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說：復活節禮拜，讓我很感動的新香蘭青年的獻詩─〈我的救贖者活著〉)

然而奇蹟總是接二連三的。
這個清晨，是復活節。
許久以前，當我曾經對人與人之間的情誼嚴重失去信心受到考驗的時候，在很長一段黑暗期之後，我終於明白，復活的前提在於受難。
是的，若沒有受難日，何來復活節之義。若沒有曾經憂傷痛悔的心，何來喜樂歡欣的情。也就是一切以為負面的，其實都是為了要成就那正向的。這個目的的終極就是，凡事互相效力，叫愛神的人得益處。只要愛神，就能在凡事中明白、順服上帝，看見上帝的意思而歡欣領受即使從人的眼光是難以承受的「祝福」。於我而言，這個早上的復活節又是另一次領受的奇蹟。
這個早上是東排中會第二區會的聯合禮拜，聚集了新香蘭、新興、正興、嘉蘭、北里等教會會友。先前我跟文化隊溝通好，這個早上再累也要用意志力參加禮拜，你就把這個過程當作難得大家在一起聚集一堂的體驗，說不定你就只有這回機會跟著族人進教堂。
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想說是要拉著妹妹們來信教的。因為我推崇個人自由意志的選擇，加上個性向來反叛，因此雖然身為牧師女兒的基督徒，卻是向來不喜歡傳福音。因為對我來說，道，是可以分享的，教，可就狹隘了。再者，我不喜歡給人家那種一定要得救不然你只能下地獄的壓力。就好像父母催逼小孩唸書，孩子若不唸書，怎麼囉唆都沒有用。因為唸不唸的人是孩子自己，信不信的人也是他自己跟上帝的時間點臨到了沒有。我不喜歡騎車時抬頭看到「天國近了」、「罪的代價就是死」那樣叫別人差點摔到水溝的信法。這也惹得一位從沒聽我跟她談起福音後來出國開始從查經中認識上帝的學妹arlene這般唸我：「怎麼你當時都不跟我講這些啊害我不能早一點接觸這個信仰……」我只能說很抱歉，因為不知道該怎麼去講這類只能意會難以論證的關係，「三位如何一體」絕對比「一心如何二用」還難解釋。
秀珍說，台東的行程交給我了，於是星期六我把她們交給部落；而這個早上，我把妹妹們的生命與靈命交給上帝。特別是在經歷過昨天我們一群人為了各自所執所苦的事痛哭之後，我們更需要強烈感受到，自己是被那永遠接納我們的所愛的。人生中有這麼多憂傷痛苦，如果這一切都是偶發性的無意義的，那麼我們的生命不就成了被戲弄的荒謬，這是我們所不願意認帳的。
這個早上，我不知道爲什麼，也說不出來，只知道，這天的主日崇拜，不管是練詩、講道、獻詩一連串的過程，我們當中好幾個人都被摸到了。我、我旁邊的、後面的妹妹們，一個個吸著鼻子，我們不太敢以淚眼看著彼此，卻又清楚彼此不知爲著什麼哭得如此厲害，如此平靜。那種感覺，像是耶穌要給我們的訊息，透過這一切向我們展現。一切的苦難有祂帶著我們超脫，所以不要害怕，只要心存盼望與信靠。無論身處什麼樣的境地，神都是愛我們不會離棄我們的，這份愛可以讓我們勝過世間一切的恐懼，在愛中得到完全，得到氣力。
我不會講，也說不出來。我只是在慟泣中感到平安，感謝上帝，讓我有機會帶著妹妹們來到新香蘭，讓她們有機會感受主的愛，以及那發自部落族人心中的愛。我願意像器皿一樣為主所用，成就這份連結，我相信，這是我的mission，不只在原住民與漢人之間、東部與西部之間、博物館與部落之間、相信以及還不認識之間……。

長久以來，我所爲自己求的，都太狹隘了些。我一直不太願意去正視很辛苦的這句話所隱藏在背後的祝福：「先求祂的國與義，其他的一切都會加給你們。」然而漸漸的在這條路上，這句話所顯現的意思越來越清明。這天早上崇拜所吟唱的排灣詩歌298首「先求神的國」，似乎再一次地從眾人的歌聲中我聽到了這樣的應許：「sangasu ta qinalan na Cemas, sangasu taqi na lan na Cemas ka tu a na ngua qan a ne ma nga su kina sa li nga, ki suna pa gau ga vi ha li lu ya」。
講道者一句：「雖然不明白這些事，但是恩典歸於他們。」人生路上有很多的不明白，但是只要願意為了眾人為了天上的國即在地上而擺上自己，相信這些事情的背後都有將成恩典的事理存在。
沒有過去的累積，就沒有現在的結果。我想到了被兄長拋棄賣到埃及的約瑟，他那原本被父親疼愛有加的命運竟成如此荒謬的轉變，然而原來神早在此時預備他成為日後解除家鄉飢荒的異國宰相。也讓他那些在慌亂中感到羞愧的兄長看到上主原有即帶有祝福的旨意。一切的暫時的不明白，終將有値得感謝的存在，如果願意用神的心意來看待，就可以明白眼前所有的事都是必須要通過的。在那個時候，就可以清明，一切的都已經加給了你。

曾經斷裂的彩虹橋，又重新伸出了顏色。
我止不住的掉淚。
距離上一次哭得這麼厲害，是在去年八月份的文化會議。天，在我眼前開了那時。
而這次，地，在我腳下裂得更開了。
因為我看到眼前實踐與承諾的路可以怎麼走了。
我讓眼淚隨著歌聲如潮滿岸，我知道在這樣奔流的哭泣當中沒有懼怕，有的是，領悟之後的交託與感恩。

妹妹妮妮後來在mail上寫道：「現在想到部落都會覺得感動到熱淚盈眶。人與人的距離好近，反而回來後，在學校覺得人與人好像沒有那麼近，而且內心所關心的事也都不一樣。
大概要把握這樣的獲得，好好讓自己思考一番，留下什麼東西。你說我們都是帶著生命的問題來的，真是貼切。看著大家都因為撒可努的幾句話如此觸動內心而哭泣，我覺得很感動。
雖然回來，卻心還在那裡，撒可努說的話，你說的話，小鬼還有一些姊姊說的話，不停的在心中湧現。在每個受到的感動中，都更感謝因為你而讓我們擁有這一切。我們本該是與這一切無關的人，卻因為你及秀珍老師串起了一切，真的很謝謝。似乎感想很多很多，寫的能完整嗎？能寫完嗎？很多東西都在心裡了。那好像夢境一樣。
有些社員在做禮拜時受了感動，感覺似乎自己也是被愛的。雖然我還是無法以神作為我的依靠，但是我覺得我有大家，我在大家身上學到好多，這就是我一切了。大家都是我的神呢。我想。
回來後想更認真過生活，撒可努說我們可以讓生命這麼大，是啊。」

想來，在拉勞蘭認識兩個都很像耶穌的sakinu，這樣的經驗於我基督徒生命的體驗是非常特別的。牧師sakinu以行動力致力於本土化神學的在地實踐，從他那裡可以看見尋求公義爲族人努力的大愛；而獵人sakinu身上也自然而然充滿那份大愛，在對待會所以及來到會所的孩子。
兩個堂兄弟同樣的特質，讓我看到神是愛的本質。而人能夠自在散發愛的能力源自於神在創造人的同時就將祂的氣息灌入其中，於是我們都享有了同神一樣愛的能力。而我們終其一生所企求的也是在至極的愛與被愛中得到完全。
這個愛，是本質的愛，是divine essence的神性自在其中，也是無法、也不必要被各種稱呼的差異所限制的愛。就如同這天早上的禮拜，體驗到一件讓我很興奮的事：新興教會的會友走到台前預備獻詩，這當中有的族人穿傳統服，有的穿改良式帶有傳統文樣的背心，有的穿著一般的服裝。而他們所獻的詩歌，唱法也跟他們的服裝一樣多元美麗而自在。同一首歌的旋律，不同小節用不同語言來唱，先是最平常的族語、國語，甚至閩南語也就算了，居然後來老一輩的用日語唱，年輕一輩的冬華跟她哥哥待明則唱了英語的詞，這般景象讓我很感動。
所表述所讚美的都是同一件事同一個對象，只是所指稱的用語不一樣，卻沒有抹滅所指稱的本質。各種語言的呈現宛如美的加法層層疊疊，而不去用意識形態諸如殖民政府語言等限制了這些都已在我們內中成為表露我們思維與情感的用語。就如同昨晚跟長老用日語聊天時，我們哪管這語言對彼此來說殖不殖民，只知道這個語言可以表達我們所習慣使用的那個非這個語言不可的部分，如此我們找到可以了解彼此的中介方式。而我們所在談所在指涉的都不是工具/用法本身，而是語言背後那個真正心裡的想，那個要溝通的本質。這是我所相信的殊途同歸、萬有歸一，這是我所相信的，要致力於各種方式讓擁有多元需要的各個群體都能以原本的自性被接納，享有原本的自在齊聚一堂，因為愛，就是愛。

禮拜完之後，原本要離開的我們，被教會邀請留下來一起享用愛餐。啊真的是不好意思又是滿心感謝呢，因為後來發現我們的預算已經不夠買中午的便當了。我們把僅存的幾百元公款交給戴牧師當作餐費，戴牧師說不用啦這是愛餐一起在主裡享用的，可是我們還是很不好意思只有這一點點經費。此時明智跟他的朋友也一起過來，就一起享用了。我很感動的是，同在主裡讓我們超越一切，沒有分別的接納，感謝新香蘭以耶穌基督的心如此善待我們這些外地人，將馬太福音那段話的實踐如此自然地表露：「我餓了，你們給我吃；我渴了，你們給我喝……」而這個精神，也是自古以來就在部落這般行的。
道別的時刻到了，我們跟兩位撒可努一起以新香蘭教會當背景拍照留念。害羞的小鬼也被我們嚕了過來，想到拉勞蘭的名言「相信就會看見，行動就會實踐」這句話已深刻內化在他裡面，我伸出手來握著這位好樣的年輕人，忽然小鬼顯得有些不自在：「我們香蘭這邊沒有在握手的……」
我一把緊抱住了他，心底的潮水又快泛上了眼：「我知道，因為在其他部落我很少這樣被抱。只有你們，才會都這樣。」
謝謝新香蘭，這麼的有愛，這麼的有力量，在對待每一個來到她這裡的人。

車子啟動，我拿起麥克風大喊：「嘿呀~~~」作為告別拉勞蘭的儀式，結果老師跟妹妹們那個「呼~~~」像是被嚇到似的很小聲，我說不行，再重來一次。這次像樣了，結果明智與戴牧師這兩個同梯的哥兒們被這場景笑到被我打敗，我也開心得很，這下子妹妹跟老師們又多領受到一個此地原住民的暗號了。
車子慢慢駛離，拼命揮動的雙手與不捨，在車內與車外。從妹妹們很想再多待久一點的眼神，讓我彷彿看到了十一年前搭著公車的自己，也曾經把心留在一個初次造訪的深山部落，而在下山的路上止不住的哭泣，在回去平地以後兩三個星期還回不了魂的想念在山上人與人之間如此親近的相遇。
我知道，妹妹們的生命會因為這場對遇，開始不一樣了。
我也知道，她們當中，一定會有人會想盡辦法再回到拉勞蘭的懷抱。
我更知道，從此以後，拉勞蘭在她們心中以及在學校與朋友的傳講中，會成為傳說中的傳奇。

飢渴慕義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飽足。
先求祂的國與義，其他的一切都會加給你們。
我又看見一個新天新地，因為先前的天地已經過去了，海也不再有了。……神要擦去他們一切的眼淚，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號、疼痛，因為以前的事都過去了。

我愛sakinus。
我愛妹妹們。
感謝香蘭。
感謝祖靈。
感謝天主。







(齊聲)這是理所當然的。








後記
之一：妹妹們與老師返回台南前，一行人又回到我放歐兜拜的卡地布巴拉冠。剛好皆興要載年輕人去館裡表演，叫住了我：「下個禮拜陸發岸，要穿傳統服優！」我投以感謝的微笑，是的，謝謝很多人對我的在乎。玉嬌老師也很羨慕地說：「啊~~下次你有活動我也還要跟喔！」我說：「啊~~跟不完的，下個禮拜六知本陸發岸祭祖，再來那個週末寶桑婦女節mugamut，要跟的話跟不完啦。」於是我也羨慕起自己可以身在臺東有人在乎以及在乎友人的好福氣。

之二：祭祖前一晚在陸發岸海邊年輕人的相聚，很高興從撒可努那裡聽到，普悠瑪部落有感於拉勞蘭奉為座上賓的山豬腿致意，長老們決定擇日專程拜訪拉勞蘭回禮呢！真是令人期待接下來還有好多意想不到的發生以及部落關係的連結。我一定會在，用我的在以及筆為這份美好留下分享與擴散的見證。

之三：陸發岸祭祖當天，巴代跟我說了段讓我很感動的話：「羨慕你這樣很好，總有很多機會去到很多部落。就算我們是同一個族群的，也還是沒有辦法這麼自由到各個部落。因為在古早以前，我們彼此之間都是被稱做halahala，意思是『部落以外，外面的人』。儘管時代不一樣，但是由於過去有這樣的背景，所以沒有辦法沒事就很自在進到別人的部落。你可以有很多異文化的體驗，很好。」巴代的話讓我再次想到撒可努說的：「你所『有的』，就是你的『沒有』。這個『沒有』，就是最好的要成就你的『有』。」終於，自文化會議以來開天的領悟，在此時，得到闢地至極的祝福。我的心，可以開始重生、復活了。

之四：祭祖完以後回台南，我就迫不及待跑去教會公報社找尋讚美之泉的那首〈我的救贖者活著〉，啊~~就在《深觸我心》這張專輯，而這個專輯名稱也真符合這回在拉勞蘭的體驗。可是回來聽了以後，啊覺得還是阿祥他們當時唱得好聽，真的。從今以後，我只能在樂聲中遙想這份對我在這條路上的提醒。

之五：接下來那個週四撒可努剛好要到台南，就順道到台南女中。聽得丫丫說，不只文化隊這十個妹妹全出來要聽他講話，就連別班的別的社團的總共來了五十個學生哇ㄌㄟ旋風。不只學生如此，就連午休時間撒可努也被老師們巴住了直問，丫丫直不好意思地說撒可努被她們大家搾到很乾。生命的問題已經被丟了出來，造成不小的震撼，接下來，妹妹們也需要時間去自我尋求與釐清，而不是只渴求著撒可努要立即給她們答案。我跟丫丫不知道年輕人會走到什麼樣的地步，也不知道我們可以陪她們走到什麼樣的地步。我只能這般想，也只能這樣鼓勵妹妹們：毀壞的目的是為了重建，而不是放任毀壞的結果；情緒之後，更需要平靜才能走得穩妥。希望彼此可以珍惜，在拉勞蘭的這份啟動，因為此處對我們而言都已是新天新地的起點。我相信，妹妹們，一輩子，不會忘記年少時曾在此被觸動的生命~~包括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