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5-12 23:34:37slanki

新居

上供品,請保佑我明天開始的屏東出差順利。

上次有貼過這篇的前半段,這次上全文。

這篇原是另篇中一段有關蘇夢枕失眠的事情,拆出來寫成一篇。拉拉雜雜寫了不少事情,原本苦水鋪到三合樓這段也要塞進去,後來覺得太雜了,就移除了。不過看起來還是沒有什麼重心(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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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修?」白愁飛挑起好看的眉宇,對同居人提起這話題感到意外。

 

  整修的標的物不是金風細雨的四塔,是蘇家的舊宅。那老房子是蘇遮幕結婚時所買,發跡之後擴建,蘇家搬進四塔之後,舊宅擱置,除定期派人打掃之外,不曾再回返入住。如今蘇夢枕提到要整修舊宅,且讓白愁飛執行。

 

  「未來同住的房子由你規劃,有何不妥?」

 

  「不想讓我插手金風細雨的事,可以直說。」

 

  見到那張英俊的臉一臉不信,蘇夢枕彷彿會意到什麼,加上註解:「原本舊宅閒置,是父親想留給雷小姐規劃,畢竟我們雙方不適合住對方陣營的建築,那裏做為同住的地方較為合適。若二弟沒有特別的想法,目前我也無暇,無邪……」

 

  「我質疑你的理由,可沒說做不來或不做。只是這裡住得好好的,為何要整修?」

 

  「三弟重新開張的愁石齋診所在舊宅附近。」

 

  「那又怎樣?」

 

  原本買下回春堂、改做愁石齋的診所,在王小石出亡後就停業了;回國後,王小石在發夢會社支持下,開了象鼻會館,雖以旅館為名,實際上與當時主持金風細雨的白愁飛相抗衡;蘇夢枕重新掌權後,象鼻會館變成一般的青年旅館,本業是醫師的王小石重新覓地、經營愁石齋診所,確定的地點離蘇家舊宅不遠。

 

  重開幕那天蘇夢枕去露了面,以新聞版面揭示:「王小石表明與金風細雨再無關係」已是過去,王小石依舊是蘇夢枕的義弟。白愁飛當天是陪著去,就算周遭發夢會社的人怒目以對,他也不在乎。應酬就是這樣,露露臉,發表談話,給媒體拍照,發新聞稿,雖然王小石覺得重開診所是小事,定位是社區診所,左鄰右舍社區人們知道就好,但週遭的一票好友愛熱鬧,前些日子重掌大權的金風細雨總長親自前來道賀,再加以下野的前總長,於是一票媒體跟著湊熱鬧,小診所的開幕搞成王小石和蘇夢枕正式和好的大戲。

 

  「往來便利。」

 

  「這裡就不便利?」王小石本來出入金風細雨就暢行無阻,愁石齋診所重開幕,被視同金風細雨的三當家,過來東塔更沒人會攔他。

 

  「樓層高。」

 

  「他不搭電梯,要八人大轎抬?

 

  話題儼然又會落入偏心與否或大小眼的死胡同,蘇夢枕拉回主題。「讓你拖著不動手也不行。明年元旦前完工,無邪會給你舊居的資料。」

 

  「隨我做?」

 

  「舊宅庭院中有顆梅樹,必須保留,不能妨礙生長。」

 

  「你還記恨我斫了中庭那棵樹。」

 

  「二弟怎會這般認為?」

 

  「你不寶貝得很嗎?」

 

  

 

 

  金風細雨四塔起建時特意保留了陽光透入的空間方位,週遭植梅,冬日梅香,初夏梅果,金風細雨有些款待客人的梅花香油和梅子,有些也來自於此。其中,蘇夢枕偏愛一株臨水梅樹,據說是與雷家訂親時,從六分半那邊移植過來,是老總長蘇遮幕所植。蘇夢枕外出會來總會著意過來看看──白愁飛的的形容是:瞪著梅樹站著睡著了。

 

  花草樹木此等園景,有專職的園藝人員照顧,但主事者不留上心,減少人手,疏忽便多。在蘇夢枕纏綿病榻、久未外出之際,那株他鍾愛的梅樹也跟著染上蟲患,彷彿隨之病重,待發覺已感染週遭的梅樹,其它的梅樹尚容易處理,總長偏愛的那株卻是病入膏肓,與主人同般吊著一口氣。

 

  白愁飛對花草樹木沒興趣,四塔之間的梅林是不入眼的背景圖,至於蘇夢枕喜歡梅樹,把金風細雨的梅果梅花當成交際往來的禮物,他對這種文藝青年式的喜好嗤之以鼻,對梅樹自然不甚關心。因此,園丁來稟告水邊梅樹是蟲害之源,他直接下決:『砍掉』。

 

  『但……那梅樹,是老總長親手植下。』

 

  還親手灌溉、親手除草、親手除蟲、從小看到大。白愁飛一臉冰冷不耐,『所以?』

 

  園丁小心翼翼地補充,『之前老總長說,這樹要死了,會帶來災禍。』

 

  『那你找棵健康的移植過來。』

 

  『這樣的話,就不是同一棵了。』

 

  『有差嗎?』

 

  『可是那棵梅樹,大家說它就是蘇公子,病歸病,還是活得長長久久。』

 

  白愁飛稍微用正眼看人:『你是說砍了,他會有萬一?』

 

  『蘇公子也很看重那棵梅。』

 

  『那整片都死了,你擔得起?』

 

  『所以……要不要,跟蘇公子報告一聲?』

 

  白愁飛在心裡嘖了聲。報告又怎麼樣?不報告又怎樣?事成定局,還能有分別?『你認為我會瞞他?』

 

  『不不不,是……』想不出其它方法的園丁嘈嘈嗦嗦吞吞吐吐,只差沒拿個帽子在手上扭,扭絞了半天絞出幾句話:『是不是就辦個儀式?蘇公子對它挺有感情的,雖然現在公子不能出來,但說不定……

 

  『我會決定。你可以出去了。』

 

  『那樹……

 

  『出去。』話才出口,白愁飛發現自己的聲音雜上不想洩漏的焦躁,下令的詞彙染上不安激起的怒意。

 

  不是不想見他,是不知道要不要去看蘇夢枕。去看了又怎樣,不看又怎樣,一堆理由相互拉扯。張步雷的暗殺案調查限制蘇夢枕的活動範圍只能在東塔,雖然手術很成功,卻不是在計畫中的時機,所以蘇夢枕的復原情況很差,醫師也叮嚀為免病人感染,盡可能減少探望。

 

  『他瘦得跟骷髏一般了。』

 

  還能怎麼瘦,平常都沒什麼肉的,臉又尖刻,只有那雙綠眼咕嚕嚕的轉,活像洋娃娃的玻璃眼珠子,肯定比最後一次見面時更難看。

 

  樹又如何?要死就死,不死就活著,就算那一整片的梅林都被蟲咬死了,那棵蟲源的臨水梅樹會依舊吊著一口氣、苟延殘喘,在下一個冬季開花。

 

  南塔的歌舞秀一向相當賣座,猛男、美女,異國風情的舞蹈,「護城河」阻絕酒精和觸手,在舞台上搔首弄姿、賣弄性感,遠觀容易,褻玩得談價碼。舞台上的女子飛旋著婀娜的身體,動作彷似芭雷舞者,但豐潤的身材完全與強健的舞者不同,能想像落在柔軟的胸脯上的雞蛋不會碎裂,柔軟的胸膛和新鮮的生蛋黃一般圓潤可口。旋舞的女子如蛇舞動,如漣漪般盪開一陣一陣的妖嬈風情,旖旎旋舞形成星雲宇宙,美麗柔軟的薄霧哄撫著台下觀眾的大腦,隨著她的手足搖晃昏暈,慾望讓身體暖烘烘的,又不至於爆發暴力,彷彿微醺一般,勾得人心癢,又不至於不顧一切上掠奪或直接死心地撫袖而去,一扯一放沒斷線,留著控制的活路和討價還價的機會。

 

  包廂裡的白愁飛捏著細頸酒杯,輕晃著把玩,冷眼沉著氣,睨著舞台上的女子,那既冰又沉的氣息凍住一旁想說話的朱如是和祥哥兒。

 

  打算用會議和享樂轉移注意力,園丁的話卻在他腦中不斷重複播放。理性警醒該著重的是金風細雨裡仍有忠於蘇夢枕的人,但盤踞在思路上的是:那棵樹死了,會帶來災禍。

 

  砍了會有什麼災禍?不砍了那棵,災禍便會蔓生,砍了倒好。

 

  砍了會有災禍,是對蘇夢枕的災禍?那人在東塔上奄奄一息的休養著,現在沒準一個感染就要了他的命。梅樹死了,就表示蘇夢枕會死?

 

  他想要蘇夢枕死?

 

  死了,一了百了,不用瞻前顧後,但人沒活著,得到的勝利就有一個偌大的缺憾。

 

  砍了又怎樣,蘇夢枕不是梅樹精;若說砍了一株,能救其它梅樹,蘇夢枕會同意,自己何必在這裡擔心砍不砍的問題。

 

  但砍了,蘇夢枕會發生什麼事?那人就乖乖的在東塔上,等著他逼宮、簽下同意退讓的文件。若說可能生變,就是六分半,可能是雷純和狄飛驚,若沒按著原先的計畫,突起生變,直接殺上東塔。

 

  砍?還是不砍?

 

  

 

 

  「二弟推想我顧及其它梅樹,終究會同意。」不是不知道那株梅樹的情況,只是理性與感性拉扯,加上手術後身體極度虛弱,一拖再拖,猶猶豫豫就沒有決定。

 

  「那為何每個人都說砍了會有災禍?」

 

  「二弟認為謠言是阻絕別人深究梅樹底下情況,懷疑附近有地道出入口。」

 

  「結果那是你父親種下,聲東擊西的餌。」砍樹刨根掘土三尺,平凡的土壤地下毫無蹊蹺。

 

  「那株梅,是六分半送的。」

 

  「你把它當成雷純。」

 

  「那是雙方友好的表徵,當時金風細雨還在發展。」綠眼有些朦朧,「但,確實,有時我會認為它像雷純,那株梅開花時最漂亮,臨水顧盼,是金風細雨最美的景色之一。」

 

  金風細雨最美的景色之一,還有讓你想起雷純的之二之三之四。白愁飛忍住滿肚的腹誹。

 

  「斫樹只花了半天,毫不拖拉。二弟手腳俐落。」

 

  「但你記恨。」

 

  「同時記著你猶豫,你不是派人通知我,是稍了訊給我。」

 

  「你沒回訊給我。」按下傳送時,他覺得自己可笑得要命。一封不到十個字的訊息,花了一個小時坐在辦公桌前打,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盯著自己的手機有沒有未讀訊息。

 

  「你寫的像文言文,一定斟酌很久。我寫『好』或者『很好』,只怕輕忽了。」

 

  「索性已讀不回。」無論讓自己疑神疑鬼,或者拿來做為宣傳的題材。從醫護人員那兒知道蘇夢枕有看過手機卻沒有回信,被冷處理的白愁飛腦子裡啪的聲,馬上叫人去刨了那棵梅樹,而且就在大白天當著眾人的面幹。

 

  「所以現在留一棵梅樹的要求,不算過分。」

 

  所以舊宅裡的梅樹有何來歷?既然早就在蘇家舊宅,多半跟雷純沒關係,跟蘇遮幕比較有關係。白愁飛忖度著原由。

 

  蘇夢枕瞧著白愁飛帶著手套的手指橫放在嘴邊,沉吟。薄手套裹著手,沒有減損那鷺鷥般的修長感,車縫線反倒強化了手腕手指的優美線條。

 

  平常蘇夢枕不太意識到同居人有如外界所言的:「略帶一絲邪氣的俊美,越有權勢越發引人的魅力」。稱呼二弟,視角也同時改變,在他眼中的白愁飛有著親切或帶點叛逆的可愛;回返之後,許是關係改變,他偶爾覺得坐在不遠處的白愁飛確實漂亮,自成一幅風景,

 

  例如當下,寶藍色的眼睛在領悟某事時,會稍為睜大,眉宇微挑,露出自信的笑容。

 

  「那梅樹,是你母親從雪山上帶過來的。」

 

  「二弟有興趣了?」

 

  「你那麼記恨,現在就還一棵給你。」

 

 

  

 

  蘇家老宅是不敷使用,才轉成移地興建四塔。相較四塔的井井有條,舊宅體現當時急就章的擴建,蘇遮幕的寢室一半隔成了會議室,楊無邪雖得了原本蘇夢枕的房間,但裡邊成了大資料庫,除了移動書庫架,原本的無菌間改建成主機房;一樓門口距離街道只有五公尺,一邊繞出去拉出個車道,擴建一間車庫,做為隱閉型的出入口不說,下邊開了地下室,讓幹部來訪時車可以停,還有武器庫和書庫。一樓的客房後邊增建出小宿舍、辦事員的工作間,接續再增建的倉庫,又拓出車道讓貨車可以進入停靠。區分內外、該有遮蔽性的庭院林木因為安全需要被移植或被修剪成奇形怪狀,大概因為重要而沒有移動的梅樹,彷彿庭院抗議胡亂整修的抗議前鋒,立於庭院和增生的人工建築間,長得高大茂密,格格不入地成為整座宅邸的惹眼焦點。

 

  給未來的入住者重新整建舊宅,是蘇遮幕刻意要刁難雷純?亦或是蘇夢枕胡謅?

 

  旁邊讀資料的蘇夢枕對身邊人眼光的戳刺毫無反應。

 

  白愁飛讀著建築圖面,在心裡抱怨連連。不過應承下了,抗議和抱怨會被當成無能。白愁飛不想讓那個虎視眈眈、隨時想趕他走的楊無邪得逞,況且又不是要親自一磚一瓦把房子蓋好,整修房子有何難哉;金風細雨的事情現在只能看,花不了什麼精力,主導房子整修可以打發不少時間。

 

  是說,舊宅地理位置離王小石重新開業的愁石齋診所很近,走路不過五分鐘,蘇夢枕是想讓那屋子成為他除了金風細雨之外的落腳處吧?畢竟蘇夢枕總認為他留不了太久。

 

  兩個月後,蘇夢枕用彷彿法醫驗屍似的理性語調,通知他將延聘戚少商入主金風細雨。冷靜理智的口氣阻絕對方可能的發作──白愁飛要發作也會關起門來發作,接著告知退下來之後的去處,便是白愁飛在整修的舊宅。

 

  所以一開始就設計好了?

 

  心電感應般,蘇夢枕回答了:「之前說會到老家同住,二弟認為為兄是胡謅?」講得一副是白愁飛會錯意、不相信承諾。雖然臉上沒有太多表情,但語句裡帶了溫度,最重要的是那雙綠眼睛是看著他說話,眼睛像湖面一般映著他的臉,想知道他的反應。

 

  喔,如果白愁飛不滿意這個決定,蘇夢枕想怎樣呢?大概不會怎樣,這種自以為是的專斷獨行是蘇夢枕的風格,彼此認識好幾年,都知道對方的行事風格。

 

  搬去外邊住,說是休養順便陪養感情,不如就明說是要支開他。白愁飛才不信蘇夢枕真能放下金風細雨。

 

 

  

 

  元旦搬出金風細雨的東塔,遷入新居。考量安全,沒有喬遷之喜的宴客,就像傍晚下班的人們,離開辦公室,回返住處。

 

  司機將車子停到車庫,蘇夢枕下了車,沒直接進屋,反而打開車庫門,轉到後邊庭院。跟著下車的白愁飛不以為意。庭院沒什麼景色好看,那人八九成是想看看那棵寶貝梅樹。

 

  冬日的庭院蕭索,除了原本的梅樹和灌木叢,還有其它移植過來的林木。樹叢和圍牆的高低差,讓隔出裡外的宅邸紅色磚牆高高低低,可親的像是外邊人一顛腳就能張望裡邊,但實際走進牆邊才會發覺圍牆頗高,上邊裝著警報系統。庭院裡的綠意遮蔽外人或可能威脅的視野,當下是冬季,移植過來的林木尚在冬眠,未冒綠意。庭院裡的安排與過去相同,與屋主童年時從樓上窗戶往下望的記憶如出一轍。盛京許多富有人家偏好在庭院裡安置池水,風水上聚財納福討吉利,金風細雨四塔間的綠地也有水塘,但在這座宅邸並沒有,不僅僅因為地下層的擴建,更因為屋主補償妻子對山居的想念,讓整座宅邸從室內看出去宛如身處山林。

 

  但雪山梅莊後的梅林沒有如實搬到城中,這裡的女主人只帶了一株梅樹過來。在她過世後,蘇遮幕對部屬們要求對宅子的擴建雖無不同意,就是梅樹不能動;金風細雨覓地蓋了四塔,留在老宅的梅樹便在園林裡更不受拘束地稱王,繼續與週遭的建築相抗衡。

 

  冬日的梅樹已開了花,因修整略顯稀疏的艷麗紅梅斑斑點點綴在樹梢,襯著高廣的天空,有幾絲水墨繪梅、留白的風情。

 

  蘇夢枕站在梅樹下,抬頭望著嫣紅。

 

  是那棵老梅樹嗎?他太久沒有見到,已經印象模糊。冬至已過,日夜消長倒轉,最冷的時節卻尚未過去。土裡的凍氣持續吸取空氣裡的暖意,降低了庭院裡的溫度。童年時的自己,冬天是不許到庭院去,只能坐在落地窗前,裹著大概是母親家鄉送來、顏色鮮麗的大毛毯,聽著後邊雙親與合作的友人交談,一旁的楊無邪拿著書或資料在看,不知道在惡補什麼;茶華在另邊拿著訓練器材,狗啃磨牙玩具般練著臂力和手勁。

 

  回想起來,雷純到過母親娘家的雪山梅莊梅林,到過金風細雨的梅林,唯獨老宅的梅樹沒來看過。他在舊宅住了快十年,卻總以為自己從小就在金風細雨的四塔裡成長。殘群的記憶星狀分布,又被眼下重新整修的屋宇影響,想從浩瀚的記憶之海中尋出幼年平和歲月的影像,恐怕得花點時間。

 

  蘇夢枕閉上眼,在冰冷地空氣中嗅到微微的梅香。

 

  眼見那人可能正檢查梅樹有幾根枝枒被修掉、幾片葉子被剪掉,白愁飛叫屋裡的家管去煮熱紅酒,連同一張高桌和板凳帶到外邊,讓他能在外邊啜著喝。

 

  過去白愁飛很討厭蘇夢枕賞梅,因為蘇夢枕望著金風細雨的梅樹彷彿是望著心上人,彷彿守望石的傳說,徒勞無功地等候著。但現在,白愁飛不討厭眼前的景像,因為這棵梅樹跟雷純沒有關係,是蘇家,甚至,因為上一代的恩怨,跟白愁飛有一點點的關聯。外貌枯槁削瘦的青年,綠眸透著認真專注的鋒芒,和冬日枯槁無葉的梅樹開出生命火紅一般,有種蒼涼卻隱含生命力的美麗,昔日三七分的認同和嘲諷,當下換成了七分的認同和三分的抱怨。

 

  好看歸好看,天冷的時候蘇夢枕不該在風大的地方站著,不聽人勸不肯移動,非得盡了興才肯進樓,連楊無邪都無計可施。白愁飛認為沒什麼必要阻止蘇夢枕,一者金風細雨的總長不嬌貴也不是不會照顧自己,只是長期體力過度耗損,病懨懨的,實際上比看起來健康;二者,白愁飛沒無意當老媽子對生活起居嘮嘮叨叨。

 

  等著蘇夢枕對那株梅樹、對滿園子冬天根本看不出到底有沒活成的植栽情況檢查完畢、在心裡列妥不滿意的清單、走回門口,白愁飛伸手想攔腰,卻被閃過,投來的目光透著疑問。白愁飛挑眉,「不讓我抱大哥進去,難道大哥想抱我進去?」

 

  見對方噙著笑,顯然在吃言語上的豆腐,蘇夢枕不理會,看著門,頓了幾秒,彆扭地拿出鑰匙卡,過了太久別人幫開門的日子,忘記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會自己開門。在身邊有了保鑣,無邪、茶華陸續出現,進出不同的空間總有人開道、檢查,再讓他進入,會伸手開門的場合,似乎剩下和與雷純約會的時候。

 

  屋裡整修後的情況他大致曉得,一樓格局沒變,記憶裡這屋子總是有不少人,拉拉雜雜的,現在少掉那些做為總部的設備或隔間,原本做為宅邸的輪廓透出來。雖然傢具是原有的,添了些擺設和裝飾,整體風格便跟以前有點差距,雜上了另一種冷硬的氣氛。

 

  二樓的格局改變較多,只有蘇夢枕的房間維持著同一方位,不知道是白愁飛的主意,或者楊無邪堅持,屬於蘇夢枕使用的這側維持東塔的寢室和書房的擺設格局,書房和寢室的裝飾和配件也盡量從蘇遮幕夫婦的收藏品中挑選,織物和雕塑的色澤較為穩重。穿過更衣間,白愁飛那一側是另一色彩世界。蘇夢枕沒想干涉白愁飛的喜好,無意走過去參觀。

 

  「哎,我可不希望你過來時不舒服。看看嘛。」白愁飛扯著他過去。

 

  蘇夢枕無可無不可地看了看,接著到地下室了解各項設備,走到中途,忙完金風細雨交接瑣事的楊無邪趕來,於是整個屋子又重新看了一次。在白愁飛一臉不滿的晚餐過程中,蘇夢枕昔日的照顧者一一確認了家管、廚子、警衛固定往來的時間,還有拉拉雜雜一堆話中有話的叮嚀交代,最後帶著不放心的表情,在九點告辭。

 

  屋裡瞬間靜了下來,比起東塔還要靜,。

 

  「就只有你和我了。」從後邊環抱住,白愁飛啄咬著情人的頸脖。雖然去年冬至在梅莊裡,偌大的頂樓套房一樣只有他們兩人,不過仍有會跑進來的房務人員和楊無邪第二的梅莊總管,現在可真是只有蘇夢枕和他。

 

  「我要休息了。」

 

  嗯了聲表示聽到,整個人仍垮在對方身上,導致蘇夢枕走上二樓成了負重上坡。

 

  「你有自己的寢室。」

 

  「是啊。你真奇怪,這麼堅持要分房。我們在東塔上都睡半年了。」

 

  「你要有自己的空間。」不僅因為父母親分房睡,親如楊無邪也是獨個寢室,與雷純婚約猶在時,他就考量自己失眠和夜咳情況嚴重,干擾同房人的睡眠,最好與妻子分房,讓白愁飛有自己寢室的原由也在此。

 

  「就去你房間。」

 

  「第一天晚上你不睡自己房間?」

 

  「第一天晚上你就趕我?」

 

  「你沒這般早睡。」東塔上,白愁飛在他就寢時間時,還坐在他的辦公桌前看文件。現在沒了文件,這個青年難以打發夜晚時間,約莫會出門吧。實質上,到舊宅居住,是給了白愁飛行動自由。在更衣間停步。「我要拿衣服。」

 

  賴皮鬼糾纏不清,到浴室門口才被趕回二樓另一端的領地。

 

  蘇夢枕在盥洗更衣後,熄燈就寢。

 

  房間和浴室的格局設計和東塔上差不多,窗外的不同景致提醒他已身處異地。東塔寢室窗外俯瞰盛京繽紛的盞盞燈火,舊宅能俯瞰的是幽暗的庭院,透過石牆的夜燈描繪冬日梅樹的輪廓。他和外界拉近了距離,從由天上俯瞰人間,到腳踏實地生活。床畔的雙層厚玻璃透著些微寒意,觸指冰冷,雪花將窗戶塗上柔柔白點。

 

  將自己安頓在從東塔搬入的圓木調整床上,蘇夢枕閉上眼,任思緒飄飛。

 

  楊無邪原本希望在出亡的半年裡,蘇夢枕能在安排好的藏身處好好休息,結果寶貝的少爺意外被放在充滿死亡和屍毒的場所,溫八無和溫六遲看好戲般把盛京的情況交給他,讓他以老舊的電腦和紙筆忙碌,在市立停屍間蟄伏的半年也沒閒著。

 

  重返金風細雨、端午後不久,楊無邪便提到了蘇夢枕休養的事情,理由清楚明白:白愁飛會減損金風細雨的權威,這個姓白的至少數年內必須在金風細雨消失;去年那兩場重大的手術雖然成功,但蘇夢枕的身體仍耗損嚴重,至今他的要服要打的藥物不減反增,小病來來去去不斷,實該好好靜心休養。兩個併成一塊兒,建議是:退下來休養、和白愁飛相處一段時日,正好戚少商也在京城內,過去幾年慘遭橫禍的他休養了一段時日,在六扇會社裡閒雲野鶴,估計靜極思動,可以延請他幫忙。

 

  『公子不想逼白愁飛妥協,那就讓他自己決定。既然他誇口有辦法耐住,不妨試試。也許他能給公子的生活帶來不少趣味。』

 

  於是自己和楊無邪的生活轉向不同的方向,而今,雖然彼此即時通訊線路依舊暢通,當下他們是在不同的生活圈子。楊無邪依舊是金風細雨的主軸,該忙該做的事情依舊讓他團團轉。而自己,搬回舊宅,不再以金風細雨為重心,明為該好好休養,實則……

 

  察覺房門無聲無息的滑開,那個讓金風細雨總長退休的理由一如往常的溜進來,一如往常地發現床上人看著他爬上床,理所當然地拉過被子,尋找個好睡的位子和姿勢,旁若無人地擠過來,手搭在他身上,沒幾分鐘就呼吸勻勻。

 

  生病的人總被容讓,他是獨子,睡覺是大事,不會有人忤逆,以前在這屋裡總是獨睡,房間隔音靜謐,只有監測器冰冷低頻的回音,和自己刺耳濁重的呼吸聲。楊無邪初來時不瞭解他的性子,循著之前賭坊跑腿工作的習慣,只想著少爺總需要人使喚,在蘇夢枕趕他出去時居然在門外睡──見鬼的看門惡習,在他咳醒時進來跑探問。最恨被人當玻璃娃娃對待的蘇夢枕大發脾氣,激動到一口氣喘不過來,導致監測器大叫,接著所有看護衝進來,楊無邪嚇得僵在角落。被驚動的蘇遮幕問清楚發生何事後,押著蘇夢枕向楊無邪道歉,嚴厲告誡大少爺起床氣要不得養不得。

 

  白愁飛擠進東塔同居時撿了大便宜,成年的蘇夢枕沒大少爺脾氣,半夜不止的夜咳頻率也降低,獨睡的習慣也在藏身溫八無的市立停屍間時期被磨損殆盡──寄人籬下沒資格挑三揀四,白愁飛從同間房到擠上同張床,蘇夢枕沒有太多抗拒。抱著睡很舒服的說法不切實際,人在睡覺不是不動,本來就沒有抱枕頭睡覺習慣的人,一開始手不規矩,睡沉了,獨個兒睡覺的習慣就會冒出來,手被壓麻了自動會抽回,一側睡不舒服了便會翻身往另一側。根本來說,就是兩個人各自睡單人床,只是兩張單人床靠在一起。

 

  蘇夢枕在心裡苦笑。同在東塔上一般,白愁飛會來擠床睡,床鋪得留他的寢具。

 

  相異的是,聽著身旁人呼吸勻勻了十分鐘,他沒能入眠。說服自己至少閉眼讓眼睛和腦子休息,卻隔不到十分鐘就睜眼看向時鐘,很不滿地發現自己回到一年多前的失眠狀況。

 

  睡不著只會越躺越不舒服,他無意叨擾同床人的睡眠,決定換到隔壁書房的長椅上。那張長椅是從東塔上搬過來,有時他會在長椅上讓護理師打點滴,長椅上總有柔軟溫暖的毛毯和靠枕,讓他能在白日,在那艘小船似的長椅上撈回些許夜裡失去的睡眠。

 

  當他安頓好自己,閉上眼,不到五分鐘,原本躺在床上的人踱過來,湊過來檢查毛毯有沒有擋住所有空調製造出的微風,轉身去拿了件毛毯,坐在一邊的單人沙發,呼吸慢慢緩緩,逐漸平穩。

 

  白愁飛很容易入睡,不見有什麼失眠問題,會驚醒他的似乎自己定義的房間變化,蘇夢枕咳嗽、輾轉翻身、起身喝水或如廁,都不會讓他醒來,但只要離開一段距離,他就會醒過來,爬起來找人。

 

  「有床有長椅為什麼要坐在沙發上?」第一天住,他還不清楚蘇夢枕喜歡屋子哪個地方,導致他找了幾分鐘才找到離開二樓、在一樓起居間沙發上的人。

 

  「躺不舒服。」彷彿背上有個突生的疙瘩,原該躺得舒服的長椅忽然變得不平穩,讓他如豌豆公主般輾轉難眠,決定換到一樓起居間的沙發。沙發不是東塔上的那組,是重新購入,寬度可比單人床,亞麻色的鋪面,觸感細緻,擺放於上的抱枕柔韌有彈性,新物品會有的味道都被消毒劑蓋過。蘇夢枕見過情侶家人三三兩兩在這組沙發上的廣告畫面:他們看螢幕超大的電視,開心大笑,或者和樂融融的相視。

 

  跟過來的青年躺上沙發另半邊,頭頂著蘇夢枕的腿側,膝彎跨在扶手上,抱著毛毯閉上眼。

 

  坐著的人羨慕身旁人的好眠,發了一陣子的呆,又覺得坐得渾身不舒服,怎麼調整姿勢都不對,說不清楚沙發是太硬還是太軟、太窄亦或太寬,或者上邊的罩子讓他哪裡不舒服,起身打算換地方。方起身,他能感覺身旁人睜眼,飽含著睡意的目光中雜著不滿。

 

  「不用跟來。」

 

  「你管不著。」

 

  失眠造成的煩躁讓頭痛隱隱發作,但蘇夢枕決定不回應不爭辯,他換坐到起居廳落地窗的毛絨絨地毯上。

 

  這回背後靈湊過來把他的大腿當枕頭躺。

 

  落地窗前為何有毛絨絨大地毯,可堪玩味,但被當成枕頭的人沒有意思推敲,把壓在腿上的頭抬起,移開腿,那人躺到地毯上,伸手攬住腰,扳著當軸心,如蛇般蜷圍著他。蘇夢枕沒想掙開,樓下的空調溫度比樓上低,沒有體溫熅過的長毛地毯有些冷,白愁飛發揮了暖爐的功用。

 

  一旦確定追求,白愁飛很快就拉近彼此的距離──相處時肢體接觸的距離,也就是動手動腳,。白愁飛不是會同人勾肩搭背玩鬧的性子,之前的交往對象沒有男子,對同性別的蘇夢枕摟摟抱抱卻毫無心結,顯然之前就思考接受了。而蘇夢枕對此的不適應,來自於身邊靠著一個人,手腳不容易伸展,二者是靠上來的溫度很暖和,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人形暖爐。

 

  但暖爐不必然有催眠助眠功效,甚至因失眠覺得躁熱,難以安寢。

 

  推開卡在腰間、令他不舒服的手臂,思考著屋裡還有哪裡能安歇。

 

  心有靈犀般,那人遊蛇般纏上來,湊過來到耳側咬了下,聲音因喉嚨乾燥而黯啞,「不去我那邊?還是想試試視聽室?」

 

  半地下室的視聽間不開燈是近乎全黑,說是為了音響設備而設,不如說是為了安全,兩個人用的視聽間擺了一組沙發一組會議桌椅,顯然視聽間兼做秘密會議的地點。有人說室內保持漆黑有助於入眠,但蘇夢枕不偏好如此,倒不是怕黑而夜裡留盞燈,而是全然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總讓他想起墓室,一覺永眠,此番聯想是難有睡意,若不是其他方法無效,斷不會做此嘗試。

 

  想睡卻睡不著的腦子對付初次使用的燈光空調遙控器還算管用,把所有光線源關閉,屋裡陷入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他準確地躺沙發上,沙發的寬度近乎單人床,僅是不便翻身,長度卻是剛好比他的身高長一個單人座位空間。此處室溫度偏冷,他得將帶過來的毛毯拉高到肩頭,代替領巾保暖。可以用遙控器調整此間空調,但也許稍冷一些易於入睡。

 

  闔上眼,聽著在黑暗中另張沙發上的綿綿細長的呼吸聲,讓自己呼吸同頻。緩緩慢慢的吸氣,輕輕緩緩的吐氣,規律的氣體交換,讓肺充滿氧氣,讓二氧化交換散出體外,胸膛在吸氣時擴張,橫膈膜下降,在呼氣時扁塌,橫膈膜上升。

 

  出生時哇的聲開始呼吸,不隨意肌運作,維持生存的氣體交換。他卻被迫要認識呼吸時身體每一個部分的運作,以便在呼吸不順時,用意志力將呼吸掰回原軌。曾貪圖呼吸器的輔助,但得知將如毒癮一般依賴,他便毅然決然的戒掉,除非緊急情況不動用。

 

  嚴重的夜咳屢屢掐斷最渴求的睡眠,長期睡眠不安穩,最後他決定在送走楊無邪、白愁飛主政、雷純知道有機可趁的時機,去動一個有機會治好痼疾的重大手術。若能活著醒過來,他會當成重生,懷著對生命的喜悅,面對自己拖延與放任產生的苦果。

 

  所幸苦盡甘來,不算最好,也是平穩,斷了該斷的,又締結新的關係,開始另一段的生活。

 

  該是如何的生活?

 

  換個側躺的姿勢,長長地嘆口氣,一口氣將二氧化碳全部呼出。不知道是否因為沙發的橫幅較床為窄,或者是沙發座墊偏硬,平躺導致背不舒服,腳也不知怎麼放,側躺似乎讓狀況好些,據說全黑的環境和側躺,近似胎兒在子宮的情況,會產生安全感,能鬆開緊繃的精神,讓人容易進入睡眠。

 

  也許睡了十幾分鐘,也許根本沒睡,總之思緒中斷又出現的當兒,重新運作的眼睛睜開,比短暫入眠前更快適應黑暗的光線。雖然空調和毯子讓他不至於冷,但比冷更糟的是感覺肌肉僵硬,就算伸展身軀後改成平躺或換邊側躺,睡意的石頭仍不夠沉重,無法將他拖回無意識的潭底。蘇夢枕輕呼了口氣,坐起身,決定洗個熱水澡,將失眠造成的毛燥順平,換件睡衣,回到原本的睡床上嘗試。

 

  沖完澡,換了睡衣,早一步爬上床的人躺在床的外側,睡得很舒服。蘇夢枕不想爬過去,但也不想走到對門去睡同居人的房間,決定再回書房睡長椅。

 

  在長椅上不到五分鐘,睡在床上的人走過來。

 

  「你不用……

 

  「睡覺。」接下去的幾句話是含糊的咕噥。白愁飛窩在另邊沙發,腳翹到茶桌上,蓋著毯子。

 

  聽著旁人勻勻的呼吸聲,好生羨慕,長椅上的蘇夢枕盤算著如果再過半小時仍無法入睡,是否真要換去白愁飛的房間睡?畢竟那個方位原本是蘇夢枕的房間;或者去書房看楊無邪晚上送來的資料?若是在金風細雨,睡不著還有大大小小事等他去忙;或者……

 

  

 

  經過三個小時多的室內遊牧,睡眠浪潮終於在天色濛濛亮時,將他徹底淹沒。

 

  

 

  浮上意識水面,睜眼發現另雙藍眼盛著有趣的笑容打量。蘇夢枕轉眼看向另邊的窗,全拉上的窗簾透著隱隱的灰亮,看不出是什麼時候,只知道陽光被雲層遮蔽,有氣無力。由白愁飛清醒的程度,此時肯定遠晚於原本起床時間。

 

  「還是這裡比較熟悉?」繞了一大圈又躺回原本的床,只可惜不是白愁飛的床。

 

  「也許。」

 

  見他打算起身,白愁飛將人按壓回床上。「又沒事情,你就多睡點。」難得看到睡懶覺的蘇夢枕,白愁飛覺得很有趣。在東塔上的蘇夢枕,起床時間很固定,鬧鐘沒響也會醒來,而來這裡的第一天就睡懶覺,一臉睡昏睡呆的模樣。

 

  「時間不早了。」

 

  「你現在的工作就是休息、跟我培養感情。」

 

  「我去洗手間。」

 

  賴皮鬼抬手表示投降,起身讓道。

 

 

  

 

  頭兩天白愁飛還覺得蘇夢枕睡不著、半夜滿屋子亂走挺有趣的,失眠的人在屋裡各地方找地方窩,有點小動物到處聞聞嗅嗅適應環境、甚至有種留下氣味的好笑感。到第四天,因為嚴重失眠,蘇夢枕臉色變得很糟,黑眼眶變得更深,就一點也不有趣了。

 

  「你覺得哪裡不好?」

 

  「什麼不好?」

 

  「不然你為什麼睡不好?」

 

  「不適應。」

 

  「哪裡需要適應?空調?氣味?光線?」

 

  「沒有。」

 

  這個「沒有」是真的,楊無邪曾派人來檢測空氣裡的懸浮物質,確定裝潢材料、漆料、家具等等沒有讓寶貝少爺過敏發作的物質,臥室和書房盡可能與東塔的原住處一模一樣,連光照度都控制妥當。但顯然有個說不上來的事情讓蘇夢枕感覺不對勁,導致沒法安睡,總在床上躺了一小時又滿屋子亂走。

 

  「二弟不必勉強過來。」睡前回各自的房間,大概不出半小時同居人就會跑過來擠床。蘇夢枕想著什麼時候白愁飛會開口要求直接過來睡,但白愁飛似乎認為過陣子再爬上床是種情趣──雖然房門無聲地被推開時,蘇夢枕根本是醒著。

 

  「被軟禁的人不出門。」四五天跟著沒睡好覺,自己當然也眼皮浮腫,對外貌打折扣有些不滿,但更想知道對方為什麼不乖乖窩著。「既然和緩的治失眠方式都不成,要不要試試睡前運動?」收到質疑的目光,嘻皮笑臉、振振有詞地回覆:「我說的是外出散步。姓楊的都說了,你該接觸金風細雨以外的事情,出去散步對你有好處。」

 

  「你想出門,不用顧慮我。」

 

  「我幹嘛出門?喔,你覺得我背著你在盤算什麼?那你就跟我一起出門,你現在負著監視我的責任,被監視的人該在監視者的視野裡,所以得跟我走。」

 

  歪理一堆,不跟著起舞才是上策。

 

  「你也不用堅持晚上睡覺。晝寢又如何?你在梅莊不也睡得日夜不分?」

 

  「那是必要。」在梅莊為了準備應付頭尾兩天徹夜的祭典,不得不如此。

 

  「但現在除了休養沒其他事,你就吃飽睡睡飽吃。」

 

  「不想打亂生理時鐘。」

 

  「生理時鐘不一定是二十四小時,想睡就多睡一點。」

 

  「不是想睡就能睡。」

 

  「還是我在場,大哥就不能睡?不會吧?東塔上一起睡都好好的啊?還是怕了只有你我的兩人世界?」

 

  「相較於為兄,二弟可能更需要適應。」自己每天窩在屋裡,有些昏沉地靜靜讀資料,白愁飛在一邊接著他的資料看,手上不知道在寫什麼。自己搬出來是要休養,至於白愁飛,搬出來住該是給了他更多行動自由。「你不用跟著我。」

 

  「我高興。除非大哥說有我就睡不好。」

 

  「如果就睡不好?」

 

  「那我回房間去。」

 

  「好。」

 

  不知道是什麼造成失眠,也只能一個一個排除掉可能的原因。以前還能說失眠麻煩,但撐不住會午睡和打盹補眠,現在謝絕會客,也沒有什麼行程,什麼時候睡覺都無所謂,蘇夢枕反覺得不按時睡覺很奇怪。

 

  或者因為是從極度忙碌變成無事可做,導致睡不沉,淺眠易醒?

 

  倒也不是無事可做,他還沒習慣新的生活,從西塔拿來的資料翻沒幾頁,失眠導致頭有些悶痛,心煩氣躁,定不下心看;定不下心看是藉口,過去再不舒服,頭再痛,金風細雨的事情都會過目,說到底是:長久以來醫師一直提醒他要該休養,那休養該是怎麼回事?

 

  「如果大哥不知道要幹什麼,可以跟我培養一下感情。」

 

  「培養感情?」

 

  「例如練習一下接吻。」

 

  「你擋到平版了。」

 

  「你沒有專心看,停在那頁很久。」白愁飛拎著自己的書坐在一旁,那本書是他營造書卷氣美貌時的裝飾品。「不要裝了,你比我更閒不住。在梅莊,你除了兩天的祭典,就是在看所有一年沒有決定、要補簽的許可書、開那落落長的長老會議。我沒去前,你大可拐我說那是你的假期,現在唬不了我。」

 

  「我不會回金風細雨。」

 

  「你要那麼容易妥協後悔,根本不會有什麼人生。」

 

  搬出來不到一個星期,怎麼可能反悔。

 

  只是死鴨子嘴硬能撐到什麼時候?

 

  白愁飛已經忍了大半年了,現在看蘇夢枕忍耐,有一種幸災樂禍的愉悅感。畢竟是當總長的人,再怎麼不舒服或者浮躁,那張臉依舊是沒有表情的平靜,頂多因為沒化妝,失眠造成臉色灰臘和黑眼眶相當明顯。蘇夢枕原本就是這模樣,病重時臉色更糟,白愁飛曾見過,還曾在心裡吐槽嫌棄許久。總歸的,蘇夢枕的情緒是表現在那雙綠眼上,綠瞳裡的神色帶起整個人的氣質,現在看起來很平靜,但透著一股虛火,彷彿點點水珠子遇上餘火,一蹦一跳竄高,又被滾燙壓熄成一縷氣,讓人想出手去撩去逗,看會有什麼反應。

 

  蘇夢枕賭白愁飛先受不了這種日子,現下倒看看誰會先受不了。

 

  

 

 

  兩人在起居間裡看資料,各據沙發一端。

 

  打破沉默的是電話鈴聲──白愁飛的手機鈴聲。

 

  蘇夢枕抬眼,看著白愁飛拿出手機,沒有按下通話鍵,也沒有離開的意思,一臉挑釁的回看:想知道是誰打過來?要監督我?一起聽嗎?我是不是在做壞事?或者正計畫著做壞事?開口懷疑一下吧?

 

  闔上書,被挑釁的人面無表情地端著磁杯,離開起居間。

 

  在心裡嘖聲,白愁飛睨著手機上的來電顯示,完全不介意讓致電者等候十聲鈴響以上,反正這人不會為了其他事找他,手機打不通就會換市內電話。

 

  電話裡的聲音溫和禮貌:「公子有發燒嗎?」

 

  三句話不離本題。「他又不嬌貴。」

 

  「公子以前只住東塔、梅莊,沒換過環境。」

 

  「他還住過停屍間。」

 

  「公子換了個新環境生活,會不適應。」語調平平緩緩,沒透露心裡直想捺死白愁飛。

 

  閒得發慌,當然不適應。「所以你才這時候打電話,而不是第二天打電話來。」白愁飛肯定楊無邪跟蘇夢枕每天要聊上幾句,就算不是用視訊,也是用文字訊息。

 

  「所以我問你。」若蘇夢枕會老實回答,他也不用打給白愁飛。

 

  「機器沒響,不就是正常?」白愁飛曉得寢室裡那幾台機器的各自功能和該有的聲響。

 

  「……我明天過去。」

 

  

 

  給人來抓包是不怎樣,自己被拐了是大事。

 

  湊到蘇夢枕身邊一點都不難,蘇夢枕已經很習慣賴皮鬼挨上來巴在肩頭,湊過來偷個吻,但探進耳道裡的不是舌頭是測溫槍,讓他驚得往後縮,揮手想打掉。白愁飛另手扣住臉側,牢牢地鉗住,安撫小孩般在頰上咬吻了幾下,聽到測溫完成的嗶聲才鬆開手。

 

  真可笑,讓蘇夢枕眼中閃過驚嚇、捂著耳朵往沙發另邊縮的武器,是一支連嬰兒都可用的耳溫槍。想笑的意念在瞥見耳溫槍小螢幕的數字,全然消失。「你發高燒?!」體溫比較熱不是因為室內暖氣?

 

  「無邪要來?」楊無邪這幾天沒有追問發燒的事情,居然轉個手段來監督。雖然來也不見得拿他有辦法,頂多是嚴格監控身體情況。

 

  該死的這兩個人默契這般好?蘇夢枕從測體溫就料到自家總管明天要親自來撿查。「你調整過房間的監測器?」

 

  「沒有。」知道一接上,儀器就會尖叫不止,索性就不接了。屋裡只有白愁飛,沒有當眾昏倒的危險,他不想大驚小怪,被揭穿也就懶得遮掩。「沒什麼大不了。」

 

  「你連退燒藥或者退燒針都不想動?」沒得到回應。白愁飛半瞇起眼。居然不理會,現在是誰耍無賴?去年才感冒衍發心肌炎,現在發燒誰敢掉以輕心。他取出手機,按下數字鍵和撥號鍵。「小石頭,把你的醫藥箱和退燒藥帶過來。對,是大哥。他發燒不肯看醫生,也許你是個例外。」

 

  一邊聽著王小石提出還是請大哥的專屬醫生看診比較妥當、自己沒有看過病歷不適合開重劑量退燒藥的建議,白愁飛看著另一邊不合作的病人。他料得沒錯,久病的人很清楚醫生不會輕易施藥,王小石頂多是探望,起不了什麼作用。

 

  掛斷電話,他抓了件大衣外套,套在蘇夢枕身上。「我們出去。」

 

  「三弟要來。」不是掙脫不了,實際上是半推半就,畢竟套衣穿鞋,自己不願意,白愁飛奈何不了,更別提抓著他的手臂將人拖著走,他倒是好奇白愁飛想拿他怎麼辦。

 

  「你可以叫他不要來。」

 

  「或者過來會合。」

 

  「如果你知道目的地。」將跟上來的警衛保鑣全數趕回去,白愁飛扯著他出門。

 

 

  

 

  不搭乘座車,使用大眾交通工具,蘇夢枕是少有如此的經驗,白愁飛則是許久不曾如此。車上的暖氣微弱不打緊,令蘇夢枕感到不適的是暈車,尤其搭乘地鐵後又搭了超過一小時的公車,底盤高、避震器老舊的巴士搖搖晃晃,暈得他想吐,下車後坐在公車站牌的小亭子裡花了幾分鐘將發昏的腦袋重整。

 

  簡陋的小亭子裡一張木頭椅,四邊透風。白愁飛靠到上風處,擋去了大部分的寒風。

 

  不知道是因為睡眠缺乏、暈車、亦或背景是髒灰的破落城市雪景,蘇夢枕的臘黃臉色跟背景一樣灰沉破敗,僅是眼裡還有點精神。過去半年,蘇夢枕的健康情況大有改善,除了能睡沉、夜咳大為減少外,便是臉色不再臘黃灰暗,光是這一點,就能讓他好看許多,甚至能說是容光煥發,但一個星期沒睡好,又回到原本枯槁的模樣。白愁飛很不滿自己的成就被奪走,但這模樣又太熟悉。

 

  從保溫瓶裡喝了點溫水,平靜體內不穩的騷動。他開口:「怎麼忽然到這裡?」

 

  「你認得?」將保溫瓶放回背包。

 

  「你和小石頭也是搭車到這裡,自然不會忘。」前頭不遠的轉角,就是當初相遇的工業區。中途他察覺是往這地方來,畢竟附近沒有其他地點對白愁飛有意義。

 

  在相識當晚的晚宴,蘇夢枕隨口──在白愁飛回憶裡是頗有技巧──問起他們怎會出現於當地。

 

  『因為我們常搭公車在城裡亂轉,這是最省錢的逛街散心方法嘛。』

 

  白愁飛和王小石來到盛京求發展求出頭,自然會打探了解盛京情況。繁華城市亦有破落之處,有標新立異的光鮮大街,亦有傳統陳舊的破落老街。髒汙陳舊的芸芸眾生滋養支撐著光鮮亮麗的頂上人,縱使不想看,所謂「黑手」「髒手」「下九流」仍左右城市的一切生活,諸如:汙水系統、垃圾轉運處理、轉電機組、船舶地鐵轉運維修點等等。人不想看,卻無法徹底將之摒除至鄉間地下的基礎事業,只能將之推到城市邊緣。從事這些工作的藍領人被認為不上了檯面,不值得多顧,城市的命脈卻是維繫在這些人手中,想瞭解、進而左右城市的運作,就不能不清楚這些要害。即使多半都是官營事業或官辦民營,諸如迷天盟、六分半、金風細雨、有橋集團等等,皆有自己的人手在其中,也積極擴展人脈。

 

  白王兩人在工作之暇在這附近游晃是別有居心。而蘇夢枕會帶人出現於此,是因為這裡附近有六分半的據點,叛離的骨董余無語也透過此地聯繫他人、在附近的船舶地鐵轉運維修機場藏身,準備往他處暫避風頭。

 

  如今此地仍是船舶地鐵轉運維修機場,廠房林立,鐵絲網隔開不同商家的廠房。冬季裡,場房裡機組依舊運作,外散的熱氣暖了週遭,低了雪堆,外圍的寒風仍聒絮呼嘯,雪花間斷細怯地在淺灰的天色中飄飛,隨著氣流遲遲不落,增添陳舊廠房的蕭索。當時相遇的空屋已和週遭鐵皮屋一併被拆除,變成鐵絲網牆裡的一處空地。

 

  「將這裡納入後,你還來過嗎?

 

  「兩次。」

 

  「為什麼?」

 

  「來告訴他們行動結束,回金風細雨。」

 

  坦然沒有否認的回答讓白愁飛彆扭,挑釁的話找不出著力點。「這算什麼?」

 

  「視他們為家人。」

 

  盛京裡多的是從偏遠鄉下來京討生活的人,總有人橫死卻聯絡不到家屬,也沒有人認屍。蘇遮幕留下來的傳統是集團內的人身亡,如果無法歸葬家鄉,都會火化樹葬在四塔間的梅林中。

 

  「你和王小石不常參與行動,所以不清楚細節。」

 

  「我以為你是來這裡回憶一下我們當初認識的事情。」

 

  「所以現在你帶我過來?」

 

  「你以前失眠,是在四塔間遊蕩。現在屋裡不夠你走,那我們就走遠些。」

 

 

  剛進金風細雨、被要求演戲的那段期間,白愁飛另外的工作是盡速瞭解金風細雨的情況,以便在戲殺青後就任執行長。他對南塔的娛樂事業頗有興趣,那是地下勢力的窗口。雖然被給與行動和調閱資料的自由,但白愁飛不想給賭場安全和管理人員打探他的想法,沒到管制室,改在四樓的雅座包廂看下邊賭場的情況,非假日的賭場大概有七成滿,男男女女笑鬧間雜著金錢的清脆聲響,就算偶爾有人開心地仰頭大笑,也看不進挑高四層的側邊包廂,他可以在裡邊靜靜地俯瞰一切,啜酒,翻閱資料,評估如何讓這賭場成為金雞母、如何藉此掌控人心。

 

  當他因換序思考,無意間轉頭看向另邊的黑暗,猛然發現蘇夢枕在斜對面的包廂,著實見鬼般被嚇了跳。不似白愁飛這邊的包廂開了桌燈,蘇夢枕坐在黑暗裡,下邊賭場的照明和挑高牆面上的裝飾燈的餘光隱約照出右臉的輪廓和右眼,陰側側的,那雙有點睏意仍很清明的眼睛朝著他這邊瞧。

 

  白愁飛的警覺性不差,就算在人群中也保持警覺性,此處的包廂類似歌劇院的規劃配置,內圈的那側沒有玻璃帷幕,往下可俯看賭場,左右可望見出入,但他完全沒察覺蘇夢枕何時坐在那邊,甚至懷疑是錯眼或者人工投影,但他又很清楚蘇夢枕真的坐在那邊,因為白愁飛就能摒住氣息、無聲無息接近、撂倒目標,如今當真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受到驚嚇的同時竄起的是不滿,私下監視透出不信任的意味。白愁飛不介意被測試,但厭惡說一套做一套的不信任。既然蘇夢枕與他四目相交,何妨就過去打招呼?

 

  『大哥怎麼來了?』

 

  『你有事問我?』

 

  『不是大哥過來找我?』

 

  蘇夢枕慢了一秒才意識到眼前人不熟悉他的習慣。『睡不著,出來散步。』

 

  『失眠該躺著,培養睡覺的情緒。』

 

  『躺著不舒服。』轉移視線,望向下邊的彷彿金色火焰般蒸騰的喧囂。『二弟也睡不著?』

 

  『我晚睡。』

 

  嗯了聲表示聽見,蘇夢枕坐在椅上,雙手交握,望著下邊賭場的燈紅酒綠。接不了話的白愁飛被晾在一邊,乾脆在另張椅子坐下讀資料,雖然蘇夢枕沒有問他讀什麼,也沒多看幾眼,彷彿坐著發呆,但渾身沒有人味,背後靈似存在攪得白愁飛什麼也讀不進腦子。在他掙扎到底要不要找個藉口離開現場時,蘇夢枕起身向他道晚安後,踩著和平常無差的步伐離開。

 

  目送義兄消失在電梯門後,白愁飛隨即將警衛抓來問,得知集團內的人都知道且很習慣總長的半夜散步。

 

  金風細雨從沒傳出鬧鬼,一定是因為大家都知道那隻鬼是蘇夢枕。

 

  而後蘇夢枕身體變差,散步的範圍僅在東塔。暗地幹壞事的白愁飛也就樂得不用擔心造反對象無聲無息地冒出來。

 

 

  

 

  「我們可以固定出來散步,姓楊的也說多出去透氣對你有好處。」

 

  不懷疑這個說法,從小時候是父親,長大後是楊無邪,都希望他能多出去走走、認識與金風細雨和六分半無關的人事物。但白愁飛用這理由不過是順應他自己的希望。

 

  「你帶我來這裡,是為什麼?」

 

  「你睡不著就是到處散步,累了就會睡覺。」白愁飛一臉理所當然。「至於為什麼會來這裡,因為這裡是開始,我們在這邊認識,所以現在從這裡重新開始。」

 

  「不像你的作風」

 

  「是你的作風,是你需要儀式。」白愁飛撇了撇嘴。「就像剛剛你說,來這邊告訴他們行動結束、回金風細雨。」

 

  儀式對組織有宣示和公告的效果,做多做少、能否維持則決定了儀式的效果。金風細雨的儀式不多,有些尋常社會大肆慶祝的節日不列入。白愁飛很不以為然,大家都喜歡過節,儀式創造出來的優越感拉攏人心,熱鬧享受的宴席和活動極易攏絡勢力,他也極喜歡在慶典時成為眾所注目的焦點。蘇夢枕全然相反,病到枯槁的青年不喜參與宴會,但他重情且多情,必要的儀式絕不削省,諸如:春秋兩季的聚會──取代春節拜年、外出行動出發和結束的儀式──刀頭淌血者的心靈支柱。連跟雷純分手,大家認為在雷損身亡,蘇雷兩家的婚約就結束,蘇夢枕卻拖拖拉拉到幾年後的市立停屍間的談判才認為切斷關係。

 

  這人就是要個什麼儀式,畫個句點,才能換行開始。

 

  「本來以為辦進來那邊你在庭院做什麼心情轉換的儀式,看起來不是。你壓根沒想過會適應不良。」

 

  「久了就好了。」

 

  「久了就燒壞腦子。別忘你的腦子現在沒其它事情好想,要想只能想我。」

 

  「若我無事耗神,你就生些事讓我耗神?」

 

  「是啊。或者大哥是不知道怎麼過日子,那好,既然大哥認為日子得有個目標,跟我培養感情又顯得相當虛無飄渺不切實際,不到一星期後是元宵,我們去逛元宵,照我的方式走,當然,如果你想看,我們繞過去看看也行。」

 

  「十四日要回金風細雨。」為鞏固向心力,新總長舉辦了活動,蘇夢枕受邀去致詞。

 

  「你是去露個臉。但,你想讓我去,還是不要我去?」

 

  「明知故問。」楊無邪對他搬出金風細雨的決定,最煩惱的是安全問題,棘手的變因就是白愁飛。為了安全,頂好盡可能低調,越少出現在螢光幕前,越少麻煩沾惹到身上。

 

  「你不喜歡廢話,但我也不想揣摩,你希望我如何就直說。」

 

  白愁飛豈是會聽話的人,若提了要求,更會隨棍纏上。蘇夢枕閃過問題:「之後就別出去了。」

 

  「但我想逛燈會啊。而且燈會是連著八天,到十九日,我們就最後一天出門如何?」

 

  「二弟既然想去,為兄同去就是了。」

 

  「講得很無奈,但你不覺得剛剛你的聲音有精神不少?」

 

  「是嗎?」

 

  「沒有嗎?」白愁飛一臉挑釁,也很清楚蘇夢枕不會反駁,僅是輕微的嘆氣聲耳不可聞。「有事可以操煩就鬆口氣,你真是天生勞碌命。」

 

  「二弟不也是?」這回蘇夢枕有些笑意。

 

  「我被你晾著半年還沒走,就是反駁的明證。況且……」想挑那尖瘦的下巴,隨即收手閃躲。雖然蘇夢枕是倒拿紅袖,但柄手敲上來的兇狠力道足以打斷骨頭。「大哥這不就是有精神了?」得到一個警告的目光,這回白愁飛脫下手套,用手背確認蘇夢枕額上的溫度,就算不精確,也曉得燒沒有退。「這裡風大,也沒什麼好看了,我們去三合樓,那裡有店給你坐著,看你想打瞌睡,還是想來談談當時的事情。」

 

  「不必。這裡就可以了。」他慢慢吸了口冰冷的空氣,再緩緩地吁出,在寒冷的空氣裡滑出一屢白煙,彷彿吞雲吐霧,眺望眼前的風景。

 

  眼前安静的廠房,鐵絲網籬笆交織格出一方方園地,鐵皮屋凍僵般直挺挺地肅立著,夏日邊角蔓生的細細綠意被積雪淹沒,灰髒的雪模糊了斑駁的色彩,不斷削刮一切的。這裡無論是冬季或夏季,霜雪或烈陽,都無法掩蓋此處位於城市邊陲的荒涼與人工化,在此為生的人以鐵皮屋或廠房為工作與生活的中心,日復一日無聊、猶如機械般的工作,卻撐起了整個盛京城的生活基礎。

 

  這裡是城市的邊緣,越往市中心去,風景越發繁華,城市階層的金字塔一路攀升。許多來到盛京城的有志青年,在進入城市時,都會經過城市邊緣,接著依照各自的際遇,在城市裡起起伏伏。

 

  白愁飛和王小石是其中之一,當時在苦水鋪的他們已經落拓到想離開,在一個要不放手一搏、要不就離開的臨界點。

 

  對蘇夢枕而言,在此地失去茶華、沃先生、余無語、花無錯,金風細雨核心成員折損大半,許多檯面下的事情必須要重新整頓,遇到白愁飛和王小石亦是重新開始的機會。

 

  從將軍胡同到三合樓的這段路,是蘇夢枕結識白愁飛和王小石,從陌生到熟悉的開始。

 

  如今白愁飛拖著他過來,重複另一次「開始」。

 

  開始另一段生命,開始另一段生活。

 

  當時,他想著不能讓這兩個優秀的人走脫,在方應看發問時,脫口而出的便是兄弟。

 

  現在,若方應看再次發問,蘇夢枕會說,小石頭是我的兄弟,而白愁飛是……

 

  抿了抿發乾的嘴唇,蘇夢枕不曉得自己為何直覺用了那個詞彙,那獨占性的稱呼可以擴大解釋,也能有最直觀普通的說法。但總歸的,眼前人是現在開始,另一段生活的同行者。

 

  他對這個詞彙不適應,縱使已經習慣另一個人的親近,理性判斷自己該用不同的眼光看待白愁飛,但他對這件事情感到彆扭。

 

  每一個人在他心中有不同的位置,他將他們放在金風細雨裡適當的地方,求發展的人到金風細雨通常會很滿意,得到器重、稍微有挑戰性的工作,有希望和能耐將家人或朋友帶過來,接著,有了家累和牽絆,就很難離開組織。這個方式確保了收進金風細雨的人不會叛離,至少能好聚好散。

 

  但余無語和花無錯的叛離,證明了這方法不是萬靈丹,而白愁飛更是直接挑明這方法不適用,他是那最不知足、最不與人混熟的人,就算有兄弟這層關係,也隨時可以斬斷這層關係。

 

  所幸,白愁飛不想留在兄弟這層關係裡,是想更近一步勾起更深的牽絆。

 

  蘇夢枕慶幸於此,卻沒有預料到自己對關係的改變未能適應,這事情本就不是一蹴可及,過去半年同住東塔,給自己的理由是維護白愁飛的安全,卻沒有正視關係的改變,而搬回老家,沒了金風細雨做為藉口,他對「同居」感到不適應。

 

  元旦那天他在梅樹下,想著回到老宅是重新開始,卻忘了他的開始是伴同另一個人。

 

  白愁飛說的沒錯,他需要一個開始,一個儀式,確認從現在開始,開始另一段生活和關係。

 

  他要開始與另一個人同居相處,磨合彼此的感情。

 

  從這裡開始,一起同行。

 

  從這裡。

 

 

  

 

  起身拍了拍膝上的細雪。「回去吧。」

 

  「你……

 

  「三弟怕是等急了……

 

  「為什麼扯到他?」白愁飛早知道後邊有人跟著。姓楊的哪能忍受他的寶貝少爺發著高燒、沒有行前準備就在大寒天外出,亡羊補牢,永遠都要有能趕及把人送回安全地點的後備方案,再附帶一個可靠的醫生──王小石。但他就是不想被打擾,特別是王小石。

 

  「因為小石頭在那邊的車裡。」

 

  「是我跟你有婚約。」這次的「開始」不該卡顆石頭!「現在的開始是我們倆的事情。」

 

  「是我們倆要回去。」停下腳步,「難道二弟不想回去,只想維持原本關係?」

 

  對蘇夢枕顛倒情勢的口吻乍舌,回嘴只會顯得自己蠢。心眼一轉,白愁飛攔腰把人抱住,「好,我們回去,不過抵達時,我要抱大哥進門。」

 

  「若我在車上睡著。」

 

  「喔?大哥是想測試莫非定律。如果真睡著,就得依我。車上有三弟當證人,有沒有睡著是賴不掉的。」

 

  「所以我們回去吧。」

 

  

 

 

  不遠處的轎車車門打開,下車的王小石鬆了口氣般朝兩個義兄跑過來,彷彿一隻蹦蹦跳跳的黃金獵犬。

 

  「又下雪了,大哥快進車裡吧。」

 

  「幸好不是好大的雪。」

 

  王小石愣了一下,因為會意而漾出大大的笑容。白愁飛不滿地哼聲,和蘇夢枕聽著王小石憶起過往的話語,上車坐定後,把人拉靠到自己懷裡。蘇夢枕沒有拒絕,靠著身旁開始成為有情人的青年,讓結義兄弟檢查身體狀況。

 

  將軍胡同、破板門外,過去入夏時節的大雨滂沱,當下春初的細雪紛飛。

 

  都是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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