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說：嚇到，當我重新整理照片看到1998年來到知本的照片，原來....)

隊伍來到巴拉冠，廣場上的桌子早已擺滿了族人一起共餐的心意。感謝主持人小英看到小女生跟了一天的辛苦，讓孩子們自己也開了一桌。吃飯的時候，倖如的mumu走了過來很想念的對我說：「怎麼好久沒有看到你去家裡？」mumu是讓我佩服的人，憑著毅力與堅持照顧一對孫兒女。相對於mumu所撐持的，我在部落的做不過是蜻蜓點水的錦上添花。知本部落許多女性於家庭的兼任數職與堅韌挺直向來都是我所佩服感懷的。
這天晚上的吃飯，很高興初鹿部落來了很多穿卡定的年輕人。千里看到我身旁一堆小女生說：「啊喲你怎麼變媽媽了？」我笑說沒有辦法就是這樣，這是我存在在知本的價值。
馬瑾，是從去年收穫祭開始，一看到我就習慣喊我以娜的小女生。當時我也沒有要她改口，確實如果我早些結婚，也該有她這麼大的女兒。而今年，不只她喊，就連雅文、秉涵、芅雯、芅華、小丸子都跟著她這樣全部一起喊了，於是我身邊頓時多了很多叫我以娜的小女生。而我也真的喜歡聽她們這樣拉長了聲音喊，例如雅文這幾天總是會打電話來劈頭就問：「以娜~~晚上幾點集合？」或是晚上跳舞的時候她們圍兜鬆了總會順著舞圈來到我面前說：「以娜~~幫我綁。」

跟小女生的這份情分，是我很珍惜的，儘管我知道每一年的她們會慢慢的不一樣，有舊的小女生會長大離開，也會有新的小女生繼續加入這個舞圈。就像馬瑾選會長那晚問我：「以娜~~今年還是會有新的成員嗎？」我很高興她看到這個接受成員當中不斷來去的事實，就像這天晚上muwalaka的情形一樣……
知本的舞圈隨著層級分明是嚴明的排序，除了musavak帶頭與年輕人、以娜們、小姐們跳的最外圍的舞圈是可以任意混雜於其中，其他各個不同性別的年齡層都有自己的隊伍。最小的小小孩有mumu或是易春這一輩的帶著在最中間跳，takuvan自己在舞圈中心跳，valisen也是自己的人帶頭成一排，venangsangsar黑衣部隊一整排跟在musavak與年輕人的最後面，未成年的venangsangsar跟valisen都還不能跟小姐們一起跳舞。至於小女生當然也有自己的舞圈，今年帶頭的是文意，小女生公推要她出來帶頭跳；而被小女生誤認為還是國小六年級的子甦，也被她們認為是看起來很會跳的樣子而請她帶頭。至於我這個超齡小女生偶而跟在她們隊伍的最後面，偶而想念musavak那一圈很會帶頭的阿仁所跳的花式腳步而回到大人那一圈。
到桃園唸書的嘉惠，稍早在遊街時看到她羞澀的身影，先前還彆扭著說不肯穿傳統服的育如嚕她晚上也一起來巴拉冠。看到好久不見的嘉惠穿著傳統服再度進到舞圈與她知本的阿奈一起大聲唱歌，仿如數年前猴祭小女生人數滿滿的時光重現，我真的很高興。
還有若沁跟若芸遠在桃園的小表妹筑琳，才大班的她被美玉阿姨虧說身高只比彪媽小蜜蜂阿姨矮一顛顛而已，也是毫不含糊地踩著舞步大聲唱歌，最生猛的是CD每首歌的空檔都會自動拍手自我鼓勵。我誇她怎麼這些歌都那麼會唱，她理直氣壯的說：「我有聽啊~~我會啊。」她還會很認真的顧著剛剛帶進舞圈的小妹妹說：「妹~~你看我的腳這樣~~~」真的是讓我很感動，又很想學新的老歌好錄更多的CD聽到更多的小小孩都會跟著音樂齊唱。
趁著音樂換首的空檔，又有好幾個穿傳統服的國中女生一起衝進來小女生的舞圈一起跳。這些孩子是我這三、四年來比較少在巴拉冠看到的，然而我相信曾經她們也在巴拉冠跟著達古範一起過。只是她們年紀大了，沒有常常出現，然而很現實也很實際的是，當她們想再回巴拉冠時，她們也仍舊需要屬於自己小女生同儕團體的位置，而無法憑空出現就幾個人另起舞圈。至於族人外地的朋友的朋友帶著小女兒來的，又高興又期待又不好意思的換穿上這裡的傳統服，相對的她們也需要一個可以讓她們進來的隊伍，就如同當年的我來到知本一樣。
同樣在場跳的我看著這一切，心裡又確認了一件可以做的事。那就是陪著還有一群願意來到巴拉冠的小女生一起在這裡，也爲那些很久沒有來巴拉冠但是當她願意再次出現在這裡與族人經歷這一年一次在跳舞之中完成互動之情的小女生在來到這裡的時候，我們已經預備了一個隨時歡迎她加入的同儕隊伍在等著她一起，一直沒有離開。

十六號與十七號的白天是累塌了的平靜。十六號晚上跳到一半，我跟小女生們一起跑到久違了的蘭田一起喝東西。對她們當中很多人來說，要這樣穿著傳統服跟著平常晚上在家或四散各地的阿奈一起聚在同一個地方純粹嘻哈笑鬧互嚕互逗，真的是一年一次的難得。我聽著她們的笑語、插播搶唱隔壁桌的卡拉OK，靜靜享受這份約定的愉快，以及眼前流動的一切。一年一年，每年多升一個年級的她們，不可能再回到當年的天真無邪、無憂無慮，我們之間的關係，隨著互動機會的減少也降低了累積的厚度不復當年，但是只要每年還能夠有這麼一段時間，還能夠像當年那樣一起，於我而言就可以是再持續到明年此時的企盼，一如我對遊街連年不變的期許那樣。
半夜兩點，我硬是把睡到很累的阿拉伯call起來帶著女朋友玲玲來到阿宗家爲蘭田幫的酒友炒飛魚乾。執著的我，有時候會爲著某個一定要的想念給朋友很多壓力，可是很感謝大家總是很體諒包容我的這樣嚕。謝謝小不點幫大家傳了冰碧魯過來，大夥天南地北不爲什麼就是聊得很開心。阿拉伯也說他的表情好久沒有這麼劇烈變化了住在台北太久很難笑的地方。

十七號晚上，原本已經沒有辦法熬夜通宵的我這次也想待多久算多久，因為去年我實在被知本的老人家打敗。知本的老人家真的很強，每年這個時候一定義無反顧風雨無阻帶著躺椅來到祖靈屋前排排擺好陣勢。老人家一定拿著麥克風唱那種加了很多母語詞的傳統歌，而且越唱越排山倒海high到天花亂墜。唱累了，毛巾往臉上一蓋就沉沉睡去；一聽到會唱的歌或是精神來了，毛巾一掀又開始拍手搓掌嗬嗨咉下去，很厲害，一整個晚上就這樣反反覆覆，讓我超佩服他們一年一度養精蓄銳期待爆發的精力。
這天晚上的重要照例是男生打阿拜、女生搓阿拜，先祭祖先再分給會場眾人。男生扛來了臼與杵，倒進蒸好的糯米，就在祖靈屋的三個家族門前開始拼命一上一下來來回回。我在旁邊用另一種眼睛感受著，想來古老的時候，這就是女孩子觀察一個男孩子強不強壯、細不細心的時候。卑南族的男生從timatilaw的蹲跳開始，會很讓人注意的就是他的大腿夠不夠力，有沒有足夠的能耐與戰鬥力。打阿拜的同時也是一樣，如果沒有足夠的技巧與體力，很快就會滿頭大汗不知所措。這一屆的kavansalang與venangsangsar對於打阿拜都已經很熟練，婦女會的以娜們也看得非常高興不時給他們出聲叫喝。
這同時也是一個不同年齡間男女分工的時候。年輕的男性使力打阿拜，年長的男性用看的給予姿勢上技巧的口頭指導或動作示範。男生輪番打完也累了，換女生接下來搓製阿拜。年長的婦女不時檢視糯米的情形是否已經OK，一旦好了句使力把糯米糰從木臼裡刮除移到藤篩上，將糯米糰揉成U形長條狀，再一一快扯成小團狀，丟給後頭年輕的婦女在灑滿花生粉的藤篩上搓扁成小塊。祭完祖先之後，就由小朋友們拿著一一分送給在場的人們。
揉著看著，我的心想著，按照彼此的能耐與所長分工，是很美也是互相需要的事，不管是對一個地方、一個團體或是一個人來說都是。那麼，我也應該能夠在原住民與漢人之間找到我可以做的事情吧，就像今天晚上一樣，一定。

這天晚上的搖滾晚會非常high，兩年沒有樂團這樣通宵了，孩子們可盼了好久好久要瘋這晚。首先上場的是陳誠的小董事樂團。帥的啦陳誠，整個人抽高的他紮著valisen的黃頭巾赤著上身圍著valisen圍布在台上彈電吉他兼主唱，簡直帥到比王力宏有過之而無不及，台下不管小女生大女生小男生大男生通通為之尖叫。
接著特別來賓巴奈也帶來她的名曲白米酒，以及幾首由她詮釋起來非常有獨特風味帶點冷遠悠長的曲子。最後壓軸的演唱是小宗哥的低收入戶樂團，穿著venangsangsar衣服的他上台飆唱，跟一旁饒舌快唸的圖騰樂團錦勝兩人架勢十足動作特多風靡全場。尤其唱到「起、風、了！」台上台下真的是宛如颱風前兆狂掃一番。啊~~知本怎麼能夠那麼瘋狂，在老的傳統歌與新的創作歌之間悠遊的如此自在、奔放。我很高興也很enjoy，不管是怎樣的都是原住民音樂，因為這都是代表我們不同時代的聽覺與脈動，呈現的都是我們每一代最習慣被表達的靈魂。就好像「愛情釀的酒」這首收穫節最後一晚有樂團就一定會唱到的歌，不管是慢板或搖滾板，四年級或七年級都有各自為之瘋狂的理由。
唱著唱著，錦勇也帶著他的新兵們venangsangsar跟valisen上臺跳起前一天剛剛排練的「老鷹之歌」伸開了翅膀如鷹飛旋。一排穿傳統服的年輕人在台上又唱又跳的威力真是太猛太好看了。在皆興的鼓勵與助陣之下，takuvan也煞有架勢的上去合唱他們的改編歌曲「我家門前有水溝，後面墓仔埔~~~」，笑倒台下的大家。到了最後的高潮，就是takuvan輪番上陣在眾人的大吼聲中「脫掉脫掉！」只剩下四角褲，尤其陳志毅平常看來安靜卻上場搔首弄姿擺動得最猛，真的是跟他老爸阿仁沒有兩樣，標準的有其父必有其子的悶騷愛現。

先前在祖靈屋前面讓老人家樂得闔不攏嘴的皆興，又從舞台區回來了。每年此時，總是能夠在祖靈屋前看到皆興盡力賣力拼命一首又一首，老人家不能沒有他，而他也不能沒有老人家的互相對唱。唱到了搖籃曲時，皆興還把老mumu背了起來像是妹妹背著洋娃娃那樣搖著哄，惹得所有的人都笑岔了氣，太可愛了。已經快要mawas沒有聲音的皆興叫我也進去祖靈屋老人坐著的圈子裡頭一起唱，問題是我知道的歌太少，還是要有他在帶才行，真的是要有他才能起得來那個年輕人跟老人家之間可以一起唱歌的氣氛。
敬酒的時候，我跟皆興說：「興~~就算你會長卸任，也一定要這樣做下去喔！」皆興了解我的明白，他以很累很紅但是又很有意志的眼睛說：「那是當然的啊，一年一次啊這是我的責任，是我跟老人的約定我一定要讓他們快樂，永永遠遠。堅持下去，是一份享受，這個享受沒有人懂，但是我就是享受在當中了。」是了，皆興一直是這樣，堅持以他的歌聲與老人家完成代與代之間的互動，也帶更多的年輕人用歌聲安慰老人，讓老人家可以享受這份排山倒海的沉浸在其中，至少這樣的機會是一年一次的。
想到小女生筑琳給我的感動，於是我跟皆興說：「那你跟mizin叔叔一樣，一定要再整理更多的歌曲，讓更多年輕人會唱唷！」皆興立刻說：「有，我們打算要錄新的，啊是古調你都會了啦~~九月份開始練歌ㄏㄚˋ。」對於這份邀請，當下我又是一陣感動。想起幾年前那次出差到台北，剛好得知叔叔跟皆興他們隔天準備要進錄音室錄「部落青年傳唱舞曲(一)」，皆興一句寬闊的邀請「那你一起留下來唱嘛」就讓我更改了行程，跟著彪哥、阿雄溝、斯乃泱跟依莉伴、小美他們進了錄音室。雖然叔叔對我那實在沒有比貓大的聲音感到有我沒我都一樣的頭痛，也是讓我跟著從頭咿咿呀呀錄到完。然而從那次錄完音以後，發覺自己愛上傳統歌的自由飆唱，也愛上傳統歌與人在齊唱當中完成互動、貼近祖先那被提升到另一個境界的忘我，真的，我很想再學新的傳統歌。
於是，我暗自發了誓，這次就算叔叔再頭痛，我都要跟，不要離開喔，一定。

半夜四點鐘，開始吹起很熱的風。一開始我還以為是阿迪烤肉那邊吹過來的風而不引為意，想不到是真正的焚風。而且風很大，似乎要把會場狂捲了起來。venangsangsar趕緊過去先拉緊撐住talingel的繩子，場上的人也趕忙起身收拾東西。
我望著拆得差不多的舞台與鷹架，想起這幾天稍縱即逝的聲音、光影與色彩，又結束了，一年一度的收穫祭。
可是，我對知本的情感，不想這樣一年一度的告一段落。
今年四月份，我的布農族朋友馬田辦了一個以部落老照片為主題的小展覽。他就說了，很希望有更多的年輕人一起來投入部落的工作，讓他們這一輩的能夠在共事中產生更多的互動：「我也在找我的kaviaz(盟友/朋友/一起做事的夥伴)，希望我們可以一起為部落做些事情。讓我們不是只有每天的見面而已，更是在凝聚當中還有血緣關係的深入。那是，很不一樣的感覺。」我也很希望，在一直來到知本的過程當中，可以像這樣跟我的阿累阿奈透過一起做些什麼事情的當中，讓我們的在一起更有意義、更有延續，也更有意思，就像以前的成長班跟月刊那樣。

我想，我找到我可以做的事了。
那就是一路陪著你，讓你更好。
如果你是花朵，我願是那辮子，撐緊你綻放的美麗。
如果你是kamlin，我願是那彩帶，襯托你飛躍的響聲。
如果你是卡定，我願是那繩子，扶繫你頓跳的張力。
如果你是舞台上的明星，我願是那搭舞台的工人，以背後兩三天的付出彰顯你台上兩三個小時的光芒四射。
如果你是當年取我首級的人，我願是在那之後被你好好款待、從當下開始就與你的祖先成為守護你部落的靈。
因為這是你我之間最不能分開的，彼此。

我的眼睛回到前方的巴拉冠，想起的是16號那晚，見著了好久不見的敏銓，我這樣跟他說：「很高興真的去菲律賓這一趟，對我回來再重新投入這裡有很大的幫助。」雖然當下的我語無倫次的不知如何條理解釋才好，但是我知道我在說什麼。
耳邊響起的則是撒可努我們在巴拉冠前對我的講話：「其實你的來到台東，是很早很早以前就決定的決定。」
我想，應該，真的，就是這樣罷，特別是當我再次看見1998年收穫節的照片時。那一年夏天在會場，我們再次來到知本穿上以娜為她乾女兒們繡好的衣服。我們找了身邊幾個很可愛穿卑南族衣服在現場跑來跑去的小女生，一起邀她們入鏡拍照做個紀念。
很久很久以後的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她們就是來到知本以後愛我也讓我很愛的高家姊妹。

收穫節結束的隔天，19號，一位署名「卡地布的族人」在這個台的留言板給了我這段日子以來最溫暖的一段話作為階段性的ending：「思乃泱很感謝妳為卡地布所作的一切，而且融合在我們之中不分彼此，卡地布有妳真好，再一次的感謝妳！La yu wan」
另一方面，小女生雅文也一直打電話、傳簡訊給我：「阿姨，很想妳，我們什麼時候再集合？要穿傳統服嗎？」於是我知道，收穫節不再是結束，而是另一個可能性的開始。或許，很久以來我就想要跟年輕人跟小孩子一起玩一起完成的，可以是這個可能性的再開始，在我的再一次跟知本，一定。

後記：如同宏文十幾年前就放在心裡的卑南族跨部落入口網，我一直放在心裡的是卑南族跨部落的報刊以及兒童的聯合夏令營隊。這一寫下去又是很多故事了，在這之前，我想我會努力的就是跟年輕人一起努力入口網的事。這個夢想與可能性，會跟大家一起一直走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