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9-12 17:18:07思乃泱

記憶種植

(圖說:「記憶種植」影像展的邀請卡)

Before
第三次見到馬田的時候,得知他跟好友佑子辦了一個以家鄉老照片為主的影像展,我就興沖沖的撥出時間與他一道來到文物館的展場,聽他跟佑子說起策展的甘苦談以及他的理想。
那天我很感動,就跟馬田說我想要寫一篇文章放在我們館的電子報,寫完之後也再請他看過。我跟他說,以前我當記者寫周刊的稿子,有時候成了交作業,因為那是為了必須採訪的新聞而寫的稿子。於是我一直很珍惜自己可以寫自己真正想要寫的文章就像現在報台的文章。其中像這種有點像報導有點像新聞宣傳但是同時又有自己的心緒感受在裡頭的文章,對我而言寫起來總是帶使命的,總像是有什麼上了身,驅使你要寫出好的東西與對的感覺。那時候我在教會界的報社,對自己要寫出這類的文章是帶有連結的期許、紀錄的分享,如今我在博物館工作,同樣的我也希望透過館方的網絡,讓這樣的文章也呈現連結的助益、分享的激盪。
於是,讓我折騰了兩三天要在截稿時限前趕出來的文章,就這樣成了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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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展,歡迎你來!」布農族朋友馬田(Amul)遞過一張黑白卡片,兩位女性端坐交叉的雙手格放成引人注目的視覺中心。素雅的設計,讓人想沉靜下來多看幾眼,一解模糊影像的背後到底潛藏著什麼樣的記憶。
  接過卡片的第一個想法是:「咦,海端鄉布農文物館辦特展?」引發了我想看展的衝動。因為印象中,一般說來處於人事編制與館務發展等多重限制的地方文物館,很難於常設展之外還投下精力辦理特展。公共電視「部落面對面」291集更以「原鄉文物館是蚊舞館?」來探討這個議題。然而這個由鄉公所提供經費主辦、工作室策劃展出承辦的模式,不僅破除了我過去的印象,也看到部落文物館與文史工作室之間互動的各種可能性。
  驅車前往海端鄉的路上,馬田聊起退伍回來以後讓他傷腦筋的事。「我很高興可以回到部落,我也一直想回部落做些什麼。只是,對於我這樣到過外面很久才回部落的年輕人來說,好像,我的不一樣,讓我跟部落之間少了些什麼。像是我半夜三點做創作,部落的人會來問說為什麼這麼晚還不睡,我很難解釋說晚上比較好做事。到了白天,部落的人去種田,部落的步調活了起來,卻變成我沒有辦法進入……可是有時候,我又對這樣的不一樣感到高興。那像是一種障礙,但又像是一種能力,就像有陰陽眼的人,總是會看見一些別人看不見的東西,但那似乎不是一件愉快的事,而他自己又無法裝做沒看見。」處在這兩種交集當中的新一代原住民青年,擁有在都市學會的能力,也同時具有對於土地原初的情感,在交相激盪、引發的過程中,這個不一樣或許是另一種祝福的領受。這或許也是年輕人可以運用在外地習得的專業,落實與家鄉互動的施力點。

  馬田從以前便很高興自己家鄉就有一座文物館,他也一直把文物館可以與部落共同做些什麼事情的想法放在心底。在去年射耳祭檢討會中,長輩們表示希望未來射耳祭除了動態的祭典活動以外,也能舉辦具有教育意義的靜態活動。在大家討論之下,覺得利用老照片影像的特殊性來切入部落歷史和脈絡,是一個可行的方式,尤其影像在訊息傳達上較為直接,不擅於閱讀的族人容易接受它,進而產生連結。部落自發性的聲音激發了回鄉一年多的馬田,特別是當他看到父親馬賢德早年整理初來部落氏族的文字資料,很想以此為基礎結合照片採集,再繼續深入了解所生長的部落,並將資料的呈現轉化為可以再使用、擴散的脈絡。
  去年七月底,當他們得知文建會和信義房屋文化基金會合作推行「社區一家」贊助計畫,就試著提案由工作室參加徵選。馬田表示:「若沒有這項贊助,我們工作團隊仍會繼續完成這個計畫,畢竟地方文化資產的紀錄留存,是一件跟時間賽跑的事。不過很幸運的我們的案子獲得認同,這對於需要長時間投入老相片採集的工作有了很大的幫助。」
  於是,馬田直接抱著手提電腦與掃瞄機,挨家挨戶拜訪解釋。由於照片具有珍貴性,馬田並不帶走照片而是現場掃瞄,這樣的做法讓村人感到安心,也就更樂意提供。過程中,他運用電腦螢幕放大圖片,讓視力不好幾乎無法辨識照片人物的老人家,也能勾起對昔日同伴的記憶,甚至到後來還有人委託他進行其他舊照片的影像處理。

  在蒐集照片的過程中,馬家父子陸續舉辦三場影像分享會,將每一階段掃到的照片放映給大家看。一來族人從彼此的照片看到了不曾見過的自己以及印象中的親族,一下子鮮活了許多人的記憶與互動;二來也讓族人更加努力翻箱倒櫃,到最後八十幾戶的小部落竟也蒐集到近五百張的老照片,在展覽與出版方面不得不做個取捨篩選。
  部落辦理的影像分享會就像野台戲般熱鬧溫馨又直接,屬於部落族人親密互享的時刻。然而為了更廣泛的展現,自部落延伸至鄉公所的公共空間,也成就更大的共享機制。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美術學系雕塑組畢業的馬田,對於展覽等細節早就瞭若指掌。他抱著年輕的熱情與衝勁跟鄉公所課長討論,希望可以在直屬鄉公所的文物館辦展。鄉公所對這個計畫給予高度的肯定,也在經費籌措上大力協助,讓他能夠放手去做。配合整個計畫的結案日期,選在一年一度的射耳祭於布農文物館辦理開展,讓更多鄉內鄉外的人有機會看到這個影像展。

  文物館共三層樓,位於三樓多媒體簡報室的小空間,就是馬田跟大學同班好友謝宗佑這些日子以來大力揮灑的展場。三側展板輸出,盡頭是自動播放老照片的影像,中間一個木作輸出,非常簡單。馬田笑稱這是要依靠他們兩人解說,才能讓人駐足觀賞的展場設計。
  當初會選擇這地點,在於這個空間具有完整封閉性,又有投影機可以不斷打出影像,營造展覽氣氛,再加上僅需移動原來的座椅即可佈展,就開始了他們對展場空間的規劃。不過宗佑實在忍不住吐槽,說中間這塊展板設計成巨大的銳角三角形,遠遠看來真是形成逼迫的壓力,若是下次再展一定連同動線改進。話雖如此,這當中還是很有設計的味道。銳角三角形兩邊的主題分別是射耳祭場簡史與初來部落簡史,第三邊就是一進門即可看到初來標高340公尺的公路地標,與空照圖的綠色田地經由電腦合成影像形成拼貼畫面,具有真實漂浮於空中的游離感,一眼就能看出這是年輕人的手法。
  環繞展場三面的主題,分別是以文字呈現長者訪談資料的「耆老說故事」,以及以影像主題分類呈現初來聚落早期照片的「日據時期」、「相館留影」、「文化工作隊」、「生活片段」。馬田說,他原本是想以父親的氏族資料來分類,後來發現這樣的分類基礎太薄弱,於是轉向以時期、同一留影地點、主題團體、出現於村落場景的日常生活等四個主題來進行安排。其中日據時期的照片最少、資料也最難取得,絕大部分的影像是從軍者投身南洋戰爭前的最後留影。身著軍裝拍照的Makili對家人說:「如果我死了,一定會回來。」然而Makili的身軀終究沒有回來,他的心卻早已回來,口述者胡奇英念念不忘地一再講述。在資料蒐集過程中,馬田曾不只一次地被許多族人深藏在記憶的話語所感動。

  回顧這一路走來,年輕人有很多的學習,包括第一次撰寫企畫案、第一次做簡報、第一次地毯式拜訪聚落住戶,以及許多令人哭笑不得的經驗……。馬田的女友林舒詒努力辨識馬田父親卅年手稿的字跡,將之轉化成電子檔;宗佑跟馬田在海報上只取一排人的足部特寫、在卡片上只用兩位女性的手部框景,年輕一輩大膽裁切人像的風格,被老人家叨唸文宣設計得太奇怪;剛開始只用灰階掃描照片的馬田,在宗佑參與後立刻被大罵為什麼不掃全彩,害得他在美編後製時無法呈現某些照片的層次感……
  種種共事的體驗,對馬田而言最大的收穫,就是族人之間藉由照片的採集,交換了彼此的心境,從中產生互信與互動,讓這位回鄉的年輕人感覺到一種被寄託的感覺。他說:「專家學者採集資料時跟當地產生的連結很有限,雖然最後可以生產出很接近的資料,但是情緒、情感是不一樣的,那個未來也是不一樣的。我在乎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有很多的感覺。我在部落的時間都是片斷,老人家看到我的成長也是片段在看,但是他們現在看著我抱著電腦跑來跑去,知道我在做些什麼。他們知道部落有人想要做這件事,會很願意跟你講,也把寄託放在你身上,肩膀會很重。」

  還記得第一次接過馬田名片看到他工作室的布農名稱,我笑了起來:「Amour,法文不就是『愛』的意思嗎?」確實,這場展覽的整個過程,讓我想起聖經上的一段話:「我若能說人間的語言,和能說天使的語言,但我若沒有愛,我就成了個發聲的鑼,或發響的鈸。我若有先知之恩,又明白一切奧秘和各種知識,我若有全備的信心,甚至能夠移山,但我若沒有愛,我什麼也不算。我若把我所有的財產全施捨了,我若捨身投火被焚,但我若沒有愛,為我毫無益處。」(格前13:1~3)就是這樣,願意憑藉對部落、對族人的愛,奉獻出自己的能力,一對父子、兩個死黨、三位好朋友,加上全村八十多戶歷經八個多月的奮戰與分享,匯集成初來的第一套影像資料庫。以展覽內容為基礎而印製的「記憶種植─初來部落歷史影像」,則在「社區一家」贊助計畫下出版,成為將「回憶」種植在心田上萌芽的開始。這些書籍也贈送給參與計畫的所有人,因為他們本於初衷希望這些影像能引起族人對土地記憶的連結,如此一來這些影像才不會只是老照片而已。
  影像展,只是資料可以被轉化與利用的一個點,對未來,馬田看得更遠。他想要結合這些影像作為初來國小的鄉土文化教材,讓下一代的孩子可以從照片當中,自然而然地認識部落的生活變遷以及親族的人際網絡。一如他在出版品前言所表示:「最重要的是,將這些文化資產轉換成部落傳承的養分,期望用這片土地生長出的果實來滋養初來的新生。」
  由點而線而面,就是他所期待的,整個海端鄉各部落都能有一群人結合口述歷史及影像來做自己的部落誌。如此一來,各部落就可由下而上將部落誌整合成鄉誌,這些都是有心的年輕人可以集結起來為下一輩布農族累積的歷史。當這一輩布農族年輕人已不如上一輩父老仍舊認識彼此的社群與氏族關係,馬田很希望他們這一輩能在共事中,產生更多的互動:「我也在找我的kaviaz(盟友、朋友、一起做事的夥伴),希望我們可以一起為部落做些事情。讓我們不是只有每天的見面而已,更是在凝聚當中還有血緣關係的深入。那是,很不一樣的感覺。」
  這個展,歡迎你來。請你共同來體會在這個展覽背後,部落文化工作者所寄予的無限希望。

「記憶種植─部落影像回顧展」
展期:2005年5月20日至6月4日08:00~16:00
地點:臺東縣海端鄉布農文物館三樓視聽室
指導單位:行政院原住民委員會、臺東縣政府
主辦單位:臺東縣海端鄉鄉公所
協辦單位:初來部落、阿穆爾工作室
策展人:馬田

(引自史前館2006/06/01第60期電子報http://www.nmp.gov.tw/enews/no60/page_0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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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fter
然而對我自己來說,故事的另一個開始則是在文章登出來之後…………

我博物館的kaviaz鈞瑋與至善,我們幾個向來在博物館與原住民社區這個區塊上著力。那天我們去拜訪一位部落的朋友,長期以來她在很艱困的環境裡不斷的努力族群的文化傳承。滂沱大雨的回程,鈞瑋先是說:「你那篇電子報寫得很好耶,你真的很會寫,把那種感覺都寫出來了。我也想跟我們崙天的年輕人分享,看他們想不想也來辦展覽,我會把你的文章跟馬田編的書都拿給他們看。」至善也說:「我也想拿給金峰那邊的人看,他們也一定很有興趣來做展覽看看。」
鈞瑋與至善的鼓勵讓我很高興,讓我知道了原來我的寫,也能在博物館跟原住民社區這個區塊做為一個連結的窗口。那就是一種可以、也必須再寫下去的使命感。
後來說著說著,鈞瑋又有感而發的:「像我們這種對原住民文化有心可是又沒有部落的人來說,我們沒有一個所謂的部落可以讓我們回去努力,像拉黑子、尤瑪都是這樣,在外面一段時間了後來決定回去部落貢獻自己的所學,不管是又愛或是又恨就是盡一切糾纏到底。可是我們沒有這樣一個特定的地方,所以像我們這種人待在博物館最好,博物館就是我們的部落,我們的基地,是我們可以好好做下去的地方。」
聽得至善頻頻點頭說:「嗯,沒錯,博物館就是我們的部落,而且我們還可以跟很多族群很多部落做合作。」
鈞瑋與至善的話,讓我這五年來對博物館之於我與原住民部落可以努力的未來,做了一個極致的立足點。

以往,我雖然很高興可以在博物館這個很有意思的領域工作,但是我總是會有莫名的不安與不定,不知道自己可能哪天得面對走路,或是這到底是不是我一輩子要走下去的志業。
如今我確信,這就是我要走下去的路了。而且,還是只能在台東的博物館才能走下去的路。這裡就是我的部落,我的基地,我可以致力於讓博物館同時也是部落的窗口,讓部落同時也是博物館的夥伴。
因為我們彼此可以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連結與關係。
這是需要時間不斷去營造的。
我願意走下去了,終於。
春藥 2020-01-12 17:37:35

很不錯的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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