的佳餚。
在崔家，一切都十分講究，就連吃飯的禮儀也是非常的嚴格。
而這頓晚餐會特別令人喘不過氣的原因，正是因為坐在主位上的崔家主人，崔光芒的奶奶崔老夫人。貴族出身的她對於所有的事情都是用高標準來看待，餐桌上的安靜雖然沒有特別規定，但這卻是大家的共識。
平時崔家並不會聚在一起吃飯，雖然算是住在一起卻不常見面，今天要不是崔老夫人的一聲令下，他們也不會一起吃晚餐。
崔光芒突然想起了待在台灣時的情景，想起了吵吵鬧鬧的夜市，和現在的情況簡直是完全相反。
他猜測著這頓晚餐的用意，依照他們家人疏遠的情況，通常都是因為有特別的原因才會聚首。
他不著痕跡的稍微觀察了一下所有人──光采姊坐在他的身旁，安靜的喝著湯；坐在他對面的是崔光仁和鍾愛，他們兩個人同樣也安靜的吃著飯；主位上的奶奶安靜優雅的用餐，而在她對面的叔叔崔英賢也是一樣的安靜。
這樣的安靜卻令他幾乎要窒息。
他開始不了解，這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家庭。
他聽程熙提起過她自己的家庭，他們從不安靜吃飯，每回吃飯總是會聊著一整天發生的事情，餐桌是家人聚集，聯絡感情的地方。
不像他們崔家。
餐桌，是看得出他們家沒有感情的地方。

用完餐後，管家替所有人沏茶解膩，這時候大家都等待著，等待老夫人宣布這頓晚餐的用意。
可悲嗎？就連一起吃飯也需要一個原因。
「很久沒有這樣聚在一起了。」崔老夫人端起管家沏好的茶，優雅的啜了一小口。她的語調緩慢，活脫脫就像是從古裝劇裡走出來的太皇太后。
「是啊，媽。」叔叔笑著應道。
「今天難得光仁從紐約回來，光芒也從中國回來，大家這樣一起吃晚餐。」崔老夫人微微一笑，昔日大家閨秀的氣質仍然清楚可見。
晚輩們都沒有說話。
「小愛，妳父親最近好嗎？」老夫人視線落在坐在光仁身旁的鍾愛身上。
她能夠受邀出席這頓屬於崔家人的晚餐，在旁人看來大概也很清楚她是什麼樣的一個身分了。
「很好呀，最近都待在家裡找人下棋聊天，日子過得很清閒呢。」鍾愛笑著說。她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孩，即使在這樣的場合也是無所畏懼的展露出她活潑的一面。
「那下次找他來我這裡一起下棋好了。」
「哦？奶奶也下棋嗎？」鍾愛好奇的問。
「當然，奶奶我可是很厲害的。」老夫人也笑著回答她。她就是中意鍾愛這種活潑卻又不失禮數的性格，加上她的身分地位，和崔家再相襯不過了。
「太好了，那我下次告訴爸爸，讓他來跟奶奶比試比試。」鍾愛笑彎了眼。
奶奶點點頭，然後把視線轉移到光芒的叔叔崔英賢身上。
「下次鍾愛的爸爸來，你也一起來下棋聊聊吧。」奶奶說，語氣雖淡，但是還是聽得出來是在命令。
「好。」崔英賢笑著說。
明明大家都是在笑，但是那笑容看在崔光芒眼裡，卻是最可怕的一種情緒。
不是因為開心而笑，那樣一點也不真誠。
這就是崔家的慣例，大家準時在餐廳集合，安靜的用餐，吃完飯之後便是喝茶，喝茶的時間就是奶奶一個一個點名的時間。
從小到大，都是這樣的模式。在他眼中的奶奶，永遠都是那樣的高不可攀，永遠都不是童話故事裡慈祥和藹的奶奶。小時候或許還會有些期待，期待奶奶會抱著他，摸摸他的頭，然後說我們光芒好像又長大了點，以後也要這樣健健康康的長大哦……隨著年紀漸漸的增長，他也明白了，他的奶奶永遠都是雍容華貴的崔老夫人。
大家一邊喝茶一邊吃著點心與水果，最後只剩下兩個人沒被點到名。
我和坐在對面的光仁互看了一眼之後，就聽見奶奶輕聲說道：「光芒，還有光仁，跟我到書房去一下。」說完之後，奶奶便站起身，頭也不回的走向書房。
而我和光仁一聽見奶奶這麼說，也立刻站起來跟著走向書房。

「把門關上。」等到我們兩個都進去之後，奶奶很快的說。
等到關上門之後，我和光仁走到書房裡的沙發前，像是兩個被叫到校長室去訓話的孩子一樣。我在心底暗笑，從小到大和奶奶說話時我都有這樣的感覺。
「坐吧。」奶奶伸手一揮，示意我們兩個坐下。於是我們兩個也跟著坐在沙發上。
她看著我們兩個，沒有馬上開口說話。過了一會兒，她才緩緩的開口：「最近家裡不太平靜，是嗎？」
我瞥了光仁一眼，他仍然是帶著溫和的笑容。
見他沒有回話，我索性也安靜著，什麼都不說。
「你們兩個，來公司上班吧。」片刻之後，奶奶看著我們兩個，突然說道。
「什麼？」出乎我意料的是，光仁看起來不太高興的樣子。
我以為，到崔氏上班，然後一步一步進入權力的核心，然後掌控住所有的一切；如今看來似乎不是那麼一回事。
難道，是我想太多了？
「怎麼，光仁，你不想要嗎？」奶奶輕蹙起眉，顯然不喜歡他的態度。
「奶奶，我現在才幾歲而已啊，悠閒的學生生活都還沒有享受完耶，怎麼就要我去工作了？」光仁湊到奶奶身邊，撒嬌似的拉著奶奶的手說。
「公司遲早是要交給你們這些年輕人的，所以越早開始打基礎是越好。」奶奶說。
自從光芒的爺爺和父親過世後，公司的決策權基本上都掌握在奶奶手中，而原本董事長呼聲極高的崔英賢卻一直沒有正式的接班，只是以總經理的身分代理行使董事長的職務。所以才會有人在猜測，這是不是為了真正的繼承人回來在做準備。
還有另外一個問題，究竟誰才是真正的繼承人。
崔光芒和崔光仁都沒有說話，兩人各懷心事的聽著奶奶說話。
「就這樣決定了，下個星期開始就到崔氏來上班，別想當空降部隊，我會讓你們從基層開始做起。要做就要做到最好，而且要做得讓人心服口服。」奶奶看著長得頗像她已故老伴的兩個孫子，輕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