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8-01 14:38:03思乃泱

領悟,這條路上(4)新地:會長交接(之3)

(圖說:很美的畫面,排灣族與卑南族在歌聲中同踩一個舞步不分你我,這部落與部落之間最富盛美之氣的泱泱交流)

這一天下來,雖然妹妹跟老師們都在一旁跟著看,卻也都累了,於是趁這段時間大家陸陸續續去洗澡。我也想趁著年輕人轉戰會所的空檔找個地方先坐下來飄著歇會兒,教堂的樂聲吸引了我過去坐在長椅上休息。聽著聽著,我開始感覺到一股很熟悉又很衝擊的感覺包圍著我,隨著歌聲在全身四處的毛細孔散蔓了開來。
唱歌的人是青年會阿祥跟他兩位朋友組成的詩班,他們正在排練明天早上禮拜的獻詩組曲。我禁不住開始掉淚,是我從來沒有聽過的福音詩歌,卻又是那麼熟悉的感受,就好像從來沒有親耳聽過母親聲音的新生兒,早已熟悉在母胎時聽過母親對他唱的歌曲。阿祥他們一遍又一遍練得很認真,我也哭得很認真,在這個讓我可以把在這條路上感到疲累的心放下來的空間,我像是感受到復活的主耶穌伸出釘孔穿過的手,在十字架的那一端微笑邀請我,問我要不要也一起過去。
我的意識充滿了許多過往想到就要哭泣的事,自從去年收穫節以來。這是我一直在追求卻又極力否認的十字架嗎?一直不願意被安上的頭飾,是花環也是荊棘,鮮紅的美麗,則是用血滴出來的路徑。我一直在做些什麼?我的心一直在哪裡?近在眼前的存在卻是遠在天邊的不存在,我不知道那許多難以理解的為什麼、爲什麼我、爲什麼是我、爲什麼不是我、為什麼我不、為什麼我不是………
很久沒這樣像是把所有心情都掏空出來放哭了,然而這一次不是如波的風浪起伏,而是一種異常平靜的坦然,一種可以當下交託的放下與順服。我的生命再次在充滿愛的力量的歌聲中被觸摸到,一如我也曾經在印度東北朋友米索蘭詩班的歌聲中感到被主愛觸摸不由自主地流淚,久久不可扼抑。
如果說文化會議那場是因為領悟而哭,那麼這一次就是因為哭而領悟了。
是的,我願意,願意破碎自己,願意交出自己,在十幾年來神早有安排要走的這條路上。
想得很多,哭到很累,但卻充滿了領悟與感恩。

洗過澡後,幾位妹妹們圍坐在教堂的地板聊了起來,分享她們來到這裡所見所聞的感受。大多數人都覺得看到會長交接是用跪行的儀式進行都感到很震撼,對許多人來說,這是第一次能夠看到這麼多不同部族聚集在一起共同為了一件事。詠華老師試著引導妹妹們不只描述當下的感受,也嘗試去意識自己醒覺的改變。當其中一位妹妹提到戴牧師寧可被判敗訴也要繼續上訴的決心如何震撼她,如何讓她第一次意識到漢人法律對原住民看不見的不正義,詠華老師這麼問:「那妳,覺得這對妳有什麼啟示或是意義?」這位妹妹頓了一下,很肯定的說:「以後,我看事情的角度跟方式,會不一樣,會從不同的角度來看一件事情。」當下我很高興也很欣慰,成了,就是這樣,當我們可以給你們一個與原住民曾經想像而不曾接觸的群體有著真實相處的機會,那麼你們就會在這個環境中自己去接收去成長,而有了諸多變化的可能。

夜深了,但是我覺得妹妹們就這樣睡了可惜,很希望她們來台東一趟起碼要有機會跟這裡的年輕人做朋友,有更深度的認識,於是我就回去會所找小鬼,這位讓我覺得他在拉勞蘭尋找自己的過程當中很可以跟妹妹們分享心路歷程的年輕人。正巧小鬼也在嚕我南女的到哪兒去了怎不介紹他多認識,我說,好啊,交給你了。
進得教會,小鬼先是害羞的靠攏大腿說,他坐在椅子上好了,因為他穿裙子不方便。這句話惹得身穿牛仔褲盤坐在地板上的妹妹們都會意的邪邪笑了。果真,同樣年紀的年輕人,跳過了那個有點尷尬的初次見面,很容易就能聊開了。妹妹們對小鬼如何在拉勞蘭獲致極大成長以及再次找到自己的排灣歷程非常感興趣,也問了他許多家裡跟這裡的事,如何在一直來到香蘭的過程也同時把課業搞定等等,小鬼就像早她們一點來到這個異文化環境的前輩,同樣是排灣族卻是不同部落、不同成長背景的排灣族,可以從另一隻眼睛意識香蘭也意識自己的同與不同,這些都讓妹妹們更了解這裡,以及接受拉勞蘭部落洗禮的年輕人的生命情態可以是如何的境界。再一次的我感到高興與欣慰,我沒有辦法親自給妹妹們的東西,帶她們到這個環境遇見對的人就可以有所領受有所看見。這是我可以做的,也是之所以讓我哭泣的mission所在。

夜色,更深了,我們也想睡了。但是在這之前,我們請小鬼帶妹妹們轉往會所,跟今晚留在香蘭的年輕人交流一下,這樣子想睡的人也可以打完招呼再去睡。就在走到撒可努家的前庭,忙碌、勞累了一整天的撒可努,仍舊把他的時間撥給了我們,聽聽我們也問問我們的這兩天。
我ㄍㄟ他:「喔~~撒可努,你昨天晚上不是說,有一個大~~~禮物要給我們嗎?那是什麼呢?」撒可努看著我,就像耶穌實在不了解爲什麼彼得這麼不了解他,還會說出這種話來。他說:「我要給你們的禮物,就是我『願意』『說』,這不是大禮物,是什麼?」我的心,意會、微震,「願意」說與願意「說」,這是人我間很美的互動關係,起始於自己堅持給對方的承諾,當你知道對方是可以聽也聽得進去的人,於是願意在即使是很累的狀況也要打起精神把自己內在的感受與想法化為語言與對方分享,這真的是看不到摸不到卻是最容易讓人起變化的禮物。
撒可努講的話總有一種魔力,讓人聽了就離不開,就像聖誕樹下的禮物,總有拆也拆不完的豐富可喜。到最後,妹妹們紛紛央求撒可努幫她們在書上簽名,一個個排隊的妹妹,撒可努都很認真的看著她們的眼睛,對每一個人說出屬於他當下最想給她的祝福,也寫下這句話陪伴她們。奇蹟,又在這個時刻發生。
有的妹妹,一聽到撒可努講出來專屬給她的祝福/激勵,就開始掉眼淚。撒可努再跟她對話下去,潛藏在她內心越多的東西就跑了出來。沒唸過諮商心理學的撒可努,擁有一看到那個人/一聽到那個人說話就知道對方生命欠缺了什麼、可能遭遇過什麼的能力。於是,妹妹們深鎖在心裡解也解不得的生命問題,就在此時,一個一個被觸碰到了,如冰塊一般,逐漸在陽光中消融、蔓延。

君琳,是其中一個隱忍著淚水仍舊泣顫不已的妹妹。
媽媽客家爸爸阿美的她,從一開始,就是文化隊第一屆裡頭最讓我跟丫丫在意也最不刻意去注意她的成員。畢竟,對其他隊員而言,與原住民文化的接觸是一種類似體驗的學習,然而對她而言卻有著歷史血緣的過去與未來。因此在隊上談及原住民或原漢族群關係時,一方面,我們都會有意無意對她投以企盼的眼光,希望她能夠在找尋也是另一半自己的同時能抱有不同於其他同學更大的自我期許;然而另一方面,我們也要小心不要刻意在團體中太放大她,要讓她感到我們是一視同仁,免得讓她承載太多。這種感覺就像跟在未成年王儲身邊照護他的管家隨扈的心情一樣,既希望未來的王位繼承人不要有壓力,可以擁有與享有一般平民成長階段應有的酸甜苦辣,進而具有體恤平民而有民胞物與的同理心,卻同時也希望他能意識到自己與生俱來的天命,擁有不凡任務及造就的存在。
從昨天晚上開始體驗拉勞蘭點點滴滴的她,在稍早於教會的分享時,說出了讓所有妹妹們叫好的心得:「來到香蘭對排灣族的發現,讓我感受到,我……也要回到我的阿美族,去發現我阿美族的發現。」妹妹們嚕著她,把這段話在撒可努面前再說一次。
君琳慢慢地講,每一字每一句都有著展望未來與過去的美好及沉重,微微上揚的嘴角本該帶著微笑,卻也微微顫抖地承載了不斷滑落的淚珠串。撒可努以深遂的眼睛平靜地看著她說:「在學校、在成長過程中,這是妳很難講、沒有辦法講、也不能去講的部分,沒有老師懂,也沒有同學懂。在都市中一半長大的原住民,對自己知道的多少,對自己原住民家族知道的多少,不知道很少。可能妳生氣妳在意爸爸沒有給妳、讓妳『沒有』,可是妳要感謝你爸爸給妳的就是給妳『沒有』,所以才會讓妳想要去找到妳的『有』。」
「就好像當人家問我爲什麼不給女兒取原住民名字以後放在身分證的,我說不要!我要給她的是一半!另外一半讓她以後去問爲什麼、自己去找。當她有一天找到了她很高興要把漢名換成原住民名字,那就是她的了。我們都有不同的家庭不同的父母,不管是富爸爸還是窮爸爸,他們給我們的『有』跟『沒有』,都有我們可以感謝可以去『有』的。所以你會感謝爸爸,因為『沒有』,所以你要去找到那個『有』。」
「不是說如果妳不是原住民我們就不愛妳,而是當妳是原住民時那麼對我們來說,妳就成了在我們裡面的,那是另一種特別的感覺。我很高興,當妳告訴我讓我認識妳也是這裡面的人,對原住民對部落來講,就是又多了一個子宮,把原住民主體與意識傳承下去的子宮…………」聽到這裡,君琳已經哭到不行。撒可努說中了長久以來縈繞在她心裡沒有人可以講可以懂的在意,他的話像是預言了過去,戳破了如氣球般漲滿的心結,卻在氣球消散的同時讓人感到當下的解脫與釋放,遇見了有能力改換視角就可以扭轉自己未來命運的救贖。

撒可努的話,不只對君琳起了作用,也對我起了效用。
長久以來,我一直在意,自己的『沒有』。
很喜歡很愛跟部落一起,卻是『沒有』部落歸屬,沒有跟自己休戚與共可以爲之生爲之死讓人愛恨交集的部落。
常常愛跟原住民一起,卻是『沒有』原住民身分,沒有讓自己感受到我跟你們也是同樣都是這一掛一起承擔的原住民。
撒可努的那段話:「妳的『沒有』就是妳的『有』!」再次像Julian的話如雷光般打到了我,轟隆聲慢慢迴響開來。
原來,我的『沒有』一個固定的部落,就是可以『有』很多的部落;原來,不屬於任何一個原住民族群的我,就是擁有可以在不同族群間長駐遊走的福分。因為不是,所以可以都是;因為沒有,所以也是另一種更有。
腳下的地,開始裂了。

一個接一個的妹妹,把她們生命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帶到撒可努的面前。這些從來不在她們與師長朋友泛泛相處之間提出來的,深層的問題,此時她們都願意對著這位初次見面但是就是令人如此心安交託的哥哥說了出來。
十六、七歲的生命,往往不是我們認為除了功課與戀愛之外再無煩憂的年齡。往往敏感的他們要承受許多足以壓死駱駝的稻草,源於世故的大人強加在他們身上的價值觀與行事。
同樣的,撒可努也願意為這些初次見面的妹妹們,把當下他可以給她們最好的都給了她們。我感謝撒可努。他願意聽,他更願意講,讓妹妹們在領受中可以找到出口。即使簽完名了,妹妹們還是圍在撒可努週邊久久不捨離去,從她們疲憊但仍熱切聽講的眼神,我第一次領會了聖經上說耶穌在加利利湖邊講道的場景。那麼多人,可以從白天聽到夕陽西下,即使疲累飢渴仍舊不捨離去的期待,因為那屬天的訊息我們早已渴慕許久,多麼渴望那道光線可以穿透我們的生命,從此拋棄黑暗,行在光明中。是的,飢渴慕義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飽足。
最後的最後,還是要用趕的了,不然這一夜會讓撒可努累到沒完沒了,也會讓早就準備要帶我們去會所的小鬼一直被擱懸在半路。會所前的火光,映耀在妹妹們先前哭到不行這會兒在年輕人歌聲裡笑到不行的年輕臉龐。我請詠華老師帶她們回來,自己則癱到不行回到四樓沾枕即睡,因為這一夜,於我而言已承載太多的奇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