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2-24 16:54:08思乃泱

【昔作】少數民族的祭典(下)

那也是,黑森林的Erica憐惜地叉起一大塊牛排放在我盤裡的如此叮囑:「旅行的年輕人,沒吃過幾餐好的,要多吃一點才有力氣啊!」
那也是,太陽海岸的Pilar彎著祖母級的腰一邊鋪床一邊叨唸:「明天你會怎麼樣睡我不知道,最起碼今晚你在我這兒要好好香香睡一頓!」
那也是,康河畔的Ken一年又一年免費招待無數在英進修的亞洲學生:「我這老人能為你們異鄉年輕人多做些事,就是我生活中的快樂,不要提什麼回報啦!」
這些人,在短暫若蜉蝣的生命中,或許我一輩子再也難能得見幾回,但在相處的那片刻,我們得以因為彼此欣賞與真心相待而感念這份萍緣,而能於離去之際盈滿來自對方的勇氣與祝福,繼續滿懷信心踏上各自的旅程。
是的,如果沒有這份來自陌生人將心比心的關心與溫情,我,一名旅者,是不可能在人生路上走得更遠更穩。
是的,正因為相聚時刻過於短暫,所以才更要珍惜,而能在臨別之際,好好保重。

na mo na yie ta le co vo ngo 我們見面
moa vo la na a a ca la na ne 就好好相聚在一塊
----鄒族歌謠IYAHAENA〈對唱〉

te o cu asonu ye’ohu ho taseona 清晨我可能要離開了
temuso ‘la au ‘lu ‘lua si feangomu 要好好保重身體
----鄒族歌謠EUTOTAVEI〈話別〉

「好好喝……」我們八個人蹲在地板上,傳飲著一鍋以鍋巴煮出來的稀粥湯,還沒吃早餐以前大原就跟我誇說這味道棒得很,在韓國他們就愛喝這湯。
「你們……今天早上一定要離開?」從陌生到熟稔,雖然只相處了兩天又不會說對方的母語,但從日常處事所流露的真切個性和圓融想法讓我們已能深刻了解彼此,由是當離別來臨時,我們都已捨不下這難能相遇的行旅友伴。
「嗯,我們三個必須照原定計劃出發了,不然,後面行程會亂掉。」
我點點頭,身為旅者的我們其實都很清楚各有各的旅程和方向,一如浮萍上的水珠,偶而相合凝聚時又離散而去,沒有什麼永久相隨的形體,有的也只是在交會的那個時空彼此好好用心對待,而能以此真情伴行一生罷。
大原打開他的背包,誠懇地遞給我一只木雕佛臉項鍊:「希望你旅途平安。」
溫厚平實的祝福,一如佛臉嘴角上淡淡的微笑。
「謝謝----」我會記得這短暫美好的邂逅,在里斯本。我打開一盒小書籤,上面印有書法字體寫成的句子。
「我也有一份小小的祝福要給你。抽一張,我再跟你解釋那句話的意思。」
事實上那疊書籤裡頭,有一張是我最想給他的,那上頭的話早已道盡了我們之間的一切,心底暗忖,如果他抽到別的,我還是要再給他這張。
「就這個。」
接過來一看,我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投緣
只因我們曾在茫茫人海中相遇
有幸同伴一程 多少歡欣與共
由於情真意切 備覺溫馨滿懷』
「這就是我想給你的那張噢!」激動不已,是巧合,還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聽完之後,大原以他那一貫溫文的微笑說:「這就是適合我們的。謝謝,我會記住的。」
隨著列車啟動,他們三人的形貌也消失在我視線盡頭,一如那天下午送走了善姬與貞蘭,當天晚上又揮別了國賢與相圭。一段段緣滅。
一段段緣起。mo’o拍拍我和pasuya的肩膀,兩人於是很自然地鬆了手讓他插進來我們中間,過不久,tanivu也帶她一群朋友加入了舞圈,把我跟voyu和paicu隔得遠遠的。
一個接一個進來、遠去,在黎明尚未來到之前,我不知已經牽過了多少陌生的手。
當我在火光煙霧的這一邊,看著另一端曾與我歡笑共飲的夥伴離得越來越遠,最後消失在眼眶邊界,而原先並沒有預期的人卻陪我走過了一段又一段的艱困,無常人世無常駐,這,是該泣亦或可喜?
原來人生如旅,在生命不斷前行的進程中,父母、家人、親族、至交、友朋,都只能在一定的時間裡共走一程;而行旅若祭,在舞圈不斷移動的過程中,只要此時此刻得以相互扶惜,識或不識都不重要了。
只因嘴型與歌聲都告訴我們,彼此所唱的是同一條生命之歌。
清晨,泰雅朋友pisui為了趕六點半的公車下嘉義,不得不先行鬆手離開,然而她身旁的我和排灣朋友kui卻沒有退出舞圈到旁跟她擁抱道別,就只是笑笑:「好好保重!」然後各自繼續走跳。
我們知道,有一天一定還會再相遇的,在另一個祭場,在下一場祭典,就算那時我們的身影形貌習慣性情改變了,憑藉一顆敬重祭典和生命的真心誠意,我們還是會在那千百人中一眼就認出對方來的。
這也是,我們旅族得以在各個時空相認的胎記。

yaso ka(era) pinapoe?oe?(oi waowai) 如此結芒草約期
----五峰賽夏pasutaai祭歌第一首 raraol〈招請〉

旅之一族,地表上億萬人口中的少數民族,惜福隨緣樂觀積極、善與人同甘苦共患難是我們的民族性。一把吉他加五花小帽,腰包T恤加牛仔褲,捲著外套睡袋和草蓆、吊著布鞋鋁鍋濕襪子的背包,就是我們相認的族群服飾。而旅行,就是我們族裡最盛大的祭典,每年到了需要行祭的時候,透過儀式重複,我們得以堅定前行的勇氣;透過信物交換,我們得以傳遞雙方的真心;藉由輪杯共享,我們得以分擔彼此於行路上的苦痛喜樂。
不是為了出走流浪,而是要回到心靈的故鄉,於是跟尤里西斯一道飄洋過海,為了與來自四面八方的族人團聚,為了持續同自己和天地對話,因而一年四季都可以在各個祭場看見我們齊聲牽手昂首闊步。在飛機場公車道火車站,在密林荒漠長河高原、在東海西嶽北境南島、在心思意念神魂意識所能觸碰感知的任何地方,時刻進行心與靈、內與外的激盪與碰撞。而茫茫中指引我們方向的,是心底的聲音和族人的歌聲:
「當我想要傾聽自己的內心時,我就一個人去旅行。」
「一年終總要有一段時間跟平常生活不一樣,才能在循環週期裡有反省有釋放。」
「旅行期間雖得堅忍苦撐卻也是難得的狂歡慶祝。人嘛,總是需要在所謂的常態之外享有這兩種極端,才能在接下來的日子過得更好。」
「沒錯,你可以說工作是為了生活或者生活是為了工作,但是不工作來參加祭典,可是為了生命啊!」
「唯有回到內心古老的儀式,才能為生命的未來尋得出口。」
「這不只是小時候以來一直重複的祭典,更是我們大家共同的記憶。如果沒有這個祭典,我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恐怕,就連整個臉都活得很模糊。」
這就是為什麼在外工作的賽夏族人,每遇延續賽夏命脈的矮靈祭就必定告假回鄉的原因,如果不被准假,就辭職;這也是為什麼我們旅族不能為現實所束縛的原因,只要沒有旅行,心靈的死亡就會帶來現世肉身的腐臭,一旦停止移動,生命意義也會逐漸消解無存。
我跟小朱如是約定:「天涯海角,只要活著,必在矮靈祭相會。」
而大原也總會在信末如是期盼:「什麼時候再碰面?任何地方都可以。」
當旅行的時節到了,旅族的祭典也就開始了,這是年年戳載於旅者生命冊上,最必要的印記。
「月圓了,」體內的聲音說:「是該走的時候了。」
於是我們虔敬備心整裝,恭謹點燃生命之火,要將驚天動地的歌聲,自山巔傳遍四海……
mwaLi? malalohaeLi? 請來共遊 riniy sakaLibalay 在此祭場地
----五峰賽夏pasutaai祭歌第二首 roLi?〈薊〉
NA KE-MAY NGY-WAY 是從亙古的 NA KE-MAY A-MI 是從初始的
----南王普悠瑪amiyan祭歌 PE NAS PAS〈新年新氣象〉
ka na ya ha veo na he u ka I ya ‘la ve ya 勇士腳步遍及四方
----特富野鄒mayasvi 祭歌PEYASVI〈戰歌〉

(圖說:旅行的我很喜歡玩郵件藝術,就是畫名信片、剪貼當地紙品蒐來又能表達我當下心情的圖案拼在名信片上寄回臺灣給自己。這張拼貼的作品,後面是這麼寫的:93.9.5.Frankfurt 喔,這次真的是終點了,背著大背包穿梭在人潮與地圖之間,搭乘各種交通工具,響在耳邊的是各國查票員一致的問候「您好,請出示車票」。一趟旅行下來就是花在交通費上最兇哩(其次是入場卷、住宿,最後才是食物~~~)所以啦,三餐吃得像鴿子,只有麵包和水,人道一點便是加上蘋果,這就是全部啦。只是,如此長途跋涉醉心博物館與雜貨店的我,其實最需要的不過是一場最淋漓盡致的shower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