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溫暖 ( 簡媜 ) 小說 轉
當代小說特區】簡媜/三溫暖(上)
2020-12-14 00:18 聯合報 / 簡媜
既然人家把路開好、紅毯也鋪好,
她只要去洗澡有個交代就可以順應天然回去上班,何樂不為。
當然,就算她沒去洗澡老闆娘也會讓她復職的,
但做人就是這樣,有時你必須給出一點空間
讓上位的人覺得他幫到你,有成就感,
這種人與人之間的潤滑技巧,秋鳳懂……
1.
秋鳳把摩托車停在一棵茂密的茄苳樹下,慶幸自己無須半路停車穿雨衣就到達目的地。雨開始變大,發怒摔臉盆的下法,夾著閃電驚雷。摘下安全帽,目測只需跑五大步可到騎樓,吸口氣開步跑,一、二、三步,腳踩上一塊布著青苔的磚石,那苔平日在太陽下裝死遇到連日雨水活了,第四步一滑,身體往後仰,本能地側身用手去撐,右半身順勢往花圃仆倒,不多不少算第五步。
「啊是怎樣?我有得罪祢嗎?」歪在地上的秋鳳對老天翻白眼,還沒翻全,一臉盆雨水潑來算是給她點眼藥水,只好緊閉眼睛。她受過訓練,知道跌倒後不可立刻站起,要分解動作慢慢來。總算站起來檢視成果,除了手掌抓泥巴褲子髒之外,居然連個擦傷都沒有。出門前本想穿短褲,可能媽祖有保庇改穿牛仔褲,那撮青苔再怎麼狠也狠不透牛仔布的厚。車鑰匙繫了遶境時買的媽祖小公仔,果然有感應有靈驗。
這下全身濕透透,轉念一想:「沒差啦,反正要來洗澡。」
2.
秋鳳最近——其實也不近,三個多月以來不能算最近,不過如果跟五十多歲的時間比,說最近也沒錯——常誦念「轉念一想」四字訣。遇到不順心的事,該發的牢騷當然不會少發,但跟以前不同是,發過之後會用「轉念一想」鼓勵自己朝事情的另一面探探頭、揮揮手。這招是演講聽來的,院裡曾請一位作家來演講,那作家講什麼她聽不太懂也不太想懂,不過作家說了一段話:「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人不轉頭轉,頭不轉我念頭轉一轉可不可以啊!」秋鳳聽得目瞪口呆,這就是她講不出卻很有感覺的道理,沒想到就在「魷魚不嚼」要不要辭職的時候聽到這話。「魷魚不嚼」就是「猶豫不決」,她跟同事後來改說台語加強版「柔魚沒哺」,魷魚若是不嚼整條吞,痛死你老娘的胃,猶豫做不了決定的時候那粒胃也是很痛的。
三個月前她向老闆娘辭職。以她當選過多次「年度最佳照護員」的榮譽紀錄,老闆娘當然不放人;要知道像秋鳳這樣耐磨耐操、會抱怨很勤勞的人真難找,馬路上多的是「工作不努力,努力找工作」,尤其長照這一行,資深臥床者不能動,說句不禮貌的,等於搬重物可比搬家工人。人家搬家工人還乾脆,不必考慮沙發會不會發神經捏妳奶奶、冰箱會不會嘔吐噴妳一身。找到一個有體力、有耐心、有愛心的人,那是照護界的台積電股票,理應長抱豈可輕拋?老闆娘只有碰到老闆時犯糊塗其他時間是個精明角色,立刻針對薪水做調整,馬上提供各種方案供她選擇以度過「職業倦怠」。秋鳳很感動老闆娘用這麼有學問的話幫她診斷,一下子好像她這個「倦怠」變得很專業、很高級、很光榮。可是,秋鳳半夜睡不著躺在床上滾床單的時候越想越糊塗,如果說,一個人很認真地一直做一件事就會倦怠的話,那老闆一直K老闆娘(大家都知道他是個爛人),老闆娘一直被老闆K,他倆怎麼就不會「倦怠」咧?
家務事是「你不清楚我的明白,我不了解你的知道」,他們打得高興、揍得開心就好。老闆娘先讓秋鳳一周休兩天半的假,三個月後再說。三個月後,秋鳳眉頭仍然鎖出一條溝,說身體好累,還是想辭,老闆娘秒速流下愛的淚珠,說:
「這樣好了,留職半薪一個月,妳先調養身體再說。」從皮包掏出票券,撕下一張給她:「洗三溫暖加按摩一節附送一餐,免費,妳去放鬆放鬆!」
秋鳳不敢拿,目瞪口呆:「洗三溫暖,那要脫衣服?」
「妳洗澡不脫衣服?」老闆娘笑著把票券塞入她口袋。
「大家脫光光一起洗?」
「什麼大家,女子三溫暖,都女的。妳以為那麼好啊,有男的。」
秋鳳啐一聲:「神經病,有男的有什麼好?才不好咧。」神經病是心裡話沒說出口。她對男人身體興趣不大但認識太深了,一般人只知那副四兩重「牲禮」,她不同,從丈夫那兒認識到病體、遺體,其餘的不是太小(她兒子)就是太老(受照護的病人)。她有句名言:「不是跟自己一起老的男人身體,不騙妳,真的很不OK。」嚴格說,男人身體在秋鳳眼裡只有兩種差別,一種不需要妳餵飯、帶他去廁所、幫他洗澡,一種要妳餵飯、幫他把屎把尿、刷背搓鳥鳥。你若問她對男人追求製冰盒形腹肌、人魚線的看法,她會說,什麼都是假的健康最重要啦,只要一條血管給你爆掉,你就變成麵糰而且持續發酵,當腎功能急速衰竭時。收尾的口頭禪是:「我看太多了。」
話說回來,全是女人也不OK,秋鳳瞪大眼睛:「哎唷唷,被看光光……」
「有什麼好看?」老闆娘噗哧一笑,拍她肩頭:「妳有的她們都有,她們有的妳也有。」
「是沒錯啦,可是……」秋鳳覺得很怪,終於抓到重點:「可是不一樣大!」
「妳去洗澡還是挑水果?」
「可是,」秋鳳的眼睛越睜越大:「我不想被看光光……」
「妳也看她們呀。」
「啐,我更不想看她們,她們有錢有閒整天洗三溫暖皮膚白泡泡,我做工的人一身粗坯能看嗎?我都覺得丟臉!」
老闆娘沒時間陪她糾纏,她自己都欠缺高人幫她做前世今生的心理治療,沒能力幫秋鳳打開心扉或脫光衣服,匆匆丟一句:「我要去接小孩不跟妳說,妳去就對了,跟櫃台報我的名字,她們會幫妳安排最好的按摩師,妳不去洗就別來上班。」
這句話把秋鳳定住,她還沒回過神,老闆娘又丟來一句:「人家八十幾歲阿嬤都去洗了,妳怕什麼?」
局面翻轉。首先,要她「別來上班」這句話打到她了;秋鳳這輩子最怕的就是沒工作,自從丈夫早逝她獨力撫養一兒一女,靠的就是全年無休的拚勁,如今女兒上班兒子念大學,仍不敢鬆懈;年輕人那點薪水填自己的嘴洞都不夠,況且兒子是能念書的打算繼續念研究所,還得靠她兩手兩腳給他「撒撲」(support)。就算他們都有工作,秋鳳仍然不敢「退休」,要存養老金。她在安養院聽到耳朵都長包皮了,多少老人敗在一個錢字上;有錢老人放的屁都有麝香味,只剩「兩憶」(記憶加回憶)、「一憶」(失憶)的很慘,在兒女面前抬不起頭來,尊嚴是什麼,是天邊那顆一閃一閃的星,還不見得天天看得到。退休享受第二個人生,那是幼綿綿白泡泡好命人才有的福氣,她認定自己這款人唯一享受得到的就是「做到死」,再講一遍,做到死!三個月來,原本以為自己看開了想辭職、休息,老闆娘的話針刺一樣幫她找到結點:她想休息、不想辭職,職業倦怠只能倦怠一下下,終究要回去上班。既然人家把路開好、紅毯也鋪好,她只要去洗澡有個交代就可以順應天然回去上班,何樂不為。當然,就算她沒去洗澡老闆娘也會讓她復職的,但做人就是這樣,有時你必須給出一點空間讓上位的人覺得他幫到你,有成就感,這種人與人之間的潤滑技巧,秋鳳懂。
還有,「八十幾歲阿嬤都去洗了」這句話也打到秋鳳。她對皺巴巴、具備「黃土比例」(即將入土之人的身材比例,相對於健身房裡肌肉男的黃金比例以及她這年齡層的黃銅比例)的老人裸身很熟悉,在她手裡洗了人生最後一次澡的老人超過三十個。瞬間,本來跟隱私、羞恥感相關必須用衣服釦子拉鍊隱藏起來的身體,忽然轉變成器具類用品,好像吃飽飯需洗碗刷鍋一樣自然。她心裡那隻忸怩的蟲子被太陽曬死,恢復幫老人洗浴的職業本能,只不過擴大到幫自己洗浴而已。心情活絡起來,追著那台「米奶」(BMW)問:
「那我要帶什麼去?」
老闆娘搖下車窗:「帶身體啊。」(上)
當代小說特區】簡媜/三溫暖(中)
2020-12-15 00:14 聯合報 / 簡媜按摩
圖/甘和栗路
站在溫熱小瀑布下,
跳躍的水珠圍繞全身,
她低頭承受源源不絕的水吻,
完全忘掉省水這回事,
連帶地也忘記省電省瓦斯省吃儉用、付房貸
這一串鹼粽、肉粽、里里控控碗糕粽……
3.
櫃台小姐沒見過有人從水裡撈起直接來洗澡,秋鳳的頭髮在滴水,一面掏出弄濕的票券一面抱怨怎麼沒人跟里長反映那邊會滑。小姐小心攤開票券做登記,沒怎麼理會,秋鳳報了老闆娘名字,她臉上立刻活絡起來,主動幫秋鳳辦會員還送一張咖啡券。秋鳳暗想,老闆娘應是貴賓級,這女人「真討債」不知花多少錢在洗澡上,有錢人一根腳毛比我們的手臂還粗,趁勢補上:「她說,妳們會幫我安排最好的按摩師,還說我洗得怎樣要跟她詳細報告。」最後一句是她添的,秋鳳太了解人的眼睛跟樓梯一樣高高低低,該借光的時候,「你祖媽」不會跟你客氣。
有個很有禮貌的小姐知道她第一次來,詳細說明流程,給了一把鑰匙一條白色大浴巾,親自引導秋鳳到樓下更衣間置物櫃前。
「阿姨,您把衣服脫下來放櫃子裡鎖好喔,鑰匙圈在手腕上就可以去洗了喔,裡面什麼都有喔。」年輕人講話一直喔喔喔,又不是公雞這麼會喔。
忽然不知該怎麼脫衣。秋鳳最擅長幫重度臥床老人脫、穿衣服,這項高難度技術若有比賽她必定得名,現在卻不知怎麼幫自己脫,怪怪地,說不上來。忽然懂了,這還真像醫院照X光前到更衣間換衣服。老毛病犯了,一面脫衣一面喃喃自語,「你看看,人家好命的,脫衣服去洗澡,我們歹命的,脫衣服照X光。今天來做好命人。」說完咯咯笑起來。這是個不錯的開始,心情飄飄地。
等她戴好浴帽圍著浴巾走到入口,眼見無邊無際白茫茫、一陣翻騰的暖煙夾著嘩啦啦水聲撲面而來,她怯步了。
秋鳳很少怯步。不,從未怯步。
這大半生遭逢的事件由不得她有任何怯懦,專心悲傷與他人的同情都是珍貴、奢侈的,她明白自己除了認命沒別的選擇,而以她有限的學經歷與毫無人脈的現實處境,她的最佳選擇就是去走一條最辛苦卻能最快賺到錢的路。丈夫癌末多次進出醫院,那一年等於是就業訓練,抽痰、管灌、尿管她都會。她老早安排妥當,辦完喪事隔周,穿起仲介公司背心、掛上識別證在另一家醫院當日薪二千元的特別看護。有親戚議論她無一點哀戚之心不滿一個月就趴趴走,好歹過了百日再拋頭露面,話傳到她耳裡,秋鳳直接去敲門:「死尫也要做月子啊?你養我們孤兒寡母,我就專心在家哭我老公。」
千萬不要惹一個一無所有的女人,尤其這女人剛跟死神交過手。
現在她怯步。整間瀰漫著溫暖水霧,飄著沐浴精香氛,聽到女人高聲對答,有笑語,有招呼聲,像來到一個被隱藏的水幕仙境。秋鳳從未想像過這樣的所在,但她祈求過菩薩,有一天功課做完了要帶她去極樂世界享福。現在,腦內乾巴巴的「極樂世界」名詞與眼前景象做了連結,瞬間擴大、加深,變成唯一真實,她不只脫去衣服也脫去一切龐雜記憶。她停住腳步,重新指認自己。
正好有個工作人員(當然都穿著制服)走過,知道她第一次來,親切地指引她洗浴程序;最裡面是一排沐浴間,先洗澡洗頭,再到水池泡——三大池,溫水、冷水、冰水,一般都是泡溫水、沖一下冷水、很少人敢碰冰水。泡過後記得要補充水分,茶水區有多種健康養生飲品。旁邊是兩大間烘烤室,兩大間蒸氣室,隨意隨喜進出。總之,洗泡烤蒸,看個人喜歡自行搭配。末了,女職員指向另一個出口說,去那裡吹乾頭髮穿好浴袍上樓,就是按摩室,櫃台小姐會幫妳安排。按摩後去餐廳吃飯,飯後若想小睡,休息區有大躺椅沙發、小床隨妳躺,愛躺多久就躺多久,我們是二十四小時的。
秋鳳聽得霧煞煞,洗個澡還有這麼多花樣。因為新奇,還沒洗就覺得年輕五歲。朝沐浴間走去,迎面走來一位五十歲左右女人,輕鬆自在,拿隨行杯到茶水區倒水喝,喝完往大池去,池中有三兩位高聲招呼她,她熟練地下池有說有笑。怎麼自然到像去Seven買咖啡!秋鳳剛剛偷瞄她,三秒鐘正面大特寫、四秒鐘背後掃描,秋鳳心臟撲通臉面發紅,替她害臊。身材普通,皮膚白皙、手腳靈活,一等健康。秋鳳忽地領悟到,該害臊的是她自己,「人家天生自然,我在替她不好意思,我有病啊?」
十多間沐浴間都沒門,「是怎樣,沒錢裝門嗎?」秋鳳大開眼界,她即使一個人在家洗澡也要關門的——但不鎖門,很多老人在浴室跌倒,這點是普通常識。走過去,正好看到一排洗浴中的虎背、熊腰、馬臀、象腿,秋鳳從沒看過自己的背後,心想「我應該也差不多」。她們這一行比較關心血壓血氧、體重體脂肪,對身材沒感覺。沒想到今天很變態,怎麼腦子裡裝的都是身材胖瘦、皮膚黑白、大腿粗細、乳房大小。
「不該來。」秋鳳不喜歡自己的腦子陷在這些……該怎麼說呢?這些「有的沒的」不正經的念頭裡。
她進去最裡間,探頭確定沒人看她,鼓起勇氣卸下圍著的浴巾,開始洗頭洗澡。適當的水溫、豐沛的三段式大蓮蓬瀑布、薰衣草香氛沐浴泡泡,她好像一條蚯蚓被人從百年泥巴灘裡拉出來。這輩子從未如此奢侈,平日為了省水,連熱水管線前端的冷水都不浪費,變通之法是用水桶接水調溫,一桶溫水夠她洗頭洗澡五分鐘解決。現在,站在溫熱小瀑布下,跳躍的水珠圍繞全身,她低頭承受源源不絕的水吻,完全忘掉省水這回事,連帶地也忘記省電省瓦斯省吃儉用、付房貸付學費付補習費付保險費這一串鹼粽、肉粽、里里控控碗糕粽。她調換出水方式,水柱射著背部十分舒服,面朝外站著,正好被經過的人看光光。秋鳳沒有閃躲,活潑的水精靈纏繞她,她閉眼進入遺忘狀態。
洗畢,依規定戴好浴帽,下一步去浸泡。
三座大池中有一池人較多,秋鳳本能地朝無人的那座小池去,匆匆解下圍身浴巾掛在壁勾上,迅速跳下,撲通一聲,她大叫「啊救人哪!」旁邊兩位姊妹立刻將她撈起,有人舀一盆溫水朝她潑,有人幫她拍背揉臀搓大腿,有人喊「快帶來這裡泡」,一群垂來晃去的裸身姊妹七嘴八舌護送她五六步、像海邊營救人員護送擱淺鯨魚返回大海,把秋鳳送入溫水池。兩個特別熱心的姊妹游過來,四隻手盡情幫她搓呀揉呀拍背收驚,秋鳳說:「沒想到那麼冰,夏天也會冷死人唷!」姊妹們大笑。有人說自己第一次也是沒看清楚告示跳入冰水池,之後看到手搖冰都會抖。笑聲比水聲還響,女人國國運昌隆。
秋鳳自嘲:「去了了,不止給人看光光,還摸光光。」
池邊池裡,環肥燕瘦的女人們各有喜好組合,去烘烤室或蒸氣室,只剩秋鳳及另外兩個結夥的泡著。池邊有幾個半圓形設計,人坐著,頭伸出水平線,兩手搭在圓弧上,水柱噴射背部有按摩效果。秋鳳移入,坐著享受水的服務,那感覺又不同。水的浮力托起身體像托一隻小狗,瞬間鬆弛想睡,瞬間又無比清醒。她深深吸一口氣,又重重嘆息,如是數回。剛剛一陣混亂,現在有空閒回想,感受到善意與親和,身體放鬆,被觀看的羞怯感消失了,她現在像一片葉子飄在安靜的河面,被溫柔的風吹著。閉眼,腦中影像亂竄,嘆息中浮現安養院裡常常問她「今日幾號?」那個老人家最後的身影,與老人同寢室的那位中風阿嬤幾日前也走了。生來死去、人來人往,秋鳳早已麻木無感,但無感的經驗堆疊起來就像積木堆得太高也會掉落。現在,水霧氤氳中,所有堅硬的東西忽然柔軟起來,沉封已久她的日子她的歲月,包括記憶與感受,一一在水中泡發。
她想起丈夫騎摩托車載她,回頭問她想吃什麼的樣子,那時兩人剛結婚。但腦中一閃,卻閃出安養院那兩位情同姊妹老人家倚在窗邊吃乖乖的影像;她們現在應該重逢了,極樂世界也有乖乖吧,說不定口味更多。她鼻塞,察覺到池裡不宜擤鼻涕,用力吸鼻子,恢復正常。這一用力,竄出在醫院當看護時遇到的那個老頭的記憶,正因為他,秋鳳才會在「用力吸鼻子」後反擊,接著發生的事促使她辭去醫院看護工作改到安養院上班。那位老先生恐怕不在了吧。現在想起他覺得好笑,但當時被這個因急性腎炎住院的失智色老頭氣到快失控。八十歲中過風,身材肥腫,一身「癩膏爛濁」,脾氣焦躁不安,滿口「挫幹拉譙」,一輩子才聽全的髒話在他身旁一周就聽滿。某次,秋鳳扶他下床,他竟伸手捏她奶子,秋鳳超級不爽,一把火竄升大聲喝叱:「你幹什麼?」色老頭罵:「幹妳老母。」秋鳳被他凝到快吐血,又不能出手打,只能靠伶牙俐嘴:「我老母死了,你要先去死才幹得到。」他提高聲量:「幹妳XX。」哎唷,母女一起惹,這下秋鳳不客氣:「你要先站起來,才幹得到。」老頭血壓飆到一百九,大口喘氣全身無力,病情有一點加重,她不免有點小內疚。俗話說:「強驚勇,勇驚雄(狠),雄驚無天良,無天良驚神經不正常。」幹這一行,被罵被電被嫌都是家常便飯,她原以為自己修行很夠,沒想到差點毀在老頭身上。幸好他病情好轉,才解除心理負擔。從此,秋鳳發展出一套呢喃模式,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在誦「嗡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這事刺激秋鳳,她想:「你皮癢,我命賤,難道就該任你糟蹋?命賤的難道一定要幫皮癢的做嗎?老娘不幹可以吧。」辭職去安養院,一轉眼也十多年了。不知道原來的他是怎樣的人,病痛把人變豬狗牛羊,說不定他也有可愛的時候。啊,身邊可愛的人一個一個走了。她想起丈夫最後對她說的話:「阿鳳,對不起,無法照顧妳到老,一大擔攏交給妳。」秋鳳把頭埋入水中,喃喃自語:「不是你願意的,我沒怨你,攏是命,攏是命啦!」
淚,流入水中。(中)
【當代小說特區】簡媜/三溫暖(下)
2020-12-16 00:17 聯合報 / 簡媜按摩
她並不知道自己身體的強烈觸感藏在這些地方,上面還用幾十年勞動傷痕像雜草一樣掩蓋著,必須先移除雜草才能找到。一直沒人發現,即使跟丈夫生了兩個小孩,被使用過的只是那個孔洞而已,她的走了樣的五十多歲身體還是處子狀態,現在被找到了……
4.
吹乾頭髮,秋鳳穿妥寬袍上樓到按摩室,櫃台小姐已幫她指定3號按摩師。想必這個就是老闆娘口中最好的按摩師。
一個笑瞇瞇、短髮四十多歲壯女人,深色制服,還沒開口先笑一朵花給妳,一秒內讓人覺得已認識她一個月。她自我介紹「3號」。秋鳳不喜歡用號碼記人,問她名字,每個人都有父母給的名字為什麼用號碼又不是犯人,而且長得這麼漂亮叫號碼太委屈囉。「委屈」這兩個字在某些行業、某些人內心非常敏感,因未曾被他人察覺以致變成關鍵字,加上從未有人一見面就送一盤話語小甜點,3號大方地答:「叫我阿觀,姊仔,妳呢?」
「秋鳳,菜場名啦。」
彷彿已認識一年。
阿觀請秋鳳脫下寬袍,趴在指壓床上、臉嵌入圓洞。秋鳳沒這樣趴過,一時手忙腳亂差點跌下來,阿觀笑起來,幫她調姿勢,把那頭炸髮順了順別在耳後,手指輕輕撫過耳朵、頸線、肩頭,在上背畫圓收起。這只是準備而已,連前菜都不是,但秋鳳像被電波蕩到,忽然間被觸過的肌肉都鬆了。
「喔,阿觀,妳的手軟Q軟Q,親像麻糬。」秋鳳讚嘆。
阿觀笑:「哪、哪有。」從來沒人這樣稱讚她。
秋鳳心一揪,聽出她有一點大舌頭,難怪是最好的按摩師,有瑕疵的人只能比別人更拚命,才有機會活下去。秋鳳又有點鼻塞,吸了鼻子。
阿觀看著秋鳳的身體:皮膚黝黑粗糙,手臂粗壯手骨變形,脊椎側彎,腰臀大腿布著贅肉,腿部多處有靜脈曲張。女人只要脫光衣服,不必一句話,身體說盡一切故事。阿觀看多了精雕細琢、細緻白嫩的女體,沒看過勞動者肉身,畢竟來這裡一趟不便宜。她知道秋鳳的票券是那位貴賓招待的。
阿觀幫秋鳳選了茶樹香氛按摩精油,她對人與香氛的連結具有敏銳度,秋鳳的屬性不是花,是山上生生不息的茶樹,一小撮茶葉能讓人喉韻回甘。
抹了按摩油,她先沿秋鳳的肩線滑動,輕揉慢推三五次再以指節刮下,聽到秋鳳發出「啊──」聲,意味著鎖頭已被鑰匙打開。
阿觀轉向左右兩邊上斜方肌、下斜方肌施力,大範圍按摩,節奏與播放的輕音樂吻合,靈活運用大拇指、四指指腹、曲握的指節、掌肉,時而順著肌肉紋理,時而逆向,或單點穴位按壓、或小塊擒拿、或大片推揉、或合掌敲擊、或雙手張開如起飛的禽鳥在背上滑行。往下行進,側彎的脊椎、腰部兩道勒痕,阿觀知道這是個跟她一樣需要戴護腰工作的女人身體,連結到與她一般必須比別人更拚命才有機會活下去的命運。這一回合忽急忽緩的手舞,最後停在膏肓位置做點狀按壓、腰部畫小圓周運動,她知道這兩個地方傷得最重。她不止偵測到秋鳳身體裡層層堆疊的勞動檔案,也從那不間斷低吟的聲息中判讀,這一副身軀是無人疼惜過的原始山野。
秋鳳不間斷發出低聲嘆息,趴著,不必擔心別人看到表情,但必須藉由吐息避免自己哭出聲。有一雙溫柔又強勁的手在她的裸背上自由自在地探索,好像大宅院被人闖入,暢行無阻,搜出她的珍寶。珍寶不是塞在某一處孔洞裡,而是到處放,現在有人破解,在肩頸搜出珍珠,肩胛找到瑪瑙,腰部搜到金子。她並不知道自己身體的強烈觸感藏在這些地方,上面還用幾十年勞動傷痕像雜草一樣掩蓋著,必須先移除雜草才能找到。一直沒人發現,即使跟丈夫生了兩個小孩,被使用過的只是那個孔洞而已,她的走了樣的五十多歲身體還是處子狀態,現在被找到了。她低聲嘆息夾著舒暢的呻吟,每每被揉推的手指推至哭泣邊緣,如潮浪往返,像風箏高飛,怎麼有一種舒服是這麼奇妙,秋鳳的身軀被解密者敲開鎖,肌肉鬆了筋絡軟了骨架正了,她覺得自己一直縮小,欲仙欲死的舒暢會讓人變小而非變老,她變回戴草帽少女,沿著夏日故鄉的河堤奔跑。那時,她還是個愛笑的快樂女生。
阿觀推完兩手自三角肌至手指後,要秋鳳翻身。
「啊,正面也要?不好意思呢。」秋鳳以為只按背面就好。
阿觀笑說:「姊仔,交給我,妳躺著睡、睡覺就好。」
一條熱巾蓋住秋鳳腰部,阿觀繼續推揉。背部被推鬆了,正過來恰好是睡眠姿勢,秋鳳閉眼,把身體全部交出去。除了蓋住的腰際機關重地,阿觀的手指舞遍全身,連長著粗皮龜裂的腳跟都被油潤過了。輕盈的睡眠把秋鳳帶到夢境,依稀感覺有幾隻軟嫩的手指在她的乳房處迴旋,輕輕地往上推好像要把它推到雲端,接著緩慢地畫小圈圈,順時鐘又逆時鐘,像一群少女在上面跳芭蕾舞。電流從左竄到右,從右竄到左,連成一脈,從來沒人這麼溫柔地撫摸過這兩團山丘,這是愛撫,連她自己也不曾這樣對待過供應嬰兒奶水的母職聖地。秋鳳沉睡,甚至發出輕微的鼾聲。
一覺醒來,竟是兩個鐘頭後,扣掉一節五十分鐘按摩,她睡了七十分鐘。
「妳醒了?不、不敢叫妳。」阿觀換到另一張指壓床,正在幫另一個女人服務。
「喔,一年欠的眠都補回來,全身都輕了,妳實在一流的啦!」
秋鳳豎起兩根大拇指,一直念「讚讚讚」。阿觀笑著點頭,指著一張紙,請秋鳳留電話,她也留了自己的電話。提醒秋鳳去餐廳用餐,這裡的梅子雞腿飯是招牌。
秋鳳身心無比暢快,雨停了,真幸運不必穿雨衣。騎過一個街口看到水果攤,買兩個特大的豐水梨折回去託櫃台轉交給阿觀。秋鳳忽然想,她的工作不是普通的累,靠兩隻手吃飯,痠痛了怎麼辦?
當天晚上,阿觀打電話來,謝謝水梨。
「姊仔,妳、妳有去餐廳吃飯嗎?」
秋鳳把梅子雞腿飯稱讚一番,但怪罪自己沒認分喝了咖啡,晚上恐怕只好起來打蚊子到天亮。阿觀接著問她有沒有去美容室做護膚護髮,不過那要另外計費。秋鳳自嘲我這身「舊皮衣」洗乾淨就很對得起她囉,護膚給誰看?再接著,問哪裡人、住哪裡、職場經歷。
阿觀沒結婚,一個人住,接著,吞吞吐吐起來。
5.
「姊仔,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秋鳳警戒,一定是麻煩事,江湖歷練讓她起戒心,這個人會不會要來詐騙我?
「什麼事?」
「我想、想了很久,姊仔,我不是很確定,說出來妳、妳不要生氣去公司告我,那、那我就慘了,可是不講,我……」
「不會啦,什麼事?」
阿觀壓低聲音:「姊仔,我今天按摩妳的胸部很久,妳、妳有感覺嗎?」
秋鳳不懂這話什麼意思,該說「有感覺」還是「沒感覺」?是有感覺呀,但現在怎麼可以隨便跟妳說有感覺?這不是很奇怪嗎?為什麼要問我有沒有感覺?這樣很沒有禮貌咧。
阿觀在等她回答。秋鳳不知怎答,沒穿衣服時發生的事,現在穿上衣服了,思考的方向都不一樣。
「沒有感覺……」秋鳳說。
阿觀有點意外,「嗯」了一會兒,「我就直說,妳右邊靠近胳肢窩的地方有一個硬塊滿明顯的,姊仔,趕快去看醫生,不要拖。」
換秋鳳感到意外,沒講話。
她有點生氣,氣阿觀為什麼講這些,今天這麼美好都被破壞掉,這是不可能的事,這種事不會發生在她身上,她這輩子夠倒楣了怎可能衰到胸部有硬塊,那是什麼意思每個女人都知道。秋鳳想:妳在咒我嗎?
「妳有沒有做過乳房攝影?」
秋鳳沒講話,甚至沒伸手去摸胸部,她的氣往上噴。
「姊仔,我覺得妳是古意人,我多說幾句妳不要罵我,」阿觀沉默一會兒,「我們都是天公伯不惜的人,要靠自己惜自己。」
秋鳳沒講話,把電話掛掉。
她更氣了,氣阿觀為什麼要把話說穿說破呢?突然朝向陽台趴跪在地,如遶境時鑽轎腳,喃喃自語:「媽祖會惜我,媽祖會惜我!」
接著,秋鳳把衣服脫掉,對鏡摸到硬塊,藏在還算豐滿的半球體裡。摸著它到天亮,好像跟冤親債主開一夜討價還價的債權會議。
次日一早,手機響,又是阿觀。
她說她早上休假,現在巷口Seven門口,叫秋鳳換衣服下來,她騎摩托車載她去醫院檢查,有個口碑不錯很親切的乳房外科醫生今早有診,很多客人看過他,加掛沒問題。
秋鳳笑出來,完全明白這女人跟她一樣是信奉「立刻、馬上、現在、快」的急性子。要不是行動派,怎麼求生存?
兩人乍一看都認不出對方,一個穿上便服戴安全帽,一個穿上衣服,在大太陽底下、在煙火人生裡,面對面。
先去做乳房攝影。醫生看著片子,表情嚴肅,先數落幾句為什麼之前沒做過,開單叫她去照超音波,照時說有點問題,當場做穿刺,開了預約單,幾天後回來看報告。
「沒事了沒事了,」秋鳳笑瞇瞇說:「多謝妳這麼關心我,從來沒人這樣關心我,妳是媽祖派來的喔。」邀她一起吃中飯,阿觀急著趕回店裡,下午有預約的熟客。
「要不要陪妳看報告?」阿觀問。
秋鳳說不用,會叫女兒陪。看著阿觀離去的背影,直到轉彎不見。
秋鳳心裡有數。
日子照常,該吃飯就吃飯,該倒垃圾就倒垃圾,該給在外縣市上班的女兒打電話就囉囌幾句,該給在南部念書的兒子匯錢就去轉帳。接著把保險箱的金飾取回,銀行、保險的事都順過一遍,寫了一張清單。
「啊,真是急性改不掉,趕著去投胎啊!」秋鳳喃喃自語,接著朝上翻白眼:「啊是怎樣,祢比我更急嗎?」
看報告那天,秋鳳一個人提早到醫院,逛了一圈,摸清各部門。坐在診療室閉目,回想在醫院、安養院當看護照顧過的人,人來人往、生來死去,不知還有幾人活著,就算活著大概也免不了被病磨成豬狗牛羊吧。醫院是離死亡最近離慈悲最遠的地方,如今輪到自己要照顧自己了。轉念一想,也好,十八般武藝可以用在自己身上。
忽然有人拍她肩膀,是阿觀。
「妳幾號?」阿觀問。
「十三號。」
燈號顯示現在看十一號,下一位十二號。
「我、我陪妳進去。」
「不用,阿觀妹妹,我自己來。」秋鳳以堅定的眼神看著她。
阿觀掏出一張員工優待票券給她,「下午來洗,我、我幫妳按摩。」
「怎麼這麼好,連續有人請我洗澡,我要發了!」秋鳳收下,拍拍她的手說謝謝。有時,呵護你的家人最初是以朋友身分出現的。
提示音響起,燈號跳到十三。秋鳳起身走向診間,回頭跟阿觀說:「妳回去吧。」阿觀答:「沒關係,我等妳。」
秋鳳下定決心,不管等一下醫生說什麼,她都要把自己照顧好。找一天,帶著完好的身體去洗三溫暖,讓阿觀的手指再次把她變回戴草帽少女,在故鄉的河堤奔跑,奔向那個她曾經設想過卻遲遲沒來的美好人生。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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