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爆》——真實的維度
對現代劇場有所認識的,定會拜讀過莎拉‧肯恩的劇作,也會對當年23歲的她寫下第一個劇本《驚爆》為之撼動不已。看劇本時不難想像,一直以來各導演會為如何呈現內裡情景而抓狂︰口交、雞姦、吃屍、大便,還有導彈飛入場景,酒店瞬間化為廢墟。可以說,《驚爆》差不多將社會道德的禁忌集結起來。文中有大量的暴力與色情,甚至有時令熟知劇本的觀眾對演出有過盛的期待,對觀察導演以怎樣的角度,變成一種等待被衝擊的性快感,情況就像到電影院看被宣傳為本年最恐怖的鬼電影一樣,總附帶一份消費恐懼的心理。當觀賞了是次《驚爆》過後,演出呈現出來的真實,與觀眾幻想出來的,那份獵奇式的期待,總會出現了落差,儘管演出有否觸及道德上的尺度。繼而,我聽到座談會上,一些觀察及評論,也在討論真實演繹的維度,模仿真實或虛擬處理之間的討論,及至劇本中的暴力最終要成就的是怎樣的狀況。這些也是本次演出需要討論的方向。
《驚爆》首次於本地演出,對連吸煙及說髒話,也得在場外張貼危險警告的香港劇場,縱然這已是二十年前的劇本,其震撼力猶在。導演李鎮洲選擇以模仿真實的戲劇方式處理片段,當中戲劇呈現與真實的距離,成為座談會上觀眾一直追問的焦點,例如男女表演者的裸露程度、口交及挖眼場面以借位的效果來令觀眾自行幻想等問題。然而,如果只純粹為了追求官能刺激而提出肯恩為何書寫暴力及導演如何呈現暴力的問題,便沒太大意義。原因是九十年代肯恩所身處的歐洲,如維也納行動派等更激進的表演模式已出現多年,現場性交、吃腐肉等表演也是有的,當然不能於正式表演場地演出。對照當時的氛圍,從官能方面,《驚爆》內容還遠未及得上刺激及瘋狂的地步,至少對於每天閱讀新聞中的暴力,及介紹藝人色情生活的雜誌的觀眾,談不上會帶來什麼的衝擊。然而,長久以來表演者及觀眾確實圍繞如何呈現劇本中的暴力而津津樂道,我便發現,作為劇場,至少是一般規範化的場地,觀眾是必然知道表演者不會真的性交或挖眼,我們只是在一個安全的空間,觀賞前面的表演者如何模仿真實,卻又期待他們去得更盡,給予驚喜,或快感,這也是今次演出以較為真實的方式處理,而衍生出來的現象。
如此,問題不是其真實性的呈現,而是現在的模仿界線,是否足以令觀眾產生如同直面面對真實時同樣或更甚的恐懼及震撼。反過來說,當我們仍要討論有關技術處理問題時,是否已說明,演出未有給予觀眾足以稱為震撼的感覺?這和真實的程度無關,而是如何引領觀眾對真實的維度反思的問題。就是說,當觀眾在官能刺激後所得到了快感與失落後,劇本所要呈現的,關於劇中提及文明世界及人性的崩潰,又是否順利傳達予觀眾?
在戲劇體系上,給予既直接卻抽象的想像空間,可說這是劇場比其他藝術的優勝處。如此,我們看到模仿強姦,便會和自我幻想連繫而心痛。《驚爆》的「真實」處理,確實令觀眾感受到角色被傷害的痛楚,然而真正能將其痛昇華至社會性及文明崩潰的感傷,不是當中的暴力畫面,反而是士兵(梁浩邦)第一次進場的時間,原因是他的出現扭曲了文明社會的想像,打破了故事中真實的維度之餘,同時間,因為觀眾一直在看男女在酒店內的故事,安全地投入觀看言情故事的狀況,對觀眾而言是安全的,但士兵卻令這份安全消失了。另一段士兵憶及他的女友如何被姦殺及虐屍的片段,更令觀眾有大量的想像,腦內的畫面透過文字描述,比較看到表演者的裸體或其他暴力模仿,更易產生對於文明敗壞的恐懼。梁浩邦的言語是緊張而生硬,帶出一份抽離感,確實是成功。
最終,觀賞焦點不可能是如何呈現劇本中的暴力,而是當中暴力的意義,及其意義的延伸。導演如何與莎拉‧肯恩角力,以何種方式呈現肯恩選擇在安全的劇場內聲嘶力竭地咆哮,以怎樣的仿真實處理來呈現真實的維度,才是關鍵。《驚爆》最後一幕,男主角在黑暗中漫長的等待,演出那仿真實的處理,究竟總結了之前劇情的什麼狀態?又帶出了對真實被破壞的想像,那些超越了性快感及對實在暴力的恐懼?或許,這次演出所選擇的切入角度,並未有觸及這些面向,也因此,我只在討論演出的真實性。至於對人文關懷的想像,似乎更多由莎拉‧肯恩本身而來。
觀賞場次︰
文章已刊於《Art Plus》2012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