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19 20:39:42荷塘詩韻 二

小包袱----鍾文音

【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鍾文音/小包袱 21

2020 12. 8  

鍾文音 

過了這麼多年,她想起人生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把母親送去安養院。

每回想起母親人生末路就有心痛的感覺,久了成了隱形傷口。一開始經常打開房門才想起母親已經不在隔壁房間了,她一直沒有去收拾母親的房間,往往因為被愧疚感給淹沒。

當時因好朋友的母親入住安養院,說是很不錯,建議已然快呈現崩潰狀態的她也可以考慮讓母親進駐。那陣子她正為找不到適任的看護來家裡而苦惱,雖然她的企業教育訓練的課程工作可以調配彈性時間,但長久之計或許安養院是條路,畢竟她只有一個人,沒有額外的人手。

於是她去參觀朋友介紹的這家安養中心,位在郊山,視野遼闊,安養房間外有一條長廊,老人家們可以站在陽台眺望雲彩流動,聽風的聲音。她從重度臥床者、半自主者、可自主但沐浴或散步需人陪伴者到可自主但年事已高者的房間一路參觀下來,她的母親屬於第三類,可以緩慢走動,行動還算自主,但因脆弱且有慢性病,所以仍須有人料理與陪同特殊狀態。大部分的家屬都不選比較貴的單人房,單人房雖然安靜,但卻隱藏危險,且也太寂寞。

來到安養院不就是為了多吸一口人氣嗎,這裡最不需要的就是安靜。

最終讓她下決定是因為看到安養中心竟設有才藝班,她想這樣母親就不會無聊了,母親有著那個年代女性的老派手藝,會編織毛衣毛帽、手串珠子項鍊等,她都沒有遺傳這些手作能力。

母親看著女兒收拾著自己的物品時說,妳該不會不要我了吧?要把我像東西丟出去啊?

她說怎麼會,我是把妳送到更好的地方去安養,這樣我才放心啊。

她幫母親安排入住三人房,其中室友說話含混不清,一個半失智,三個人就屬她的母親最清醒。帶母親去認識環境,她忐忑而仔細地觀察著母親的神色,發現母親並無不悅,反倒張著好奇的眼神看著四周。回房間後,她幫母親鋪床,擺放母親的物品,將一些個人用品放到置物櫃,衣服吊到衣櫥裡,她還買了除濕包,山上濕氣重,打開薰衣草香氛包,讓床頭櫃有香味襲來。和母親說再見時,母親頭也不抬地只是揮揮手。她望著拉張椅子坐在長廊的母親側影逐漸在日光隱到山頭之後跟著黯淡下來。

一路搭公車下山,心裡卻像擱著大石頭地沉重,房子沒有母親的呻吟,也沒有母親老怨著為何還不死的間歇性歎氣聲,安安靜靜的空間,怎麼聞起來都是悲傷的味道,彷彿母親的哀怨感彌漫整個房子。一天天死過去的氣味少了母親竟顯得更死寂了。她以為讓母親到有人可以照料之處應可讓自己的心安妥下來,未想不僅不得安心,且還整晚掛著,以往母親在隔壁房,想看她就看她,現下突然隔了千山萬水似的。她想起以前母親想念自己應該也是這樣的吧,據說她還是嬰孩時,就經常在機場轉機,香港是中介站,三個月被父親抱去,三個月被母親抱回,兩邊各養三個月。父親在香港,母親在台灣,有好幾年母親還因此住到了桃園,因為離機場近。為何父親不乾脆跟著過來?她一直覺得很奇怪,好像嬰孩時自己被丟包似的。母親卻從沒仔細回過話,只說父親不能來。為何不能來?母親沉默。但她有記憶以來就只有母親,彷彿她是無父的人。母親說,來來回回在香港接送就那麼兩年,兩年後我就徹底和妳父親斷了,有一次沒應約去機場,此後就將所有的訊息切斷。

她的理解是父親在那邊有家庭。母親脾氣又硬,等不到希望就乾脆自己給自己希望,她曾是母親的希望。她念國一就開始戴牙套,在當時很少見,那時多少人只求溫飽,誰會想要花大錢幫女兒整牙。她整晚一直翻來覆去,被往事翻得如搭船般暈眩,直盼到天亮,趕緊草草梳洗,打開冰箱喝了杯低脂牛奶,看了冰箱門外貼的紙條寫著:「身手鑰錢花」,提醒要記得帶身分證、手機、鑰匙、錢包、老花眼鏡。然後去巷口買了母親愛吃的早餐,等著搭開往山上的第一班公車。

打著呵欠等公車,她想起誰寫過的:「這樣過分地早起只會使人變 笨。」喔,卡夫卡,她笑著想起是他寫的,高中校刊社團就讀過的小說,除了記得醒來卻變成一條蟲之外,就只記得這句話。

第一班公車看起來也睡眠不足似地緩慢馳來,車上只有零零落落的幾個中老年人,她自問著難道自己也屬於這一邊了?剛剛踏上公車踏板時,還感到膝蓋有點痛。所有的曲線都往下掉,只有體重往上升。她突然感到害怕,一陣恐慌感,心裡空洞洞的。母親都八十幾了,她自己也五十了,眼看自己後面還有個三十年光景,看到母親晚景,自己孤家寡人,突然覺得有個老伴也不錯,但去哪找老伴?

母親看到她來,眼神閃爍孩子氣,那種妳沒有不要我了的表情讓她看得心痛。

母親隔壁床的失智奶奶桌前一堆食物,邊吃邊說著我吃過了嗎?她回失智奶奶說吃過了,剛剛才吃呢。失智奶奶喔了一聲,但沒隔多久,又問著我吃過了嗎?或問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她說白天,老奶奶哦了一聲。過了一晌又問,她又答說白天。老奶奶又哦了一聲。她跟老奶奶說看起來亮亮的,就是白天,暗暗的就是晚上喔。老奶奶點頭,但隔沒多久又問,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

於是,她後來就不再接話了,任那老奶奶像是自動播放機似的不斷的聲音迴旋倒帶,蒼啞的喃喃低音飄在空氣中無人回應。

母親吃了一點她帶來的粥,母親解除被遺棄的傷心,母親開始吃早餐,還興致勃勃說要去上才藝班。哪裡想到,來到才藝中心卻沒開。院方解釋因為沒有幾個人會去上課,人數不夠就開不了課,請不了老師。打開抽屜,為母親帶來的手藝材料,一樣也沒動過。

過了一段時間,她才發現安養中心入住的人也分本省掛與外省掛,且彼此之間暗藏階級,入住前的身分成了一條隱形分野線。有一個之前當裁縫的人竟被某個軍官老太太擋下,不讓那個裁縫老太太進去玩打擊樂器。打擊樂器教室是所有才藝教室唯一有人氣的,爺爺奶奶們隨意亂敲亂打,都能獲得快感。裁縫老太太轉身就走,跑去和她母親聊天,從此成了母親能說上話的少數人之一。小團體小圈圈,到老到死都還有。

老人欺侮老人,或者至親殺死至親。闖進安養中心的丈夫,企圖用棉被悶死太太,被發現後接著用鹽酸倒入太太口中與自己嘴裡,安養中心的電視播放著新聞,她看著電視新聞瞬間想找老伴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可能找到的只是冤親債主。

觀看電視的老人們都沒有表情,彷彿他們就是那個甜美主播口中的悲慘太太,只求一死卻不死,度過來到安養中心漫漫長夜的掙扎之後,都安靜了下來。或者開始日夜不分,冷熱不管,生熟不識。

有一回她去探望母親,看到電視老是停在民視甩耳光之類的八點檔或者歌仔戲之類的節目,她正拿起電視遙控器,就被母親抓著手,暗示她別轉,她一轉頭見到幾個肥胖老婦人準備向她射來飛刀,她才知道原來連這裡的交誼廳都是有地盤的,長年被幾個住久的凶悍老人霸占。母親也不愛看電視,也不喜歡在公共空間坐太久,要不然以她的個性大概也會去跟中心的人嚷嚷幾聲了。

吃飽了嗎?還在餐桌上,那個老人就不斷說著這句話。

這裡也搞霸凌,比如那個因兒子過世而被兒媳婦送來安養中心的老太太,和家人唯一的聯繫就是固定每天六點半打電話給孫子,但她又記不得自己打過電話沒,於是只要看見人就會問我打了沒?有一天大家就說好聯合來欺騙這個健忘症老太太。只要她問我打了沒?大家就說打了打過了。老太太哦了一聲,過沒多久又問我打了沒?大家又說打了打過了。就這樣一整天,老太太相信自己打過電話了。一整個禮拜下來,他們都跟這位老太太說打過了,於是老太太都沒有打電話給孫子。有一天老太太的兒媳婦跑來安養中心,以為婆婆發生事情,怎麼一個禮拜都沒有打電話給孫子(孫子也過一個禮拜才說),為此事情才揭開來,安養中心主任告誡老人們,不可以聯合欺侮任何一個人。但人的習性不可能因為告誡而改變,何況老人們也只是帶著往日的習慣來到這裡,有的人連自己是誰也不認識了,大概也是瞎起鬨,不過就是同一個泥沼之中的可憐人。(待續)

【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鍾文音/小包袱 22

2020. 12. 9 

鍾文音 吳孟芸

母親總是穿得很乾淨,很得體地拉張椅子坐在長廊上望著前方山色。

後來安養院就把母親當樣板,對岸不少想要來台灣學習如何長照安養的團體會來到這裡觀摩,觀摩團到訪的前一天,安養院會暗示她的母親穿漂亮的衣服。

孔奶奶,您穿那件外套很漂亮,明天可以再穿給我們看看嗎?那種帶著目的性的親切,老人家是分辨不出來的。開心有人讚美,隔日穿得漂亮,拉張椅子坐著看山,看著看著就打瞌睡了,直到一群參觀的人來了,聽到按快門聲音,孔奶奶才醒過來,趕緊擺好姿勢,讓自己也成為風景。

但沒人參觀的日子畢竟占滿了多數的日子,沉寂而漫長。她的母親陷入某種奇特的等待,但人聲逐漸暗了下來,那種在她聽來像是午後雷陣雨狂下的一陣急切聲響靜了下來,靜下來的頻率從一個月兩個月的間隔,最後完全靜了下來。

疫情隔離了人,也隔離了孔奶奶。

女兒成了母親耳朵灌滿的唯一聲音。

走在前面的老化,將傷口牢牢包裹起來,使那個人連自己也看不到了。時間的利刃將記憶切薄,那個和她母親同房的半失智老人,後來就全面性失智了,起先不是忘了吃就是吃撐了,後來連吃也忘記,被移往另一個等級,全面臥床者的房間。

她看著清出的床舖,露出長年被山上濕氣浸淫的黴臉,她想這張床睡過多少人?又有多少兒女在床邊梳理著記憶或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從這間房離開只會移往更不好的房間,輕度重度,在這裡彷彿永遠只有秋日與冬天。樹影下都是涼風,老人的皮膚也都偏冰涼,一聲不響離開的人,後面跟著一聲不響住進來的沉默老人,她渾身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彷彿日後自己也將覆轍所有的過程而感到巨大的恐懼。母親還有女兒可以分擔悲傷,她這個孤獨者找誰分食難過?

突然門開,剛清空好的床舖,就被他人搶著入住。進來的是一位氣質優雅的老太太,旁邊跟著一位傭人,後方有個看起來應該是老太太兒子的男人提著大包小包。

有傭人的老太太,她想那為何不在家裡?如果有選擇,她是不想把母親送來這裡的,母親剛剛才跟她說想回家,她點了頭,但卻不知道何時才能把母親接回去,一旦選擇安養院的系統,就等於放棄在家安養的可能,主要是她退了外籍看護,重新申請又要等上好幾個月。

她感覺她和這個男人也是因為母親而一起凹陷在時間谷底的人。

男人向她微笑,她也微笑,或該說苦笑。

他們剛好都要離開,男人問她要去哪裡?她說搭公車去山下捷運站。

我可以載妳一程。

他們各自和自己的母親道別之後,一起轉身離開。

她看著男人開著頗為昂貴的轎車,心裡的狐疑更大了。她想有這樣能力的人何必把母親送來這冰冷荒涼之地。她話沒說出口,男人就說把媽媽送來這裡,讓她有伴,我沒結婚,家裡空蕩蕩的,又經常出差,一出差就是兩、三個月。

她想起男人的母親應該是封閉型的老人,並不跟別人互動,因為她跟男人母親打招呼時,男人母親連眼皮都不抬一下,是那種長期住好吃好且有人服侍的老公主,老公主知道竟被兒子送來這種鳥地方時,打從進門就一直狠瞪著兒子,對兒子的反應都劇烈地搖頭兒子卻佯裝沒聽見沒看見。

她聽著點頭,看著山下的城市燈火逐漸捻亮,灰霧色裡的微光染著傷心的色澤,山下的房子有一間是屬於她和母親的空間,那是母親留給她的房子,但她卻把母親送走了。

也許是因為在風中搖曳的微火使她竟有那麼一刻偷覷著男人側影,心想有個老伴原來是不錯的啊。男人專注看著前方,手握方向盤,知道她瞄著自己,但沒有打算回應,其實他有倒帶回想之前在安養房間初初見到這陌生女子時,心裡還浮起一股熟悉感,那種熟悉是愉悅的,甜蜜的,他此刻才明白會有那股熟悉感是這個陌生女子竟和他的大學女友很相似,臉瘦卻不枯,身瘦卻不萎,素顏如花,有一種欲言又止的自制感。他喜歡這種樣子的女生,耐看有品味,愛學習且有知識,個性不張牙舞爪。但他卻又很害怕這種女生,容易東想西想,且話總是說一半,剛開始還新鮮,久了不僅乏味,還成了愛臆想的人。

因為這樣一想,男人不敢回應她的目光,即使這目光是偷偷掃過來的。

半山腰車程很快就抵達山下,來到劍潭站。她下車前說謝謝,男人則說應該我說謝謝,之後可能麻煩妳也幫我注意一下我媽媽,他留了電話給她,我媽媽萬一有狀況,妳可以聯絡我。

她點頭笑著接過名片,下了車。往捷運人潮裡去,看著名片,上海大公司的總經理。她笑著想安養院才是第一個應該打電話他的人啊,這是故意留下蹤跡給她嗎?

回到窩,仍心神不寧,她打開母親櫥櫃,心想要再帶幾件漂亮的外套給母親。

哪裡知道此後她一天到晚接到安養中心的電話,她才知道原來可不是把母親送去安養院就了事了,更麻煩更瑣碎的事在後頭。比如母親一有狀況,他們不是先叫救護車,而是先打給她,等她來了才叫車子。母親到醫院若住上幾日,重新回到安養院不是立即送回原來的房間,而是必須先送到很多床的一個大房間隔離。擺著十幾床的大通舖床與床僅僅隔著蘋果綠塑膠簾,很簡陋,母親很受折騰。

平時母親吃的慢性藥也得自己去醫院掛號拿,她覺得送母親去安養院自己竟還和以前一樣忙碌?且更忙碌。

母親生病的頻率更高更密集了,彷彿這樣才能引起她的注意似的。之前母親住家裡時,至少還有外籍看護,送到安養院後,外籍看護就不能申請,母親到了醫院,就又剩下母親與女兒。她很懊惱,母親看在眼裡就說,把我接回去吧。

她說好,媽媽,明天我就聯絡仲介。這一聯絡就等上了好久,外籍看護大缺工,台灣照服員只能來幾個小時,就是全天候能來的,她也山窮水盡,實在付不起台籍的。

就這樣,沒有等到母親回家,卻等來了安養院的急急如律令,電話響都是壞事,從母親急診到母親離世,都是驚嚇。母親清晨在走廊上看著山色,可能著了涼,看護去送早餐時,發現已全身冰冷。

母親是看著她山下的房子離開的,山下的房子裡有著還在和夢神打仗的女兒。

自此她就得了創傷弧菌,海洋母親螯傷她的副作用。

她且得了電話響恐懼症。

可惜的是她不知道後來電話響起的另一頭有幾通是男人打來的,否則至少也可以開心證明自己仍有殘存的魅力。

至於那個男人為何打電話給她?也許是因為感同身受?也許是因為懷念起大學的經典情人。所謂經典就是難以超越,但難以超越又如何?日子逐漸老去,提不起勁往往成了新關係的致命傷,沒開展就放棄。

她回到安養院收拾母親的東西,送了幾樣母親勾的毛線外套給老公主,本來忐忑老公主不領情,老公主卻微笑收下,且對她說,難為妳了。

她有點想哭,穿了那件母親最常穿的美麗外套,拉了張椅子學著母親坐在長廊外看著山色,山下凹陷處有一間房子,只剩下她一個人的窩。

看著看著,直到後面房間一陣聲響傳來,新入住的老太太帶著小小包袱踱步到原來是母親的床畔。

她把椅子放回房間,看著老太太仔仔細細地收拾著小包袱。

聽見安養照服員對那個老太太說,阿嬤妳就一個人?

老太太點頭笑著,一個人啊,一個人好啊,無牽無掛了。

走回一個人,要流多少淚,又得將多少人咬死在心裡?

這回,她徒步走下山,一步步走回有光的所在。這光埋藏著傷心,但至少有光了。

回到家裡,她暫時將母親這個擱在心的包袱放下了,母親也把她這個老女兒的牽掛脫勾了。她開始打開母親的衣櫥與自己的衣櫥,想起那個獨身老太太身上的那只小小包袱,世界就剩下一個人一張床一只棉被一小包袱。她覺得甚好。她開始丟東西,但不丟感情。花了一輩子才能做到不放棄比放棄苦。脆弱時,要給自己更多的棲息地。

但暫時不斷(也斷不了,就像煩惱無邊誓願斷?怎麼斷?)也不捨,但試著離,對世界與他人他物拉開些距離。

不說斷捨離,因對她仍是痴人說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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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人 2020-12-20 14:2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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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安安

版主回應
高齡社會面臨養老的安頓,請人 或送安養中心都各有利弊。 這一篇 很寫實,融入小說的元素, 讀來 格外扣人心弦..有些什麼 說不上來卻隱隱有了迴響。

人一輩子沒有很長, 生老病死 是日常。如何因應 看待 皆學問。
2020-12-20 15:26: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