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2-23 18:07:59日出貝殼

野花與家花

那時候,我還是一朵野花。

因為不敢也不能抱太大期許的關係,我們對野花總是比較寬容。即使它長得不夠嬌豔,也稱不上名貴,但路上走著走著,看慣喧囂繁華,我們常常因為路旁一朵意料之外的小野花而綻放微笑;並且毫不吝惜地願意彎下腰讚美一聲:哇,有一朵小花呢,真可愛。

而那時候,我和C學姐是實習老師,是野花。我還記得是在橙市的樓梯轉角,我難掩激動地說著我第一次上台演示的過程,「而且,妳知道嗎,我一上完課,他們竟然給我掌聲…」

「嗯嗯嗯!」C學姐也是點頭如擣蒜,「我沒有掌聲,但黑板一寫滿,回過頭竟然就有兩個值日生馬上上來擦黑板…蔡老師在教室後頭瞪大眼睛說:『怎麼差那麼多!』」

啊,如今想起來,在那個有一點點秋天氣息的時節,那個充滿生澀與不確定感的樓梯轉角,恐怕就是我們教學生涯中最嬌豔的一刻了。那時,五班的學生最喜歡在易老師和我面前嚷嚷,「啊,野花總是比家花香嘛!」

當然,易老師也總是非常有風度地微笑,甚且還會配合演出,擺出「家花」表情唱作俱佳的感嘆:「唉,我上課就是噓聲,張老師上課就是掌聲,真是…唉…」

而在橙市當野花的那一年,還真是我這輩子最虛榮的一段時光哪。那裡的學生總是不吝惜給予我們這些短短暫放一年的野花最熱烈的讚美。也許只是妳去代課時沒有結巴,偶爾還穿插一兩個笑話,過些時候便可能有一些妳簡直想錄下來聽一萬遍的話語傳了出來──比方我們班都很喜歡妳、比方我們都很希望讓妳繼續代課。而最虛榮且充滿魔幻感,以致於妳真希望可以錄下來聽十萬遍的,莫過於某個妳已自覺蓬頭垢面、憔悴枯黃的時刻,忽然被錯身而過的學生笑著大喊,「老師,我們班公認妳每天都穿得很漂亮、很有氣質喔!」

喔,那時,我總是又驚又喜地笑著。不過,我那時也許更該在易老師的微笑裡,早一點體會詭譎的時光秘密。要不,也該在看著自己的名字掛在教室課表上時,及時想起白居易所說:「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碎」的真理。

是的,也不過是一年多後,我便從路邊無人管轄的野花登堂入室,並在最後成了家花。

雖然我覺得自己依舊是某種程度的妾身未明,這種妾身未明影響到走路的方式、講話的方式、處理學生問題的方式,所以…所以我以為這一切加總起來應該還讓我保有一點點微妙的特質和所謂的「優勢」。但上禮拜,就在我們如常地上課,而我如常地為了振奮大家的精神而胡扯起來時,我竟然…竟然毫無欲警地被學生默契十足地「噓」了。

「什麼?!你們竟然噓我?!」我瞪大眼睛,想大笑也想大哭!

這有史以來的第一次,還真是來得令我「傷心」不已。就在那短短的兩秒裡,我想起我在五班聽課的時光,想起被噓的易老師,想起那時,從不曾被噓過的我還覺得噓人的和被噓的都好可愛──

啊!我終於又再次見識到時光的強悍。

隔了兩天,一個上課翻頁的小空檔,忽然有個學生插話進來,「老師,接下來還會不會有實習老師來聽課?我是說女的喔!」

「實習老師來聽課是意外的插曲啦,而且,上次不是已經有實習老師來過一次了?」我故意裝死,「你還想怎樣?」

「我們想振奮上課精神啊!教務處有個實習老師很正耶!」那個曾經出現在我夢裡搗蛋並常在課堂上搞笑的學生口沫橫飛地敘述著。原本因為最後一節課而顯得格外昏沈的其他人,也瞬間活了起來並附和著:「對呀對呀,我們班也想要有女實習老師啦!」

「看來,我真的已經變成一朵家花了。」我看著他們,心中無限「哀戚」──期末時他們寫回饋單,不是還寫著:「很慶幸終於遇到年輕又漂亮的國文老師」嗎?

這幾天,我還是反覆在行走時想起這些無關緊要的瑣事,且對自己非常無可奈何。誰教我至今依舊對於時光的流轉、人事細微的轉變要命地敏感多愁。明知總不可能讓時光倒流,而我也並不那麼想再重新過一次充滿不確定性的實習歲月呀…我一邊走一邊認真地傷感著,卻又不停被打斷,因為學生總是不斷從旁錯身而過。而我也只好很蠢地不斷重複著:行走、回憶、被學生的打招呼聲打斷,「嗯,好」,再繼續行走、感傷、再被打斷「嗯,好,剛上完實習課嗎?」

但最後,我終於在這一遍一遍的打招呼聲中,明白另一種幸福。

就像我很愛跟別人提起的,導演蔡岳勳說的一段話:「別人看我,總羨慕我有很多段感情,感情生活多采多姿。但他們卻都不知道,當那一段感情不是真正屬於你,不是你能靠岸的感情,那有再多段都沒有意義。」野花的歲月,雖然有很多的恩寵,學生也愛我愛得毫不保留,但我就是覺得心虛。因為,學生和我都知道,野花雖然可愛,但也只有家花它是確實負起了妝點美麗的責任,是家的建立過程中,所有的辛苦與快樂都一起包容承擔。

於是,當我們終於也身價下跌成了家花,當我們被開玩笑地噓幾聲、被撒嬌地抱怨幾聲,其實應該要覺得幸福──是啊,很幸福!因為,也只有這一回,我們才真的擁有憤怒與要求學習成果的記憶;擁有一起在球場邊數十雙手交疊大喊加油,在考試前一起趕進度、一起在一次次月考中從不及格到及格到贏了隔壁班的記憶──是這一回,我才能看著你們酷酷地跟別人說:那是我們國文老師啦;而我才真的可以大聲地說出,是的我曾經和你們努力過一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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