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來就是一個用顏色來記憶的人，看過的東西，尤其是色彩繽紛的，印象會特別深刻。我的生活片段常常是一幅油彩畫，顏色斑駁，盡是紅、橙、黃、綠、青、藍、紫…

深綠色的南瓜籐蔓纏繞著土黃色的竹籬笆生長，橙紅色的熟透的大南瓜一個個躺在灰白色的水泥地上；園子裡有幾棵翠綠的芒果樹，樹上結著一個個還未成熟的青青黃黃的芒果，樹下放著一輛紅色的三輪車…

碧藍的天空下是一棟雪白的大房子，公公把窗框塗上天空的那一種藍色，他說我們的房子是天空掉下來的一片雲，是他努力半生把雲塑造成房子的形象。我認真的問：「公公，那如果雲回到天空，我們是不是沒地方住了？」公公摸摸我的頭笑了。那年我五歲。

仲夏的鄉村特別炎熱，夏蟬在樹上叫個不停。公公總會開著床頭綠色的風扇，放下白色的蚊帳，抱著我躺在床上。

他有時會打開《唐詩三百首》，教我一句一句的唸：「勸君莫惜金縷衣, 勸君惜取少年時…」；他有時會打開《聲律啟蒙》問：「『雲』對什麼？」「『雲』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他有時會打開《鋼筆書法練習》，教我寫字。

「公公，為什麼我要學習這些學校沒有教的。」

「因為你比學校的同學聰明呀！」

「原來學校的同學是笨蛋，難怪他們不學習。」我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又問：「那隔壁的燕青是笨蛋嗎？她常找我去玩。」

這次公公又笑開了，沒有回答。

下午我會趁公公到鄉公所串門子的時候，悄悄地爬上芒果樹的樹梢，坐在淺棕色的樹椏上眺望遠處那幾棟紅紅綠綠的房子，心想：公公我家是白雲造的，那他們家會不會是由蘋果樹變成的呢？

公公一回來就給那個正襟危坐我嚇了一跳。「公公，救命呀！我爬不下來！」我哭著說。他趕緊一把抱我下來，我順道拿起他身上穿著的白紋襯衫抹鼻涕。

他在口袋拿出一個橙紅色的東西說：「不哭，不哭，這是陳伯伯剛剛給我的，現在給你吃，好不好？」我就知道他捨不得罵我。

我狐疑的看著它：「這是什麼？」

他把它紅色的殼敲破，拿出白色的東西，遞到我的面前。我拿起來看看，便一副自作聰明的樣子說：「公公騙人！明明是我討厭食的雞蛋！」

他搖搖頭，認真的說：「不對，這是一個白玉西瓜。」

「白玉西瓜？」我聽到西瓜二字，眼睛發亮，瞪著這個白色的「西瓜」。天知道炎熱的夏天能吃一口西瓜是多麼美好的事。

他用小刀把它剖開兩邊，說：「你看，它和西瓜一樣有兩種顏色，不是西瓜是什麼？你不吃，那我吃好了。」

我立即從他手中搶來那個「白玉西瓜」，一把塞到口中。才咬一口，就大喊：「公公，明明是雞蛋！你騙人！」

他又寵溺的摸著我的頭，爽朗的笑了，笑聲響徹整個院子。

今天，夕陽的天空跟那年仲夏一樣是一大片紅紅紫紫的，有一種詭異的氣氛，公公曾跟我說這是颱風來臨的徵兆，這是老人家的智慧。看來我明天要打傘上學了。

心理學上，影像的記憶是不可靠的，但我的回憶偏偏由一幅幅圖片串連而成的。縱然內裡只有九分真實，還餘一分虛假。但如果回憶是甜美而色彩繽紛的，誰又介意那一分虛構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