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16 15:46:25荷塘詩韻 二

楊牧談《長短歌行》

自由副刊】【書與人】河的回春 - 楊牧談《長短歌行》

2013/11/11 06:《長短歌行》。











詩人楊牧及其新作《長短歌行》。(陳允元/攝影)

四年前的秋天,我與文鉅一同修習被暱稱為「楊牧老師家教班」的「獨立研究」。兩週一次,我們約在敦化南路的星巴克碰面,就此間的閱讀所思與老師交換意見。12月的某日,寒流來襲,師母來電要我們直接到家裡上課。原本的家教班於是有了一些些私塾的意味。

這學期,楊牧(1940-)老師多在花蓮,偶爾北上。藉難得的訪談,焜霖、珈菂與冠華也同行探望老師。焜霖和珈菂先後修過獨立研究,冠華則長期旁聽老師的課,蒐藏許多早期詩集。我們群聚客廳,閒話家常。取出貼滿標籤的詩集,我問起《介殼蟲》(2006)至《長短歌行》(2013)間的七年。楊牧老師說,他並不覺得七年間有特別大的轉變,文字或許熟一些,但也未必,自己無法分析。有些想法已寫在後記或是序裡,更多則不主動說。──「應該由你們來告訴我有什麼轉變,再看我是不是承認。」楊牧老師訕訕地笑,彷彿又回到從前獨立研究課的情境。

不完整性:留白與涉入

閱讀《長短歌行》是不小的挑戰。詩中鎔鑄大量中西文學典故固是門檻,更重要的,集中許多詩作已從《介殼蟲》時期的特定時空起錨,主題及脈絡並不那麼具體可觸,似乎在窮盡那些大而完整的主題、或命題明晰的哲學思辨之後,詩人更專注於某些被忽略的片段、細節、或是不完整性,透過一種隱微的抒情氛圍呈現。

「對。這一點我想是有的,」老師緩緩地說:「《介殼蟲》寫於中研院時期,詩與現實、可見之物較為有關。或許年紀又差了六、七歲,經驗和思考的層次也有了分別。你這樣講,我想你是看出一些端倪了。《長短歌行》偏重思考,我用一組詩的形式,來呈現一個觀念。我經常引別人的句子,做為一個開端,或像小小的亮光照亮底下七、八首詩的途徑……」楊牧老師於是開始講述壓卷之作〈長短歌行〉裡長歌行、短歌行並置的對話實驗,以及脫胎自陶淵明的〈形影神〉中與古人、自己、及與現代的對話。詩人以詩篩選讀者。言談之中,我似乎聽見金屬轉動的微小聲響,稍稍安下了心。

關於文字的「趨熟」,我倒覺得其中隱然有一股陌生化的力量破壞著圓熟的和諧。我留意到,《長短歌行》許多詩作篇幅較以往更短,句子卻拉長了。這並非斷句導致單行字數的增加,而是標點使用上的節制、省略,產生另一種新閱讀節奏。彷彿閱讀無標點的古文,初讀言語生澀,必須在與詩的試探裡校正呼吸及語意的節奏,默記於心,再讀,或有號誌撤除驅車全憑技術的快意。從前讀楊牧,每個句子該怎麼讀、如何換氣,已有最精密的引導;但在《長歌短行》,詩人透過一種似有意為之的「作者的退讓」,誘使讀者深涉其文字布陣,延遲感知程序,讓時間緩慢,細節突顯。

「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三、四年前評審文學獎時,忽覺怎麼大家的句子都變得這麼長?猜想或許是電腦寫作的緣故。我不用電腦打字,對這種現象卻有莫大興趣。事實上,我相當自覺地挑戰我的讀者。標點是引導;但我在想,有時某處應該放標點,節奏卻比一個標點還要輕的時候,讀者是不是會自動停止在那裡?再經過上上下下的挪動與參照,會不會產生另一種讀法?從前我的詩或許也有這種感覺,但現在的我更為自覺。我對標點非常重視,今天早上起床我還在想標點的問題。我覺得分號很重要,只是最近用得較少;至於頓號,我是發誓不用的。我的用心,應該有人像你一樣看得出來,不然我就白做了。」

語言的河:地殼變動與回春

標點引發我們濃厚的興趣。冠華問:「《介殼蟲》和《長短歌行》也幾乎放棄句號?」楊牧老師:「夾在一行之中的句號是存在的。句號是停,英文叫full stop,完整地結束,再開啟一個新的句子。句末省略句號,是想讓讀者猜。很多斷句的底下是空的,很可能那就是句號。句號的省略,讓詩保留一些多義性與可能。」我不禁尋思:標點或句號的省略,不正也是一種對既有語言的破壞,阻卻自己近六十年寫作歷程向完美的趨近?如一條趨緩的長河,在地殼變動中再次回春(rejuvenation)。

以往的楊牧老師,或許會採取更「穩」的方式讓詩結束;但在《長短歌行》,特別是短詩,經常在結束於一種「險」的境界:或為長句(因省略標點在結束時仍存在一些來不及完全收束的慣性與快意)的戛然而止,或以語感結構缺乏對稱的奇數之詞做結。一首詩的重量,完全收斂於腳尖上的一點做為緩衝,空中華麗旋轉的體操選手完美落地。語言在險中回春、維新,並保持野性及侵蝕的力量。當我提起十年前張惠菁在傳記《楊牧》(2002)的最後一個句子:「我問他現在還有什麼要追求的嗎?他說安靜也是要追求的。」老師的回答淡然而堅定:「我希望裡頭有新東西,但我不希望是很驚人的東西。以後還要寫些什麼出來,我自己也更好奇。寫作經常是與自己的對話,把舊的東西變成新的,新的讓它更恆久一點。」

關於詩集的形式

冠華拿出珍藏的《水之湄》(1960)、《花季》(1963)以及《燈船》(1966),每一冊都是最初的版本。我問老師詩集的呈現是否親身參與決定?老師說,最初他的詩集都是扁扁的,這概念是覃子豪從法國帶回來、進而再發明的。七、八年前,他曾建議洪範的詩集要不要回頭採取《花季》的形式?──「我在心裡對形式很在乎。我覺得詩集跟別的書有點不太一樣,應該比較可愛一點。」《長短歌行》的封面,係由自己的學生羅智成繪製,楊牧老師相當喜歡。老師的父親曾在花蓮經營印刷廠,於是我們聊起鉛字印刷的失落與活化。問起想回頭使用鉛字印刷嗎?他說:「用鉛字印應該很有意思,不過我想出書很麻煩,已經麻煩人家太多了。我對印刷覺得很親切,因為自己是跟它一起長大的。」

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

近年台灣發生許多事,藝文界人士紛紛走上街頭;1984年楊牧老師寫下的〈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也被一再轉載。「〈有人〉那首詩裡頭的青年形象,是話講不出來、搞不清楚自己怎麼回事的。這個時代比從前要好一些。房子被拆、年輕的生命在軍中枉死,這些事以前只能是風聞;現在言論自由多了一些,年輕人也更敢於憤怒、站上街頭表達想法。」「幸虧他們,這個時代應該還是很有希望才對。」

外頭天色漸暗,我們進入茶點與簽名時間。老師捧著一疊待簽的詩集回到書房。透過客廳的落地窗,俯瞰敦化南路由黃轉紅的林相,師母說那就是台灣欒樹。──「她略過一些我們早期的共同經驗/寒武紀接近奧陶的魚貝和珊瑚/遲到的爬蟲類,恐龍生與死/一貫快長不已的菇菌,豐草,巨木//直接進入預言裏終將到臨,人與碳/煎熬的世代: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只剩得//這海上渺茫的邊緣,日光/輻輳,深淺的風雨過境/赤石罅中競生著絕無僅有/一系列宛轉變色的欒樹林」

望著赭紅的欒樹林帶,我默默想像楊牧老師在書房裡寫下這些詩句的樣子,忽然懂了一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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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人 2020-03-19 16:10:20

長短歌行
風味獨特

週四愉快

版主回應
也是 閱讀別人 的 文章, 增加了解。

早年 的詩 我並不熟。
2020-03-19 17:13:52
川川 2020-03-16 16:14:25

楊牧的書我都看,受益匪淺
這樣全方位的文人,現今還有幾人?

版主回應
真的不簡單 也學習。 2020-03-16 16:5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