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2-24 16:43:19思乃泱

【昔作】少數民族的祭典(上)

(圖說:93年跟哥倫比亞的Gustavo,墨西哥的Anna,巴西的Carla+Alex於薩爾茲堡準備直奔布拉格臨上車之際請Sterling他們拍的照片。還有我瘋狂的interail車票紀錄,那個月的行程是德國→荷蘭→比利時→法國→英格蘭→蘇格蘭→愛爾蘭→德國)

「不能停,一停下來……就完了……」奮力扛跳著kilakin(肩旗;舞帽)的小朱如是微喘著說。
象徵賽夏氏族的華麗kilakin頂在他肩上,多彩垂條隨著每一跳步在頭頂上晃動,看似輕楊飛舞的縱切倒三角錐造型,卻是十數斤沉重難熬的負擔,有時更還得高高蹦跳或迴旋快跑。然而承載kilakin的忍耐度,極限卻只有半小時左右,若是每回扛跳超過這時間,三天的祭典下來就會對肩膀跟腰部造成極大傷害,因此很難想像他到底是憑著什麼樣的意志力,在這最難撐的下半夜捱過了一小時又一小時。
場外,四個角落升起的野火,嗶嗶撥撥伴著場中吟唱不斷的歌聲,汗流浹背的族人牽著手繞圈緩步舞動,吟繞著自古相傳的矮靈祭歌,這延續賽夏的命脈與祖先的交代。
舞圈裡,幾個扛肩旗的青年人不時咬著牙,累了就把肩旗換邊扶著繼續跳,kilakin上鐺鐺的鈴響伴著涔涔冒出的汗珠濕落了全身,鹹雨早已成海漫淹整片山脊。小朱強捱著抽筋的腳傷勉力跳著,不肯放鬆了腳步,臉上,也不肯顯現絲毫痛楚的表情。
在舞圈的我,看他為著祭典累壞了身子而感到不忍:「你這麼撐,受得了嗎?」
正揩著汗的他倒是頗為樂觀:「受不了也可以撐啊,pasutaai(矮靈祭;矮人祭)兩年才一次,如果把這三天的疲累分給兩年,那一天也不過痛個幾分鐘嘛。再說,我是賽夏,只要是賽夏的就跳得下去!」
他那認真的神情不禁令我為之佩服:「那好,要撐到天亮喲。」
「不用擔心,我可以!」
他給了我一個微笑,轉身前行。暗夜微光中,那個背影,不只是小朱。

patiLer? tobatobay 腿酸疲而彎曲 kaLihikor ka ?oeway 以黃籐作杖
----五峰賽夏pasutaai祭歌第十三首 ?alibih〈緩行〉

「不能停啊,要繼續走……」昏燈黃光相隨的夜裡,我踟踟行在布魯塞爾市郊。由於錯過了通往營地的最後一班巴士,這會兒可得憑著兩年前的記憶找到那裡才行,沒記錯的話,出了地鐵直走看到超市左轉,過了教堂再一段上坡,就會到了吧。
這段話用說的輕鬆,走起來少說也有一兩個小時。十來公斤的綠背包壓在肩上,帳棚過頭高、睡袋快齊膝,遠遠望去活像隻無頭忍者龜,只見兩隻短龜腿搖搖晃晃地拼命走著。
好遠啊這路,七月的夜風竟可以如此寒涼,我打著哆嗦拉緊衣領,開始懷疑就憑這身微薄裝備到底可以撐多久,可別像在阿姆斯特丹一樣半夜凍得睡不著,還得時時提防幾場險險吹垮營帳的大風,迷迷糊糊間還以為自己投宿的地方叫「咆哮山莊」!
想到這裡不禁笑了起來,因為我知道,旅程中最刻骨銘心的操練,往往是日後最帶勁有趣的回憶,這些個受苦受難終將成為磨練自身的月桂冠。因此就算外頭再冷,熱在心頭的這團火也能將黑夜燒成白晝,那是對於行旅之中得以觀照自我的堅持與喜愛呵!

A-ZI AS-PA-PI-RAW 不會疲勞 A-ZI AS-PA-PI-TAW 不會倦怠
----南王普悠瑪amiyan祭歌歌詞 SA NGA〈卑南山之頌〉

「冷?!冷,才會越跳越起勁咧。記得有一年寒流來襲啊,那時我還是個miyaputan(會所準青年級),就頭綁毛巾圍個藍花布啊沒有穿上衣,本來我還怕會撐不過amiyan(年祭)這幾天,沒想到啊,我的心跟腳,就跟這火一樣越跳越熱呢!」跳動的火光映耀在baliwakes意氣風發的臉上,更顯出他這一身puyuma華服的英氣。
「這給你們!」一個頭戴鮮豔花環的小男孩捧來飲料,逐一發給場邊的人們,蹲坐在地上的我則以感謝之心領受這份萍水共享。
看著這些興奮地跑來跑去的小孩,baliwakes的目光飄到了更遠的地方:「以前,我就像這些小孩子一樣,剛開始,也不是很懂祭典的意義。只知道每年十二月到了這時候可以晚上不睡覺一直跳舞就很高興。但是一年一年過去,只要到了這時候的白天就是紅著眼睛去上課,我開始發現自己跟那些整天唸書睡覺玩的同學不一樣。我很累,可是身體裡面有一股跟平常很不一樣的感覺,這種神秘的力量讓我感到很清醒,也很充實。我開始慢慢發覺,祭典,跟我的關係是這樣緊密。我開始知道自己是什麼人,也開始了解,祭典,是怎樣讓我可以深刻體會,我擁有超過平常的能耐,可以禁得起生命中任何的挫折與失敗。這也是我們puyuma的精神哪!」
「bansalang(年輕人),我們puyuma的勇士,下來喔!vulavulayan(姑娘們),來跳喔!」歌正唱得開心的mumu(祖父母級長輩),也不忘隨時鼓勵在場邊休息的族人繼續再接再厲。
「走吧,再下去跳!」baliwakes拍拍我的肩。
可是我一聽到那旋律腿就發軟了:「啊~~是timatilaw (卑南族代表性的傳統歌舞),又要蹲、又要跳,會累到不行哪。」
「可是這也是舞姿最美、意義最深遠的歌喔。每次啊,只要熬得過來,就會覺得生命力變得更強呢。別擔心啦,如果真的受不了,我跟旁邊的人都會撐著你的。」baliwakes笑著伸出溫暖的保證,我們於是牽著手,開心加入圍著火堆的舞對,飛揚的砂塵也跟在我們的足勁腳風底下,一道歡欣舞唱。

MA-RA LIM-DUS 勇往直前 SE-MA RAR-SAR 永不退縮
----南王普悠瑪amiyan祭歌歌詞 SA NGA〈卑南山之頌〉

綁在額前的毛巾已濕塌了眼,漫天風沙吹得我一頭狂草,捲成流雲若飛天魅舞於金光。千百年前,同樣的敦煌夕照也曾如此輝映玄奘腳前的路,帶領這位孤單卻充滿信心的旅者,一步步堅定邁向不可知的未來。而此時,走在這條路上的我,也正在進行生命中另一場修行。
「齋戒月」,我總是這般稱呼一旦開始旅行的日子。倒不是說日落才可進食、日間連口水都不得吞嚥的情形,而是將自己置身物資困乏的環境以探求性靈豐厚的沉思,嘗試藉由外界的空進入心源的豐。在這段期間,我把自己當作勇士來訓練,通過少眠多勞忍飢耐寒的方式來鍛鍊心智和肉體,讓每一階段所達成的目標,都能成為引領我更穩妥邁向下一階段的成年晉級禮。
於是漸漸地,旅行於我而言,已不再是單純欣賞風土人情品味大小經歷,每一次出發其實都象徵一趟求取心經的天竺之旅,為尋掘被世俗塵封許久的敏感心靈而去。就像玄奘為了堅持理想,可以毅然決然離開醉生迷金的中原繁華,學習如何在人來人往中獨立承擔,印證如何在天寬地闊間豁達開通,到最後即便眼目所見只是平淡無奇的花落水流,也都能從中聆聽自己內心的梵音清唱,關照自我蘊悟的奧義而領受了人生真諦。
只不過,這一路行來,絕不是靠自己的力量才能通過西域諸國的吧。若沒有貴人相助,怕也是不得安抵天竺得了心願吧。
我想起了初抵里斯本的第一天,由於前一晚自馬德里搭夜車受了涼,一大早沒睡好又跑去素有歐陸海角之稱的羅卡角給風吹昏了頭,結果一回到落腳的民宿便頭重腳輕,暈得鼻水直流眼冒金星,躺在床上的我心想這下可好,伊比利之旅恐怕少不了感冒隨行了……
「oni(姊姊輩),趁熱喝了吧。」一陣辛辣的霧氣薰上了臉,騰騰一杯薑湯橫在眼前,還有一雙關切的眼睛。
「啊,謝謝……」我滿懷感激地接了過來,心中為著善姬的細心體貼而感動不已。這位溫靜的韓國女孩也不過是今早才在火車上認識的友伴,後來就跟她們這幾個巧遇成群的韓國旅者一塊投宿出遊,想不到她就這麼照顧我。「喝點薑湯免得感冒喔。」同樣一句關心,也出現在隔年mayasvi(團結祭;凱旋祭)的祭場裡。

yatao?(o) suboe??iboyoe?(iyowai) 我們要好好照顧,不可欺負
----五峰賽夏pasutaai祭歌第四首 boeLoe?〈矢竹〉

漫天火霧燻得人睜不開眼,剛剛那場大雨險些撲熄了火堆,濃煙嗆得人嗓子都悶了。這已經不知道是今晚第幾場大雨了,一整夜下來澆得我意識幾近昏沉,卻又捨不得離開眼前這群不畏烈雨侵襲只顧拚命呼唱的鄒人,也不想就此放棄兩年才一次的祭典,於是到最後我乾脆把雙手放給pasuya旁邊的avai跟voyu旁邊的paicu抓著,讓他們兩個的手緊緊稱住我給架著繼續跳下去。
「muni(喊哪,繼續唱哪)!」「domusku(腳步一致,歌聲也要整齊啊)!」每回聽到這種此起彼落的吆喝,我總是會笑得有點艱澀,通常這也就是最累的時候了,下半夜,離天亮還遠得很,加上衣服早濕進骨子裡了,浸得歌聲直抖,這下子到底能不能捱到早上六點就更不敢說了。
「喝點薑湯免得感冒喔。」睜眼望去,yinocouni(母親級長輩)正提著水壺隨著舞圈移動一一斟茶餵飲眾人。
avai喝完了接著輪到pasuya,最後,這只為無數渴唇帶來生機的竹杯也來到我面前。「啊……」我感激地順著yinocouni抬起來的杯子一飲而盡,咂舌道:「aveoveoyu(你這樣做讓我很高興)!」是的,道謝不足以表達我的感動及需要,這即時而來的辛美甘露,不僅紓解了我乾裂的喉嚨與困倦的身體,同時也堅定了繼續前行的意志。
那也是,身穿紅白賽夏族服的長者塞給我喉片的鼓勵:「還能唱嗎,加油喔要唱到天亮!」
那也是,扛kilakin的小朱以微笑和汗水交換互相打氣的支持:「天快亮了,加油!」「你也是,我們都要撐到那時候喔!」
那也是,頭戴花環的mumu以聲聲期待振奮我疲憊的腳步:「加油,今天最後一天,好好跳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