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遺落在一九九八年的愛情碎片(7)~8th act-告白
【第八幕】告白
還沒為你把紅豆
熬成纏綿的傷口
然後一起分享 會更明白
相思的哀愁
~王菲《紅豆》
※ ※ ※ ※ ※
距離上次見面已經一年四個月了,「那件事」就這麼梗在心頭;其間和暄雖通了幾次信,但雙方僅止於簡單的問候,她不提、我也不說。
2005年的盛夏,我再三考慮後,大著膽子約暄出來見面,也該是把話說清楚了;我刻意提前一個禮拜,約她在七夕當天見面,不過,我是用慶祝自己通過新人試用期的名義,沒有提任何有關節日的暗示。
她說她沒空(當然),儘管已經有心理準備,但依舊感到失望,我也不問原因,哈啦了幾句後,正打算說再見之時…
「…隔天吧!隔天應該可以。」
隔天是禮拜五,也好。確切的時間、地點又讓我們在電話裡多聊了一陣子。
回想起來,上次和暄碰面時,才剛升一兵,如今退伍都兩個多月了,不用數饅頭的日子果然過得比較快!呵呵~
「洞三四,再給我恍惚啊!」一聲熟悉叫喚加上一個熱情拍肩,換來我心頭一陣虛驚。
──原來是同事阿賓,這傢伙同時也是我軍中的同梯,因為大專軍訓學分修得不夠多,所以晚我一個多禮拜才「刑滿出獄」。據軍中警衛連的學弟說,這廝當天離開營區大門時,居然還有模有樣地不知從那兒弄來一塊磚頭,往地上一敲,把它給敲成兩段才頭也不回地耍帥而去。
講到這個阿賓,打從新訓中心撥交途中遇上他,和我從共痾同一間廁所、共用僅有的兩抽面紙開始,還真的跟我陰魂不散,不但盤據我的上鋪超級、超級久,說是要我一輩子活在他的陰影之下,就連退伍了都跑到同一間公司(還同一個部門)和我再續孽緣。
「裡面這位弟兄,可以請你快點嗎?我有點急~」我眼睜睜地看著唯一可正常使用的廁間被快我兩秒鐘的傢伙捷足先登。
同樣是一分鐘,時間在廁所內外的流速顯然並不公平。
「外面這位弟兄,我好了,不過遇到麻煩,你有衛生紙可以擋一下嗎?」
「我剛好剩兩抽…」
「那很好,我告訴你,每一抽都有兩張,你把它分開來不就有四張?一人兩張很合理吧?」
「真的假的?」肚子咕嚕咕嚕到神智不清的我居然信以為真。
兩人整裝完畢後,這才互報梯數和梯數,只是儘量不去碰對方的手。想到哥兒倆初識的情景,不由得嘴角失守、泛出笑意。
「三八兄弟~在想什麼?又在想你那個『沒緣的』喔?」
「去你的,跟你才沒緣啦!我還有機會好嗎?」
力捷半導體公司座落在竹科,是DRAM代工的指標性企業,面試時一聽HR說「去年年終平均領了8.5個月,今年Q4公司準備上櫃,應該會更看漲」的話術後,使盡渾身解數也想鑽進這道窄門,筆試、英聽、心理性向測驗、一階口試、二階口試…只差沒叫我表演吞劍或跳火圈了,總之,就這麼進了科技業,成了竹科新貴派的一員。
我應徵的是研發工程師(RD),但因為該部門缺額已補滿,目前還缺製程工程師(PE)和設備工程師(EE),我選擇前者,而阿賓選了後者,而一入園區深似海,箇中「肝」苦有誰知。
一開始的蜜月期還不錯,在整整長達兩個禮拜的時間裡,人力資源部(HR)安排了五花八門的課程,填補我只知道「風雲起、山河動」和「報告是、報告不是」的記憶斷層。
基礎的有:「半導體概論」、「化學氣相沉積(CVD)的原理」、「積體電路發展史」等,告訴菜鳥們一片wafer(晶圓)從開始到可以切成一塊塊的chip(晶片)幫公司賺錢為止,要經過好幾百道製程,而這些程序主要可區分成擴散、蝕刻、黃光及薄膜等四大類型,我等工程師要擔當的就是確保那一道道的關卡能夠暢通無阻,話說到這裡,新貴派們工作的使命感便打從心底油然而生。
其他的也有像「6S工作安全衛生危害告知」、「差勤系統說明」等行政輔助課程,甚至有「簡報培力營」、「卡內基共識營」等諸如此類帶有團康活動色彩的趣味課程;一時間,令我有種彷彿又回到單純學生身份的錯覺,生活頓時安逸了下來,那段日子裡,每天最煩惱的事情莫過於午餐要吃什麼,這就不得不提公司的餐廳了。
由於力捷是國內知名傳產與外資合資的子公司,員工逼近3,000人,每日在廠區內總有為數不等的廠商客戶穿梭其間,因此有個可同時容納800人的大餐廳也是很合乎邏輯的,而中央廚房更是二十四小時供應包含中式、日式、美式及義式在內的各式餐點,確保員工擁有綿綿不絕、隨時可供榨取的勞動力。
新貴派們以磁卡領餐,費用相當超值,每餐約莫新臺幣45~60元不等,由每個月的薪資中直接扣除,我第一天點的是3號餐,看著餐盤上盛裝著六大片花卷壽司、味噌湯及一小籃綜合水果,感受著新東家有別於國防部的滿滿誠意,對於剛退伍不久的死老百姓而言,不啻是人間珍饈,也順勢成了我今後的最愛。
此外,蜜月期的磁卡用的是人資部發的臨時卡,也就是餐費全由公司買單,更難能可貴的是,每日朝八晚五準時上下班,還可以去公司的健樂室打打壁球、或到鄰近的聯園裡游泳,而且薪水照算,日子簡直過太爽,而且爽很大。
我很慶幸在這段時間有跟阿賓充分地享樂,因為──等我們正式分發到所屬部門,過著上班月明星稀、下班披星戴月的日子後,回想起來才不致太過悔恨;晚我們一期進來的堯仔和FuFu就很可憐,居然天真的以為來日方長、不必急於一時,導致健樂室裡頭那些琳瑯滿目的玩意兒看得到吃不著而抱怨連連。
蜜月期結束前,有個象徵意義大於實質意義的資格考,考完後,一個看起來人五人六的主管把每個人的結訓證明發了下來,接著便要大家稍後,說是應徵職缺的部門會派人過來辦理「交保」,接著便是…
「柯元良、潘家儀,8A黃光工程部,過來報到。」
「陳世昌,12A廠務部,過來報到。」
「郭義基、劉宗翰、許莉君,12B蝕刻工程部,過來報到。」
……
……
我們這一期(編號94Q2-3)共213人,像是切火腿片似的,被三三兩兩地帶離,整個過程活脫像是當兵時,從新訓中心撥交下部隊的場景再次重現;附帶一提,「94Q2-3」的半衰期差不多是三個月左右,新人來來去去,到我離開園區時,當初同期的大概一隻手數得出來。
「陳文賓、沐子邑,12B擴散工程部,過來報到。」
一聲嚷嚷把我的心思拉了回來,我有些緊張地踏出職場的第一步,視線盡頭迎接我們的是生平第一份工作的主管,只見為首一人笑容可掬,正是我interview時的面試官,也是和我同為校友的大學長──丁博洋課長,他伸手將兩杯五十嵐的珍奶遞了過來:「來來來,見面禮,別客氣啊!」讓我緊繃的心情登時放寬不少。
阿賓的心情顯然放得比我還要寬:「謝謝長官,請問我們部門有沒有女生?」
博洋學長笑著說:「當然有啊!以後大家都在同一條船上,叫我博洋就可以了。」
「謝謝學長。」
「報告是,船老大。」
三人沿著偌大的廠房曲折前行、一路說笑,阿賓走過的空間都是他的聲音,突然他轉頭對我說:「欸~同梯的,聽說我們部門的行政助理是個嗆辣小蘿莉,信不信我一個月把到她?」
我正不知該給予鼓勵還是吐槽之際,斜後方冷不防傳來一聲嬌叱:「一個月?等你撐過去再說吧!」我嚇了一跳,只見一位身材嬌小、膚色白皙、染著金髮妹妹頭的女生柳眉倒豎地盯著我同梯,雖是微嘟著嘴的娃娃臉,但那眼神可凶著哩,頗有找人吵架的氣勢。
課長趕緊轉移話題:「小瓶子,人手已經不夠啦!你再把人嚇跑我怎麼跟李桑交代?」
「拜託~別推給我,跑掉的十個有八個得算修哥帳上,跟我有什麼關係?」嗓音中的辣度嗆得課長連連咳嗽示警。
「咳咳…這位是我們部門的行政助理吳淑萍,我們都叫她小瓶子,別看她這樣,人家以前可是當過領班,底下管了三、四十位OP,在FAB裡可是『喊水會結凍』的喔…」博洋課長稍稍介紹了這條小辣椒,又轉頭對當事人說:「好了啦,人家初來乍到,看我面子上展現一下專業和親和力吧!我等下還有個會,既然你在,那後面就交給你了,你先帶他們去找GAGA辦手續,順便跟修哥、李桑打聲招呼,然後去領裝備,趕得上daily meeting的話,剛好介紹給大家。」
「不愧是高科技產業,隨便一段話就有好幾個聽不懂的專有名詞,什麼OP、FAB又是啥…看來有的學了。」目送課長逐漸走遠的背影,我內心由衷地讚嘆著。
「喂!你們兩個,可以走了嗎?」小瓶子說完扭頭就走,我跟阿賓立刻跟上。
多虧阿賓陪著笑臉亂哈啦,小瓶子個性倒也爽直,很快地我們就得知咱擴散工程部的頭頭是一位人稱李桑的協理,但實際管事的則是他的得力左右手彭副理,大家叫他修哥(背地裡會加註「最會修理人的修哥」),而直接對修哥負責的就是博洋課長啦!
課長底下轄管Furnace(爐管)、Wet(濕刻)、Implant(離子植入)三組人馬,各自擁有15名左右的PE和25名左右的EE;由於前陣子爐管一口氣走了五、六位包含組長在內的工程師,因此博洋課長目前還兼任爐管組的組長,這也就是我跟阿賓之所以有機會跳上這艘船的原因。
小瓶子自有一套做事方法,她認為照程序來的話,等下領裝備一定人擠人,因此直接帶我們去總務部,只聽她隔著老遠就用台語和一位大姊聊了起來。
「阿英姐,擱麥搭哩叨擾啊…」
「這期恁補幾個?兩個齁…按奈甘五告?Tina~人咧?剛剛還在這啊,架擬大欉怎會失蹤?奇怪…啊來了,Tina,把庫房門刷開,帶這兩位帥哥領裝備。」
「後面會再來兩到三個,應該夠…不過做多久要看個人造化了。欸!你們的識別證呢?可以拿出來了,以後要隨身掛好,把它當做身體的一部分。」
一位頗為壯碩的女士過來示意我們跟她進旁邊的鐵捲門,阿賓繼續賴在小瓶子身邊五四三:「放心~我的造化一向很好,而且我身體的一部分不是只有這張小小的磁卡,我會在這邊待很久很久~我保證讓你對我刮目…」我趕緊掏出狗牌(磁卡)掛上,一把將我同梯拽開。隱約還聽到小瓶子說:「…那個高的看起來比較機靈,另一個就很『散仙』…哪有?阿英姐你不要亂講…」
我和阿賓一人一個空籃子,彷彿吃自助餐,按照Big Tina的指示,將物件逐一放進籃內,最後剛好堆滿(還頗重哩),計有:無塵連身衣(XL/含臂章)兩套、無塵鞋兩雙、室內拖鞋一雙、無塵記事本兩本、無塵筆兩支(紅藍各一)…總之,不管什麼都要加上「無塵」兩個字就對了。
臨走前,我注意到有一張大桌子上面被各式裝備堆滿滿,有些物況還頗新,便多瞧了幾眼,沉默寡言的Tina此時開口:「那些是昨天離職的人留下的,還來不及整理,要的話自己拿。」
我決定物盡其用,便又多拿了一本筆記和幾支筆,阿賓則表示他有需要的話再自己跟小瓶子領;我當然知道這傢伙醉翁之意不在酒,不過在往後的日子裡,阿賓把「物品申請表」當做寫給行政助理的情書,不但是我始料所未及的技術性犯規,而戰術運用的結果也讓眾人開了眼界。
三年後,阿賓和小瓶子這對歡喜冤家在結婚喜宴的主持人逼問下,新娘子才羞赧地說出這段不為人知又公器私用的秘辛,讓台下的新貴派們拍紅了手掌、驚聲尖笑不間斷。
小瓶子很有心,把歷歷軌跡集結成冊,被我有幸地在他倆豐原新居踩屋時順手翻了幾頁──
「申請無塵筆1支,因為斷水的筆寫不出我對某人的思念。」
「申請立可白1罐,因為不管怎麼塗,某人的臉孔在我腦海依舊如此清晰!」
「幫某人申請抽取式面紙1包,因為她今天好像感冒了,一直在我前面哈啾哈啾,這樣會影響工作士氣。」
……
……
(阿賓,你真他媽是個天才,我同梯我驕傲)
像這種「類告白」不僅聞所未聞,還花樣翻新、層出不窮,令我無數次地回想,如果,我是說如果,能再有一次機會對暄說出心裡話,該怎樣表達才算是別出心裁?結果又會怎樣呢?
※ ※ ※ ※ ※
小瓶子領著我倆來到部門所屬的辦公空間,才剛坐下,就聽到前方一聲呼喚:「各位~開會囉!」這有點柔、有點嗲的嗓音有著令人耳朵懷孕的魔力,然而周遭同事們卻個個像是觸電似的跳起來、迅速向會議室移動,一位路過我視線的男生緊張兮兮地對我示警:「快快快!動作越慢位置就離修哥越近!你不會喜歡的。」我把整籃裝備往桌上一丟,立即從善如流。
坐定後沒啥動靜,偶有幾句輕聲交談、空氣卻異常凝重,在軍中通常是值星官在早點名時被連仔「拉正」後,隨著一句「爾後加強磨練」或是「不要讓我教你怎麼帶部隊」才會有的氛圍(效期通常維持一個禮拜以上);如今,卻讓我再度溫故而知新了。
又過半晌,只見博洋課長推門而入,笑著說:「放輕鬆放輕鬆~今天修哥走不開,由我代理。」眾人這才鬆了一口氣;大學長看到我當下便微微頷首,接著交接會議在莊重但不失詼諧的節奏下進行,無線滑鼠在ㄇ字型的會議桌上傳來傳去,我注意到每個人的口頭報告都是中英文夾雜,講完還要加「以上」兩個字,令我覺得既新鮮又好笑,以上。
「大家應該都注意到了,今天有兩位生力軍加入我們爐管,其他組的別眼紅啊!子邑,自我介紹一下吧!」當我還沉浸在同事們的如珠妙語之際,博洋課長突然提到我的名字,於是我站起身來簡單交代幾句,再來換阿賓。
這傢伙不但把我省下來的時間全部花光,還加碼了軍中笑話三則,不──嚴格說來應該是兩則,但由於我和他在國道休息站相遇的經過同樣博得不少笑聲,所以我想大概也被歸類為不可考的笑料吧!
會後爐管組小聚了一下,接著設備和製程各自帶開,阿賓被一位綽號小黑的EE打包拎走,留下來的PE包括:煌文、美君、pinky、大麗和早我一期的志峰,這幾位算是在我為期兩年左右的職涯裡比較有革命情感的同事。
隔天起了個早,經過阿賓門前正想給他來個震撼教育式的morning call之際,這小子剛好推門而出,於是哥兒倆便一起騎車上路。時值七月,即便才七點出頭,園區已是陽光遍地、車水馬龍。
我們的租屋處在竹科附近金山街的一條巷弄內,當初會選這裡,其實是因為巷口有間星巴克,想說以後可以常來享受悠閒的時光,而我同梯則想得更深一層,因為他覺得星巴克裡頭有位叫做Cherry的工讀生長得很正,絕對是自己未來另一伴的態樣。
事後證明我們都想太多,星巴克的營業時間和我們非上班時間重疊的部分少之又少,而正妹Cherry也不是工讀生,而是年紀輕輕的店長,巧合的是,居然是田僑仔房東的女兒!想到那雙邊搓著手、邊盯著房客們荷包的貪婪目光,兩位一窮二白的社會新鮮人在無意當火山孝子之餘,早早就打了退堂鼓。
第一天正式到班,迎接我的便是七點五十分的晨會,主持的是一位被大家叫做「李桑」的中年人(儘管沒那麼老,但給人一種肯德基爺爺的感覺),一句話裡至少有三分之一是語助詞,我加倍留神地聽著,深怕漏掉重要訊息:「…嗯啊…大家早啊,又是一天的開始啦,大家要有精神一點啊,好好…現在我們就開始厚,欸~GAGA,我的茶咧?幫我灑點抹茶粉…對對對,就右邊那罐,半匙就好不要多,謝謝啊。今天阿修去台北出差呀,跟人家談下個月半導體展的那個事情,我看今天早上這個喔~呃…丁博洋,我看是不是就從你開始…」
由於李桑講話重點特多、經常令人不及標注,因此,前方的博洋課長便立即站起身來面對大家:「各位同仁早安,晨會開始。崇平,辛苦你們了,請你先報告昨晚的機況和Hot Lot,機台主責人仔細聽,會後PE下完command把簽單傳給OP領班,EE下FAB務必再做double check,值大夜很累,趕快讓人家回去休息,記住喔~挺彼此就是挺自己,動起來動起來!」雖然有聽沒有懂,但明快的節奏顯然深得人心,會議很有效率地在十五分鐘內結束。
由於爐管組人丁單薄,博洋課長決定親自帶我,我也很爭氣地迅速進入狀況。原來,製程工程師在辦公室透過各式遠端裝置的Monitor進行監控,確保產品通過機台後的SPEC(規格)能夠在正常誤差範圍內,一旦發生alerm,整批產品連同FOUP(裝晶圓的容器)就會被HOLD在機台裡,如同坐霸王車的奧客令人傷透腦筋。
這種有問題的產品統稱Trouble Lot,數量少時還可暫時不理它,但是當奧客越來越多時,就會發生「塞車」的現象,尤其是研發部門有新製程要測試之際,如果好死不死擋到如同高階將官座車的Hot Lot、甚至是Super Hot Lot的話,就等著開會時被叮到滿頭包。
解決Trouble Lot的教戰守則叫做Trouble Shooting,雖然被寫成制式的SOP且人手一冊,但其實很吃爐主(機台主責人)存乎一心的經驗、膽量與運氣;後兩者不值一提,而經驗法則顯示,有一大半可以用電話對FAB(無塵室)裡的OP(操作員)下達指令,請她們幫忙。
──說得簡單,箇中眉角可不少。
人家OP也很忙,憑什麼要優先抽空來幫你?這時候,就看平時誰的85度C和派克雞排投資得比較多啦(You know what I mean)!身為一個機靈的工程師,跟幾個賓妹混熟一點準沒錯,而且還要分散在各班(四班二輪,懂的就懂),而養「賓」千日,又豈止用在一時!
噢~對了,「賓妹」是新貴派們對OP的另一種稱呼。原因無他,因為操作員有很大的比例是外籍女工,而在力捷,很多OP是菲律賓籍的快樂好夥伴,平常在FAB蒙頭蓋臉,幾乎雙方都是只認得對方的眼睛,偶然在餐廳面對面碰到,不看名牌的話還真認不出來,雙方每每要在遮住嘴巴和額頭後,才會異口同聲「哦~原來是你(妳)…」地深情相認。
當然,再怎麼收買也有踢到鐵板的時候,遇到比較硬的領班,還是得要你按照規定填單子排隊等出料、排隊量膜厚,危急時還真的不得不下狠招,出動咱部門得天獨厚的王牌,這時候──小瓶子的重要性就被凸顯出來啦!
據傳聞,小瓶子出道甚早,高職肄業就入行,幾乎可說是力捷的開朝元勛,她從最基層的OP做起,兩年升站長,再一路從站長升到小領班,又從小領班升到大領班(這兩個階段都需要個兩三年光景),還在擴散工程部轄下的三大區組間輾轉輪調,而在一次氯氣外洩的危機中,機警按下抽氣閥避免事態擴大後,被修哥拔擢為常日班的行政助理,迄今也快兩年了;小瓶子雖有一張稚氣的娃娃臉而誤導眾生,但扳指頭算一算,她的職場資歷起碼十年起跳,同齡的新貴派們和她根本不是同一個水平。
眼下ABCD四班OP的大領班可都是她當年帶過的後輩,而徒子徒孫更是不計其數,誰不知道只要「瓶姊」一通電話,搞定!不過,她也很會替學妹們謀福利,一通電話,一個人情,不然您以為咱部門的操作員怎麼總有吃不完的雞排和珍奶?因此不到最後關頭,新貴派們絕不輕易動用這張「黑桃二」。人情得還啊!不然還會漲價咧!
由於機台跟人一樣有它的脾氣,不會一直很穩定,耍任性的時候還會認主人,因此工程師要三不五時跟它們談談感情。
說來有點玄,但由不得你不信邪,有好幾次明明就照著手冊tune了好幾回,長出來的膜厚就是out SPEC,非得找那位叫做建宏的EE過來摸一摸、搗一搗,然後隨便丟個參數進去,一次就tune進去了;又比如像FNT-52這台好像跟我特別有緣,三、四個值班人員搞了滿頭大汗搞不定,還用那該死的PHS手機把我緊急呼出,等我匆匆趕到機台前,它卻像是開眾人玩笑似的正常作動,看著一堆人在身後竊竊私語,真的很好笑。
到目前為止都算是愉快的部分。
我對園區工作的歡樂印象其實只維持不到二十四小時,第二天下午四點的交接會議令人想忘掉都是難事。
修哥一進場,光是兩道冷電似的目光一掃,就讓整間會議室靜得出奇,再來淡淡一句「開始」,室內氣溫起碼驟降二十度以上,接著一個一個修理,新貴派們一個個被K得咪咪貿貿,讓人打從腳底板起了一陣惡寒,室內空調根本多餘。
……
「又有新人?這代表什麼?這代表有人離開才會有人進來。」
「誰離開?Who care~離開的人都是Nobody,不需要再去提那些人的名字。」
「新進的請努力創造自己的價值,讓別人記住你的名字,別只是一道影子。」
「你懷抱著怎樣的憧憬來到園區我沒有興趣,但請記住,在園區沒有什麼是不可取代的,也包括我。」
……
同樣的會議,修哥主持或是博洋課長代理,簡直令人懷疑是不是跑錯公司打錯卡。
爾後的日子幾乎是不見天日,跟新人訓的蜜月期相比猶如天壤之別,生活就只是晨會、下FAB、午餐、再下FAB、交接會議、加班(或值班)下FAB…的一連串累積,這種規律有種魔性的哀戚,周而復始地運轉著我原以為可以主宰的人生。
回過頭來,才發覺身邊一樣樣人事物只剩下逐漸淡去的軌跡,「工作」彷彿銬著我的靈魂拖向黑洞漩渦的中心,我急欲甩脫卻欲振乏力,唯有上下班途中偶然抬頭所見的點點星光,與不久前(又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記憶重疊,讓我想起衛哨戍守時的清冷,而突如其來的孤獨感,總會令我毫無例外地想起暄。
──是啊!我還有暄。
儘管上一次見面,留給我的是困惑與難過,但思念暄的慣性,就像是另一股引力牽絆著我,讓我得以與可怕的黑洞相抗衡,哪怕是星辰飛墜、分崩離析,我依舊明白自己仍在地球表面走動著、忙碌著…還有,活著。
※ ※ ※ ※ ※
我和阿賓哥兒倆相依為命、不離不棄,於此同時,苦中作樂是必要的生存情趣與調劑。
新貴派們總有點隨機應變的小聰明,我也不例外;有一次,剛解完手邊的Trouble Lot趕著參加交接會議,一出FAB就順手將第二件無塵衣送洗,沒想到開完會一位OP緊急call我,說是FNT-52又鬧倔脾氣,扣住一批Hot Lot不放,EE來了兩個喬不定,就說找那個叫沐子邑的菜鳥搞不好有解。
這下敢情好,都準備下班了還來這套?我這不就乖乖地下FAB,準備披掛上陣,一開置物櫃才叫了聲「糟糕」,衣服都送洗了怎麼辦?此時,我下意識地開了隔壁的置物櫃──空的;再隔壁,還是空的。由於是星期五,大部分的新貴派都會將衣物送洗,所以…正要感嘆非戰之罪的當口,一件嶄新的XL無塵衣包得妥妥貼貼地出現在第四個置物櫃中,而貼在其上的名條赫然是「彭承修」。
適時的幸運喚醒了工程師血液裡三要素的最後一個基因──我毛著膽子穿上修哥的無塵衣(左上臂環著珍稀且眩目的橘色臂章),一路目不斜視、橫行無阻,由於體型差異不大,從周遭猶如摩西分紅海的竊竊私語氛圍,不難得知大概沒被瞧出破綻。
只見修哥全程不發一語地精準達成任務後迅速離場,替遠在台中開會的本尊立下一件蠅頭小功,也替本部門「修哥無所不在」的傳說增添一則繪聲繪影卻言之鑿鑿的案例。
至於我同梯真的很天,阿賓他只要散散漫漫地try一try,往往不會出啥亂子,反倒是很認真地去做一件事,鐵定會捅出新的問題;就拿最基本的purge來說好了,竟然吹到爆管,但卻無意間發現廠務端管壓設錯的gj g ,讓修哥正要懲處他的時候,接到廠務主管的感謝電話而難以痛下殺手。
又有一次,公用機台發生準距定時偏移的異常,連原廠vendor(供應商)都擺不平,他老兄不知怎弄的竟然修好了!修哥喜出望外,才誇了他幾句,就有OP回報阿賓剛修好的FAT-06把一台FOUP叉住不給run,好死不死居然是副執行長要RD新測的Super Hot Lot,跑了兩百多道關卡,結果死在咱擴散工程部後院,讓修哥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
……
「我收回剛剛對你的評價。所有的。只保留現在這個。」
「天才白癡一線間,不要這麼兩極,OK?」
「小黑!這個活寶你給我盯緊了,不然換我釘死你。」
……
短短一個月內,阿賓不斷刷新所有PE、EE和OP的三觀,如此兼具數值離散性的反常偏差行為,時不時挑動修哥他老人家一絲不苟的理智線──而緊繃的弦,音頻總是高調而脆弱。
這傢伙忙碌之餘不忘苦中作樂,在辦公室被小蘿莉嗆不怕,想說到FAB討點便宜回來,於是自得其樂地將各工作站調貨電腦的螢幕保護程式逐一改成「賓賓愛瓶瓶…在一起…在一起…大家講厚呀m厚?」只不過,他老兄沒想到整間FAB都是人家小瓶子的眼線,對於新貴派們的一舉一動根本洞若觀火。
「厚…厚哩去死卡緊!」濕刻區STOCKER的調貨電腦隔天率先改了,
爐管區2D spot那邊的則是:「可憐的賓賓…星星知我心…人家瓶瓶不愛你,哭吧哭吧不是罪!」連遠在黃光區那邊也有響應的:「無聊男子賓賓要確定ㄋㄟ…死了這條心吧!」令我同梯在當天利用設備檢修時,不得不又鑽空檔陸續改回。
這種無限輪迴的創意接龍固然博眾人一笑而無傷大雅,但當修哥親自出巡時看在眼裡,可就不是這麼一回事了;可憐的賓賓在FAB深處的一隅被修理得慘兮兮,然而當事人卻提出希望將訓話保留到下班前部門的daily meeting裡以儆效尤,由於這種要求有公然告白的嫌疑,因此修哥不予理會。
※ ※ ※ ※ ※
七月底,就在發薪日後的第二、還是第三天吧!我到職剛滿三個月,時逢週五,下班前美君賢拜恭喜我通過試用期,除了可以跟小瓶子領取一件象徵正式員工的雙面背心外,薪水還會往上翻個兩、三仟元;對了,她還決定帶我值大夜班,就從隔天凌晨開始,而搭檔的EE是建宏、小黑和同為職涯初體驗的阿賓。
雖然週末沒得休假,但當時滿興奮的,畢竟下大夜是對於新人能否獨當一面的試煉;一股《小王子》般的正能量油然而生…但,如果值班的小王子遇上跳電就是另一回事了,正面思維很難不被負面情緒取代,right?
一開始,是個差強人意的地牛翻身,然後持續得有點久,接下來搖晃的力道突然增強,在我終於在FAB找到地方蹲下時地震停了,然而,整間廠房的機況燈像公司上週的股價一片紅通通,新貴派和賓妹們的臉色全綠了,預告了公司週一開盤後的走勢──
Monitor-3 for Furnace Zone:12B Trouble Lot……………642 unit
我看unit應該要改為shit比較貼切,而且當前面的數字是三位數字時,簡直是Holy shit~
600多批Trouble Lot!那真是噩夢!單靠值班人力絕對扛不住,於是美君師父開始call人,從不能HOLD太久的先解,解到80幾批的時候,整個部門除了去美國受訓的煌文外,全被緊急召回,大夥兒在瘋狂奮戰三十六小時後,剩不到兩百批,此時博洋課長開始安排分批補休。
於是我跟阿賓奉命在休息室短暫補眠不到四小時,繼續回到FAB過著懷疑人生的日常,說真的,那陣子搞到連今天禮拜幾都不知道,等到美君師父告訴我「表現不錯~下禮拜回常日」時,才發覺工作又偷走了我一個星期。
附帶一提,阿賓還得在大夜沉淪一週,說來好笑,只因他在大夜班的最後一張「機具設備異常排除確認書」簽名時,或許當下精神不濟而字跡過於潦草,OP領班銷單時看不懂,拿到辦公室問工程師,一群人正在琢磨之際被修哥撞見;一查班表,就是咱部門的活寶阿賓啦!
其實沒啥大不了的,不過這廝除了簽上自己的大名外,竟然在空白處畫了隻龜殼中心有一條斜線的烏龜,畫工還頗為精巧,果然是咱陸總的最強參三…
「這啥鬼?鬼門才剛開你就給我畫符,要也輪不到你~嗯?」
「報告副理,這叫『王八肚裡插牙籤──歸心似箭』哪!下大夜一個禮拜,我開始想家了。」
「Jesus~這怪寶博洋上哪找的?你不要讓我這麼防不勝防…」
「我也覺得很過意不去…」
「GAGA,登記起來,大夜再一輪,讓他更想家,小黑你別躲喔,師徒倆多培養一下默契。」
(同梯的,大夜真的太血汗,這回做兄弟的就不陪你了)
話說回來,別以為科技廠不迷信,咱力捷老闆就很在意,聽說每年中元節還會請道士穿無塵衣下FAB到處轉一轉、走一走,時不時還可以看見機台上緣黏著一整排綠乖乖哩!
在阿賓繼續不見天日的同時,我則碰上不錯的爽差。
下個月的半導體展在台北世貿策展,公司一來打知名度、二來為了將來擴廠而必須招兵買馬,因此也弄了個氣派的攤位準備大肆宣傳,在籌備時期每個部門都被要求派出人手幫忙,博洋學長待我不薄,知道我是台北人,而且大夜剛轉常日,要調一下時差,便派我去台北支援一星期,順便透透氣。
從園區的科生館搭亞聯北上,我靠在窗邊任憑熱風吹拂,久違的日光令人心情舒泰,不禁想起之前在陸總服役期間,每次休假搭統聯回台北時的悠閒與期待;也就在此時,想起了暄,在考慮了將近半個世紀後,我按下了那串號碼。
結束通話時,雖一再告訴自己用平常心看待就好,但嘴角還是不自覺地拉出喜悅的弧度,好似有個聲音提醒著,要記得買個禮物送給暄喔~畢竟是七夕(的隔天)嘛!
展覽攤位的籌備不值一提,頂多就是搬東西、打電話,對於已經下過大夜的生猛新秀如我,早上十點到下午四點的行政庶務不啻清粥小菜,像這樣偶爾清清腸胃也是不賴。
七夕當天,離開世貿三館時天色還很亮,想到旁邊就是世界第一的摩天大樓,打從去年底落成就新聞不斷,至今還沒進去參觀過呢!真是枉為台北人。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其實,就在步行途中,我已經知道自己的想法了,即使不是當天見面,但起碼禮物絕對要當天買才行。也因此,當櫃姐推出一盤盤的精品想把我當盤子來宰的時候,我是笑著挨刀。
──那是一系列的白金綴飾,相當精緻,十二星座應有盡有,不留任何閃躲的餘地;我挑了天蠍座,當然。至於價格,別問,一問就俗氣了。
踏出台北101時,我將「精品」方方正正地收納在力捷背心的裏袋,緊貼著我的胸膛,讓它存取我的體溫、記錄我的心跳。
稍晚,我收到暄的e-mail,主旨是「急!週五臨時有事」,心跳頓時漏了二分之一拍。點開後,發現行程從禮拜五晚上延到禮拜六中午。
「原來從七夕的隔天,變成七夕隔天的隔天啊!」我對著鏡中的自己笑了笑,不確定略帶苦澀的表情裡,是否參雜了其他情緒。總之,並未取消,那就還好。
※ ※ ※ ※ ※
暄在新竹女中當實習教師,即便今天沒課,但我們還是約在站前的SOGO碰面。
由於到得早,就在百貨裡隨處閒逛,金石堂的新書區有一本《十年的你》,藤井樹寫的,便順手拿了起來;其實,吸引我的不是作者或封面,而是它的書名,我隨意翻著,心思卻飛回與暄相識的那一年…暄和我認識多久了,有十年了嗎?大概還沒,等到十年的時候,我們還會像現在這樣嗎?我不知道。
所以我買下了它。
我躲在護城河邊的一處陰影將書取了出來,此時一台飛機剛好劃過風城的上空,我看著天痕,突然落下一個不切實際的幻想──如果十年後,暄還在我的生命中,那我是不是可以把這十年寫成一本書送給暄?只不過,暄會高興嗎?
隱隱約約從車站大廳傳來的廣播聲,讓我將注意力暫時拉向左腕上的錶──「11:12」,好巧。
「看起來不像老師。」我笑著用這句話和暄打招呼。
「這位科技新貴看起來不會很貴啊!」穿著一派輕鬆的實習教師也調侃了我一句。
我心想:「那當然,因為對你總是打折啊!」
暄從日正當中一個箭步跳進騎樓與我面對面,邊用手搧著風邊說:「好曬。」那略帶紅通的瓜子臉揚起一絲笑意,簡直明豔不可方物。
「比不上你老家那邊吧!」
「你有來過?不然怎麼知道?」
「屏東欸~這麼南,熱是一定的囉。」說完後不自覺地開心了起來,我想,如果有機會,或許該到屏東走走。
暄提議去百貨的地下美食街就近用餐,我說好。
畢竟在新竹待得比我久,暄很快地找到偏處一方之角的「翰林茶館」,不用排隊、冷氣夠強,她站在店外問我:「如何?」我也說好。
「今天麻辣鍋搭沙茶豬肉鍋八折耶?怎麼樣?」我還是說好。
平心而論,我不是個隨便的人,只是在暄身邊,我就是覺得一切都很好,也值得說「好」。
「時間過得真快啊!」
暄「嗯」了一聲,向我舉杯道賀:「上次才聽你說剛升一等兵,現在要恭喜你退伍了!」
我收下這個遲來的祝福,也舉起杯子回禮:「已經退伍三個多月啦!不過倒是來得及恭喜我通過新人試用期。」我立即又收到了第二個祝福。
(今天有機會上演帽子戲法,讓我收到第三個祝福嗎?)
「時間真的過很快,上次在新竹…」暄頓了一下,又接著說:「我才剛接實習,而現在這學期結束,教甄沒考上的話就要當無業遊民了。」
我自然明白暄停頓的原因,但此刻也幫忙轉移話題:「祝谷暄英老師功成身退、桃李滿天下、然後教師甄試金榜題名。」暄笑得燦爛,我也跟著開心。
「對了~子邑,你們公司在哪啊?」
「力行…嗯~還是篤行路?大概就在那一帶…我沒在記路名,怎麼突然問這個?」
「沒有啦…就是一堆認識的人都往竹科跑,有點小好奇…」
接著兩人像是闊別許久的好友隨意聊著,我說軍旅趣聞、暄談教學甘苦,就這樣,不間斷的話題對打了折的鍋物小品持續添材加火,令人意猶未盡。
「其實真的沒什麼…」我看著暄有些熱切的眼神,突然興起一個念頭,堪比當初念書時一大早衝去排隊買鬆餅,只為了趕在暄上課前在路上與她「偶遇」。
「同學,這麼巧啊!」
「是啊,又遇到你了。」
「該不會還沒吃早餐吧?喏~給你,今天剛好有打折。」我這麼說的時候,覺得她一定看不穿我的偽裝。
「要不要…到我公司看看?」用餐結束,正愁不知該怎麼將「約會」延續下去的我突然靈機一動。
「可以嗎?」暄的表情和當初那個把鬆餅捧在手上的十九歲女孩如出一轍。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實驗精神跑哪去啦…啊!我忘了你已經為人師表,開始有包袱了。」
儘管暄賞了我一個白眼,但依舊喜孜孜地跳上我的摩托車。我載著暄從光復路進入園區,熟悉的街景此刻卻令人懷著截然不同的心境,從身後不斷掠過耳畔的髮絲,提醒我此時暄已近在咫尺,想到藏在行囊裡的「某物」,打從心底升起的悸動令我難以自拔。
我三彎兩拐、熟門熟路地接近廠區,站車道的是老盧,看來今天運氣真的不錯。
「欸~怎麼好一陣子沒看到你?下大夜?」
我一揚手中的識別證:「早就回常日了,這幾天去台北支援,今天值班。」
「後邊這位小姐咧?」
我明顯感受到來自暄的額頭貼在背上的力道。
老盧人不錯,但畢竟不是我的守誓對象,此時急中生智,大拇指往後一比,便信口開河:「這位喔…才剛到部門沒幾天,出來吃飯竟然忘了帶識別證,盧老大您幫我教一下啦!Shirley~趕快跟盧大哥請安問好拜碼頭,還在狀況外啊!」
暄從我肩後擠出一個怎樣的表情我不清楚,只聽老盧「呵呵」連聲:「以後多長點記性,好啦…快去快去。」我趕緊催動油門,朝地下停車場滑行,心下暗暗吁了一口氣,還好今天守門的不是GY小張,要不然有很大的機率會穿幫。
一刷過卡,有兩個選項。由於外人要進FAB確實有難度,因此我提議停留在一樓的外部空間就好,這一回,輪到暄說「好」;這聲「好」,稍晚能夠讓我再聽見一次嗎?
從停車場來到一樓Lobby的路上,我們隨意聊著,也慢慢淡忘莫須有的鬼祟自覺。
「很會喔~居然說我狀況外。」暄說完噗哧一聲笑出來。
「就跟你說要有實驗精神,我們這不就進來了?」
暄和多數第一次到訪的外賓一樣,被華麗氣派的大廳所震懾,我們在會客角聊天,期間我還繞去茶水間裝了兩杯冰滴咖啡,又從小冰箱裡切了兩塊招待外賓的提拉米蘇(這是阿賓從小瓶子那裡探聽到的秘密),看著暄笑逐顏開、當下氣氛正好,於是我便探手囊內,打算將前幾天在台北101買的禮物取出,未料──
「非上班時間居然利用公司公共空間泡妞,不簡單喔!」一隻搭上肩膀的手,外加一聲突如其來的呼喚,讓已握在手裡的精品不慎滑落。
※ ※ ※ ※ ※
「學長,你怎麼在這?」我嚇了一跳,話聲中不免透漏些許緊張和心虛。
博洋課長笑瞇瞇地對我說:「力捷的員工當然出現在力捷啊!倒是你,展覽的籌備還順利吧?時差有沒有調過來?」見我連連點頭想轉移話題,故意又追加一句:「這位美女是哪一家的vendor,怎麼我居然沒見過?」
該來的還是逃不掉,只得訥訥地說:「她是我…呃…大學同學,我們修通識課認識的,現在在某高中當實習教師。」接著轉頭跟暄介紹:「這位是我主管,很照顧我,還有…和我們都是校友,他還是你母校的同系學長喔!」
博洋課長像是有些驚訝,隨口問了幾位化學系師長的近況,暄眨著眼睛先跟這位大學長問好,然後兩人便聊了起來,等到告一段落,暄也適時把話題丟回給我:「學長,子邑承蒙你的關照了,他有沒有給公司添麻煩?」
大學長不改幽默,從容地說:「還沒還沒…直到被我發現擅自挾帶不明人士進來…」講到這還刻意地瞄一眼桌上的點心和咖啡:「…以及公器私用…」說完自己先哈哈笑場,兩位當事人也跟著陪笑。
「Anyway~我有事先走一步,就不打擾兩位了。」博洋課長話一說完,在我肩頭輕拍兩下後乾脆地離開。
這一打岔,又讓兩人多聊了好一陣子,也一併想起那曾短暫交會的一個學期。
「子邑,今天謝謝你,本來要慶祝你退伍,結果還讓你請客。」
我一揮手,表示沒什麼,一方面說「下次換你請」打哈哈、一方面也明白約會差不多該結束了。
載著暄駛離車道時,我回頭望著老盧在警衛崗亭裡的身影,心想有機會的話,下次不妨再約博洋課長和暄出來,咱三位同校校友好好聊一聊,只是,還會有下次嗎?
由於暄想去交大圖書館查資料準備新學期的教案,因此要我送她到校門口,我們沿著園區一路轉往新安路,八月午後的陽光與風是如此純淨,以致於我捨不得將車速提高,甚至停等紅燈時,還發自內心地希望斑馬線上的行人可以走慢一點沒關係。
──交大校門口終於抵達。
是時候了,下車時我利用空檔悄悄地將行囊中的禮物扣進手掌中,並巧妙地側身,只為製造稍後的驚喜感。
「暄英,你不是清大的校友嗎?幹嘛要來交大?」
我不應該問的。或許。
暄的表情一陣陰晴,不出聲。我又問了一次。
「你知道的…我有個念博士班的男友,他唸交大,所以…」
(「所以你在七夕隔天的隔天來找他。」我在心裡幫她把話補完)
我笑了笑,便道:「你們…他對你好嗎?」
暄似是輕嘆了一聲:「…還好…只是前幾天吵了一架…覺得是不是自己有點任性…」接著搖搖頭,便不說了。
我看著眼前這個站在校門口的女孩,儘管地點不同,但校園內傳來的陣陣鐘聲,卻喚回我數年前那次與暄淺談幾句後,便從此分隔兩地的記憶,畢竟,能夠在茫茫人海中重逢,已該心滿意足了。
我暗暗將不會送出的七夕禮物收進口袋,對著晴空下的暄說:「沒關係的…沉澱了幾天,兩個人好好坐下來把話講開吧!你看,今天天氣這麼好,把自己丟在陰霾的情緒裡,太不應該囉!」
暄露出一絲微笑:「相愛容易相處難,真如你說的就好了。」
「你又忘了實驗精神啦!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呢?」
大概是想起稍早之前的「闖關歷險」吧!暄的笑容登時擴大不少;果然,我還是比較喜歡笑出來的暄。
即便今天的運氣早已用完,而接下來的事我也沒有絲毫經驗可以依循,但我還有身為新貴派的最後一項特質,而這項特質在暄的笑容加持下,被增幅到無限大,於是──
我朝暄走近兩步、看著她眼中的我,把所有的負面心緒踹到一旁:「暄英,幫我一個忙,告訴他,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很羨慕他、也很嫉妒他,因為和他交往的是全世界最棒的女孩子。」
我望著暄轉身離去的背影。
儘管沒有回頭,但她方才精彩萬分的表情已被我盡收眼底,不留摺痕地完整封裝,從今以後,只要凝神嚮往,就會倏忽而至,無需途經幾百道程序的加工,更不用擔心卡關的困擾。只不過,對我而言,存在這樣的Very Super Hot Lot,會不會本身就是解不開的trouble呢?
-------------------
愛情是亙古的毒
要人病入膏肓還樂此不疲
只是 妳怎能讓我獨吞了它?
-------------------
晚我們一期「進」來...
謝謝你總算讓我知道新貴族工作的專業、辛苦和無奈...
最後的結尾把super HOT LOT帶進去,運用得真是漂亮!
那段日字特別有感
忍不住寫了進去
相信曾經待過園區的科技新貴也會心有戚戚焉:) 2025-01-04 07: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