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陌生人

剛打開門，進入餐廳，我就知道，你我都發覺了對方，沒有忘記那熟悉的臉龐。我坐下，對着空空的位置，你的背影反映在貫連全店牆壁的大鏡子裡，同樣對着空空座位的你，背對着我，默不作聲。

我怕，卻不知道自己怕什麼，難道怕你認出我這個女人是我？也許吧！這幾年，從前認識的人都打扮入時，珠光寳氣，滿口言語都是黃金白玉樓價外幣股票，我的拍子總跟不上；漸漸地，我的拍子彷彿只有我一個人在拍，他們活於一個我生存以外的世界。我害怕遇見他們，害怕聽到他們的語言，害怕我的窘態再次呈現。好幾年了，我確實有點躱着的行徑。

侍應經過我的桌邊，端上可吃的，響起那塑膠與玻璃相撞而發出的“叭”一聲，不迷人但帶着難以形容的親切感。時間地點都改變，只有，我仍是每天中午只吃一個麵包、一杯檸蜜，而你，跟從前一樣嗎？那些改變，在你身上會發出一絲一縷嗎？曾經，我是多麼地想再見你，特別在一次回家的路上，我在心中寫了一首詩；可是，慢慢地，我已忘了那韻律、那平仄，甚至那樣子。安慰自己，這是時間闖的禍。

看着空空的座位。我，咀嚼着那塊乾硬的麵包；你，動作稍大都讓我後面座位有點搖動；大家，都忙着自己的。

我想，口裡的麵包怎麼會這麼乾硬？從前，麵包根本不會這樣地近乎無味。從前，是多麼可愛的歲月，你我談論着《雙城記》的“劇情”，探討《家》的命運，留意着牆壁上可憐的蝸牛，懷疑着大家心儀的對象，大家拼了命卻互相扶持，只是為一場又一場可惡的戰爭。從前，已不在了，而我一直渴求那感覺，到眞正來臨的時候，連碰觸一下都不敢。

我曾想遍了跟你再見的各種方式，我曾想好了要與你談上什麼話，穿上什麼樣的裙子，跟你到哪裡吃個痛快。想不到，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再重遇你，你就坐在我的後面，我卻沒有給你一個重遇的笑容或跟你說聲好。面對空空的位置，我明白，要不是我那僅存的回憶和心思在浮游，其實，我們是一對陌生人。

大概，我們都感覺到，大家改變了，至少，大家的容顏上都消失了當天的光彩。多年沒聯絡，當天的那位男孩，是否就是現在坐在我後面的這個男人？一股陌生感湧上來，他現在的工作是什麼？有沒有女朋友？愉快嗎？結婚了沒有？感情生活如何？日常生活是怎樣？這些，模糊得讓人窒息，如果打了招呼點了頭互相笑了，關係上會有怎麼樣的改變呢？

還有，為什麼他不上前跟我打招呼？或給我一個微笑？至少一個點頭都沒有。他是男人，我是女人，有些事情該是男人作主動吧！咽下最後一口硬如石塊的麵包，喝下由熱變溫的黃色液體，刺激了舌頭的噪與喉嚨的熱，甚至觸動了嘴唇的敏感，我那奇怪的嘴唇有時會在吃過東西後鼓脹得像兩串辣椒。腦海閃出一句：“嘴唇紅潤的女生總是可愛的。”他曾說。現在，旁邊鏡子內的我並不可愛，嘴唇紅腫得討厭，要是他現在過來向我打招呼，我就更沒希望了。

透過鏡子，我往後偸看了他一眼，其實，我與他只是隔一塊板。突然，他的視線轉過來看鏡中的我，眼神與眼神有意無意間碰撞，我馬上撤離，火熱的眼神慌張地停留在黃色液體上的檸檬，回過神來，發覺，他的臉上也消失了當天的光彩。

杯裡的檸檬在黃色液體乾涸後瑟縮到最下面，茶匙站立在它的身上擠出看來無用的汁液，“踏、踏、踏”聲進入我的耳朶，我認得，是他獨有的腳步聲。走到收銀台付賬的他，眼睛只落於掏出的鈔票與找贖的零錢上，一身黑色的裝扮，黑色上衣、黑色長褲、黑色球鞋，映照出他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掛在門右上角的鈴清脆地奏起不規則的樂章，我知道，他已走。我呼出一口氣，可那氣並沒有緩緩地釋放，我有點不舒服，眼睛有點澀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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鳴謝：小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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