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2-27 18:01:49思乃泱

少年祭,佳音夜(2)在南王(下)

(圖說:馬拉達萬級的哥哥們一一幫弟弟輩的馬拉拿干分配、整理裝滿好多點心大豐收的袋子,現場真的是壯景,一包又一包,相連到高高)

等到我從知本趕回家裡的時候,天哪,maranakan馬拉拿干已經在巷口那邊喊了。奈安ㄋㄟ,怎麼那麼快,才十點半,不是應該還沒南北對抗嗎怎麼已經超過派出所了呢?我趕緊手忙腳亂衝進去把大門拉開,等著小孩子的到來。
由於我這家之前的住家是跟部落沒有往來的外地人,因此在一旁照管行程的大叔似乎沒有把我們家也列為進去aLabakay的路程。我探詢他問說可以嗎?我已經準備好要給小孩子的東西了。他說可以啊,就跟帶頭的maradawan馬拉達萬說鄭校長娘家報完就報我家。一名馬拉達萬先進來,被我這個地中海非藍即白就連聖誕樹都是白色的家嚇了一跳,初次見面的關係他有些遲疑與保留:「嗯,我們在外面喊嗎?」我馬上跟他說;「一定要進來,而且要越大聲越好。」這名馬拉達萬聽了以後開心得很,似乎對於我對他們習俗的了解感到有一種被了解的快樂。於是他們一聲令下,數十名赤著上身糊著黑臉的小男生就這樣衝趴進油漆味仍舊濃重的家裡大聲:aLabakay!aLabakay!aLabakay!aLabakay!aLabakay!aLabakay!aLabakay!aLabakay!嘩啦啦地帶來了地板上的香蕉葉如旋風般離開,我也開心得很,把兩大袋早就準備好了還生怕老爹吃掉的餅乾交給跟著照顧弟弟們的馬拉達萬。「辛苦你囉!馬拉達萬。」這名馬拉達萬臉上又露出欣喜的驚訝:「咦?你也知道?」我笑了,送他們離開前往下一家的報佳音。

能夠在家裡被aLabakay的那一刻,我非常高興。

自從住進第四區以來,我才開始有種終於在部落裡生活了安定下來的歸屬感。
偶而,可以聽到用母語的長串廣播放送,響在我在家裡吃飯看電視就聽得到的範圍。
平時,跟人介紹的時候,已經開始這麼講:「我住更生北路」、「我是南王的思乃泱」。
這次,我不用窩在阿娜家裡感受aLabakay,而是少年們親自把過新年的訊息大聲的帶來我親手佈置的家,一切過去的污穢的要隨著震耳欲聾的喊叫聲掉到地上隨著乾香蕉葉被掃除這個即將長住的家,是的,我有種想要告訴和書的興奮,我理解他長年來即使人在外地也依舊依戀普悠瑪的情感,因為如今我也有著「故鄉普悠瑪」的情感在滋長。
而這名馬拉達萬的神情,也給了我很大的鼓勵。
當住在這個地方的外來者,能夠多一點對當地的認識,多一點願意認識當地的意願,多一點按照當地方式與之互動的意識,那麼外來者儘管不是部落的一分子,也可以是社區的一分子,彼此可以在心照不宣的了解當中,讓當地原來就自在展現的文化獲得更寬闊的延展,因為我們彼此之間就成了分享這片土地所孕生文化的關係,領受了那份同為人族的美好價值。這樣的互動,就好像阿宏跟龍森這對兄弟之於知本一樣,儘管在這個脈絡上他們沒有擁有過去的祖先,但是憑著他們與知本的現在,未來他們也會享有並成為未來的祖先。我很希望未來的我在部落,也能夠這樣子跟我的阿奈與阿累/阿娜與阿里一起數十寒暑。

一路跟拍的肝友小俊ㄍㄟ我,后是去哪裡了竟然錯過南北對抗,她還怕我差點趕不回來錯過今年於我家非常必要的aLabakay。長年做部落工作的小俊,已經很自然地把部落的在乎與禁忌內化成她的思維,她就好幾次叮嚀無論如何我今年搬新家,一定這個家要aLabakay才行,要把那些不知道是什麼髒的陰的用部落的方式全部通通趕出去,往後住起來才安心。我說幸好送知本孩子回來還有趕上,不然這下子可被她罵臭頭。
馬拉拿干的叫聲依舊清亮地響在我們這條街道。小俊的媽媽要我到她們隔壁親戚還沒有人回來的家裡頭等著,等馬拉拿干喊完好把點心交給他們。看著一樣的程序在我眼前流轉,相較於去年我把眼神的重心與理解的感受很自然地放在小孩子馬拉拿干身上,今年,我則看到了馬拉達萬之於少年祭與弟弟們之間那種相互的重要性。
似乎,馬拉達萬這一級在這個晚上向來是個嚴厲的角色:在弟弟們蓄勢待發的衝入之前,兩個馬拉達萬總用竹竿擋著叫他們守規矩;不管趴下來的弟弟們喊得再大聲,站在前頭的馬拉達萬總是會拼了命帶狠勁地彎腰大吼aLabaky!要弟弟們跟上他們比他們更大聲的氣勢;站在後頭的馬拉達萬則是不時巡場按壓趴跪的弟弟們再大聲些,直想把他們保留在腸子的最後一絲氣息都給隨著叫聲逼吐出來。然而今年我所看到的,卻是馬拉達萬全程守護弟弟們馬拉拿干的柔情與細心。
這個晚上對馬拉拿干來說,不管要走多久的路、要跑多少家,通常只有一個概念就是跟著前面衝衝衝、跟著一起喊喊喊,於是他們是看不到旁邊也不知道到底這進進出出之間有多少狀況。於是這一切都要靠馬拉達萬負起照護的眼睛與手腳:在孩子們還沒來到下一家的門口,馬拉達萬要先進來迅速了解地形,看看從大門入口到客廳之間有什麼屏障或阻礙,要他這一級的阿里幫忙孩子們注意,也看看這個家的客廳有多大的容納量好讓多少孩子可以進來;小孩子準備要進去的家門,要先幫他們大大打開,如果中間還有層紗門,就要多兩名馬拉達萬在門口幫忙用身體或手一左一右擋著,好讓孩子們可以在衝進衝出的過程順利無礙;待得小孩子離開之後,馬拉達萬要迅速接過族人以糖果餅乾回報的心意再轉給其他同級阿里匯集起來帶回巴拉冠;一路上的交通指揮與行進留神,無一都要靠他們與義消這輩的部落男子緊密合作,才有辦法讓今晚的主角─馬拉拿干心無旁騖的單純前進。可以說,如果沒有馬拉達萬的隨侍照料,也成就不了這一晚aLabakay的運行。

這些也曾經被他們上一輩當作弟弟們疼的哥哥們,他們細細對待弟弟的體貼,同樣的也延續到aLabakay結束後分發糖果的巴拉冠會所現場。
一年一度的這個時候,普悠瑪巴拉冠的水銀燈底下,堆滿了你絕對無法在家裡、在學校、在大賣場或其他地方所能看到的景象:糖果、零食、餅乾、飲料堆得比熊熊升起的營火堆還高還猛焰,這是小孩子一年一度所期盼看到的夢幻天堂。只見一群馬拉達萬伸長了手往這座零嘴山的盡頭猛掏,為的是要塞滿手上的塑膠袋,好給他們的弟弟馬拉拿干帶回滿滿的喜孜孜與好一陣子吃也吃不完的甜蜜蜜。
當然,馬拉達萬還是要有更上面一層的義消大叔們指揮他們,才有辦法聽命行事。這就是部落年齡層級組織需要每一層存在及參與的環環相扣,因為每一級的共同參與及曾經領受,都會成為未來也以同樣的心情去對待下一代成長的衷心。待得算好今年參加的總人數好確定每個小孩子都不會空手而回,只聽得也是過來人的大叔們彼此心照不宣:「那幾個今年剛參加的、幼稚園的,給他們最大包!」「有幾個?來,這些大的袋子給他裝滿!放這邊。」「好,剩下的,裡面還有,馬拉達萬通通給他裝滿!」於是,我看到了今年少年祭在普悠瑪最觸動我的畫面:頭一個進來巴拉冠前面要領餅乾的馬拉拿干,個子小小的他有著還不太能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的羞赧,怯步地走了進來。當馬拉達萬塞給他今晚應得的滿滿一袋報償,原先他那極度疲憊的神情,現出了再欣慰不過的笑容以及無比驕傲的光芒。
已經很久了,我沒有從一個人的臉上看到如此單純、動人的神情。
那個神情,很像一個17歲的少男,沒有什麼可以憑靠掙錢的一計之長,但是卻在好不容易可以用辛勞與體力拼命打工一個月之後,從老闆手上領走他的第一份薪水,跳躍著要趕緊把這份勞力所得帶回去給以溫柔慈愛的眼光企盼他多時的母親,跟他說聲家裡有你這個男人真好那般欣喜與安慰的想像。
那是一份因為必須經過獨力辛苦的操練所以才能獲得報酬的成長的喜悅,我也可以像大人那樣的做到了,我也可以像那樣的大人了。終於,我有能力可以證明,我是個不僅為自己帶來快樂、也能為全家人帶來快樂與希望,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我佩服這個部落。
也佩服這個族群。

儘管以往的報酬是家家戶戶做的阿拜,現在則是賣場雜貨店的餅乾糖果,但是這都無損於普悠瑪這份從小操練男子的精神與用意。
隨著年紀增長,我越來越覺得,女人的社會化是天生的,男人的社會化則是要經過後天訓練的。小孩子無論男女,對於未知、黑暗、鬼魅與神秘的事物從來是屬於自己的想像強加給自己的恐懼而成為必須突破的心理障礙。如何訓練小男生超越這一層限制,及早預備能夠面對心中的恐懼、將來能夠擊垮眼前的敵人,「給他試膽」,卑南族用這個方式來鍛鍊部落這群未來的男人。
如何讓這群未來的男人,能夠感受到自己承肩部落的期望與家人的寄託,隨著逐年的參與體會到自己在部落的責任與付出,其實夾帶著眾人的奉獻與親人的肯定。能夠領到很辛苦aLabakay之後的這份大禮,無疑是強化他們這層認知最好的回饋。
普悠瑪的男人,是這樣子來的。
不管是少年會所的制度或是這全臺唯一以少年為祭典主體的少年祭,也再也沒有其他族群,如卑南族這般重視對於小男生全方位的養成與訓練。這是我的佩服。

跟拍了四年aLabakay的小俊,笑ㄍㄟ著嚕裡頭的馬拉達萬:「ㄟˊ,裡面還有餅乾,不拿一些出來給姊姊?」小俊說,她其實也不是想跟小孩子爭吃的,只是也想沾點快樂的kimochi,想逗他們看看會不會分享給其他跟著他們辛苦的人。不過,現實的是,她說去年有個小男生小氣到連一小塊糖果都不給,就連馬拉達萬也不肯給,啊家裡還那麼多小孩在等自己吃就不夠了。最後還是義消的大叔們了解我們女生站在外頭巴望半天的心情,下令馬拉達萬拿些餅乾糖果給小俊跟我。「后~~我跟了四年,終於有拿到東西了~~」「耶!我跟了兩年就有了!」我感謝被小俊的義消朋友一視同仁通通有獎,還很高興的從她袋子裡頭挑出我還沒吃過就從家裡貢獻出去的蕃茄汁棒棒條。不過很快的,我們手上的糖果餅乾也流轉了出去,四年級的妹妹玟宇也在旁邊安靜地跟了一個晚上。
玟宇跟她的妹妹,都是我所佩服的小孩。她們的媽媽千慧嫁進來部落,儘管不是生長在這裡的她仍舊帶著孩子、繡傳統服給她們鼓勵她們參加部落的活動。在爸爸受傷坐輪椅之後,母女們也是傾全力照顧父親跟家裡,同樣的她們也把部落的事情當作重要的事在參與。自從我2002年開始在普悠瑪的小米除草完工慶看到這對姊妹以來,部落的活動,她們沒有不參加的。
對於家裡沒有兄弟的姊姊妹妹來說,這個晚上通常吃不到男生帶回來的戰利品。但是想吃零食這個企盼可是天下孩子心,小俊解得這一點,忙把袋中適合玟宇姊妹倆一起共享的整條餅乾、口香糖等挑出來給她帶回去,我手上的餅乾也剩下兩小條跟一小包。

儘管我的手上從空空到一把抓再到幾乎空空,可是我的心滿滿。
這就是少年祭報佳音的真義,不是嗎?不管基督教或天主教的教友報佳音,或是普悠瑪少年aLabakay的報佳音,這個本質都是眾人帶來了好消息,讓領受的人不僅從他人那裡獲致快樂,也能再流轉出去分享給別人帶來快樂。
這絕對不是獨享的快樂。
我在部落裡看到了佳音,看到了地上國如同天上國的喜樂。
而那是,從很久很久以前就存在於部落的本質。這就是最好的福音。
少年祭,佳音夜,我在南王,領受了這份美好的過程所要傳遞的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