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6-06 16:53:55slanki

端午

  

 

搬出東塔的第一個端午,楊無邪早一天送來了粽子。蘇夢枕不能吃一般的糯米粽子,因此粽葉裡包的是米布丁。剛做好的粽子布丁尚是溫熱,蘇夢枕便留人一同吃午茶。

 

白愁飛從開門就滿肚的腹誹。蘇夢枕接過楊無邪同時送來的檔案資料,隨手塞給他,添上一句:「拿去樓上」,沒再問要不要下來吃粽子。當然,蘇夢枕的意思是同居人想參加就直接過來,不想同席、想把資料拿去自己屋或藏起來、等等好做威脅交換也由得,他不勉強白愁飛和楊無邪在同個空間裡。

 

明是軟禁,實質上白愁飛想走要走都沒人攔,蘇夢枕在屋裡與人說話從未不許他同席,更沒有椅子撤開的隱性攔阻──白愁飛還真希望蘇夢枕這樣幹,他就可以理所當然跟蘇夢枕擠同張椅子或乾脆把人抱起來一起坐,反正什麼都做過了。但楊無邪過來,白愁飛就不想聽那兩人只有彼此懂的話:楊無邪講個前半句,蘇夢枕會接到三句外的事情,開出的透明牆硬生生地把他隔在外邊。平常的無賴手段在蘇夢枕與戚少商講電話時很有效,但對於和楊無邪話家常就沒有效了。

 

一股酸意沒處發,他把資料拎回自己地盤。

 

 

 

 

「明天我要看龍舟,你想去嗎?」

 

鱷魚浮水般從資料中抬起眼,白愁飛懷疑地瞧著門邊的發話者。

 

白愁飛不太喜歡端午節。原因無他,不喜歡熱。當執行長時被眾人伺候得舒舒服服,空調完全阻絕濕熱的負擔,還能接受偶爾到戶外感受一下驕陽。身體不好的蘇夢枕自然也是如此。現在他們倆出門可沒有人跟著打傘伺候,該窩在屋裡,像躲避陽光的黑夜妖魔,圈縮在陰涼的地方,相濡以沫。

 

而且,蘇夢枕是在邀他嗎?

 

「外面很熱。」

 

「嗯。」

 

「你不能中暑。」

 

「你要跟我去嗎?」

 

寶藍色眼睛依舊瞪著他。

 

面對沉默,蘇夢枕有些彆扭。

 

向來我行我素,醫生和疾病阻不了出門的意圖,他卻絕少主動邀人同行。兩人同居的當下,通常是他告知會出去,接著白愁飛纏著他出門。告知和邀請是兩回事,邀請帶著希望同行的味道。這回他是被楊無邪勾起一個念頭。

 

他對盛京城的端午節怎麼過,不太有印象。

 

心有靈犀般,來訪的楊無邪帶來一份盛京城端午節當天的活動地圖,上邊註記了所有身體不適時的後備方案。表示若蘇夢枕想出門,他將事情安排好了,另外提醒:端午是五毒橫行的日子,出門遊玩小心為上,沒事就使喚白愁飛,反正那人心甘情願當馱獸。

 

白愁飛依舊瞪著他看,一副蘇夢枕沒把話講完所以無法回答的模樣。於是被質疑的人推敲對方介意的問題點。「無邪明天有事情。」

 

「所以你才找我?」

 

儼然話題有往走火爆炸的方向推進,他掐掉引火線。「不想去就不勉強。」

 

「若我不去,你要自己去?」

 

「我想出門走走。」

 

「所以你邀我?」

 

是在玩什麼「因為所以」的修辭遊戲?蘇夢枕有些煩了。「你若要去,明天早上九點出發。」

 

 

 

 

孫魚尷尬地看著晚了十分鐘才出來的兩位昔日長官,吶吶申告自己是聽命辦事:「楊總管派我來。城裡人多,車子不好停,地鐵裡的人也多……」

 

屋裡出來的人壓根沒理會,白愁飛火速地把蘇夢枕推上車、自己坐定,下令開車。

 

回到司機位的孫魚,狐疑向來不遲到的長官們怎麼今天會晚出現,剛匆匆一瞥,覺得有些古怪又說不上來,只有抓著路上紅燈車停的空隙從隔板窗偷看。

 

白執行長一如既往,穿得是咄咄逼人回頭打量的亮麗,蘇公子則一反平日西裝筆挺,身上那件襯衫好像是白執行長之前穿過的吧?兩人衣服的色調是一樣的,最特別的是,平常蘇公子的襯衫頂扣一定扣好,沒戴領巾也會有領繩,今天這件襯衫是沒有頂扣。唔,他從沒見過總長的脖子,皮膚看起來真好,鬍渣剃得好乾淨啊。

 

注意到孫魚一直從後照鏡偷看,白愁飛狠狠瞪了眼要那個小混蛋收斂,但沒發話,他現在心情好得很,因為蘇夢枕這身衣服,除了鞋襪和內衣,都來自白愁飛的衣櫃。他得意洋洋地手撐頭,瞧著身邊人。

 

今早在更衣室,他對蘇夢枕的衣著大表不滿,大加抗議。

 

「你邀我出去,就這種誠意?」又是平常出門散步的裝扮:素色的休閒襯衫搭薄領巾配長褲。不進冷氣房哪需要領巾?今天是兩人約會,該是平常的裝扮嗎?

 

「不然?」不著意和誰見面,出門散步,看完龍舟、吃個午餐就回來,輕便的裝扮即可。像白愁飛打扮得花枝招展──淺暗色調的綠白印花襯衫外邊壓著亮色夾克外套,白色七分褲搭白色球鞋,搭著藍鑽色太陽眼鏡,那是個人興趣,他不介意同行者陽光亮麗地招搖過街。

 

就算換也換不出什麼,抗議的人轉念:「我拿衣服給你。」

 

蘇夢枕對穿白愁飛的衣服沒意見,對款式很有意見,兩人就在褲子和休閒襯衫上僵持。蘇夢枕不肯穿上露出小腿的褲子,連八分褲都不肯──搭著球鞋又不會露出義肢腳踝,不時說著無邪派來的車子在外頭等、該準時出門。最後白愁飛有點怒氣地說著:「要長褲和襯衫就依你」,挑了和自己身上襯衫同色系的襯衫,搭上長軟的牛仔褲,趁蘇夢枕穿好、還沒看清鏡子裡的自己就把人往外拖、趕上車。

 

被車上冷氣一吹,蘇夢枕起了陣雞皮疙瘩,發現身上的襯衫是低領口,沒有頂扣。而領巾該在白愁飛手中的背包裡。「領巾給我。」

 

「空調風口是朝著我。」

 

不是風有沒有吹過來的問題,為了保護呼吸系統,從小出門,若非戴圍巾領巾,就是扣好襯衫扣子,只有就寢時,脖子週遭才會是空的。長久以來的習慣被打破,人就不安定。一旁的罪魁禍首掛著得意的賊笑,手撐著下巴,歪著頭,一臉淘氣地瞧著他。就算那樣子在旁人眼中相當勾人,蘇夢枕可沒意思欣賞,他將手壓在喉結下,用掌心的熱度給自己一點定心,過了幾分鐘,再度重覆要求:「領巾。」

 

「你又不冷,外邊更熱。」頸子平常都藏在領巾和領口下,現在襯衫領子將之半遮半掩,引人垂涎,像女人穿著低領洋裝襯著酥胸嬌嫩可口。昨天晚上抱著睡時該硬啃幾口留點痕跡,讓景色更好看。嗯,現在湊過去啃幾口不太容易,蘇夢枕的手就放在脖子旁,妨礙行動。

 

「我會冷。」

 

「把空調關掉?」大不了脫衣服,白愁飛對脫衣服一點心理障礙都沒有。

 

背包在白愁飛手上真是個失誤。蘇夢枕有些無奈,從口袋中掏出手機,打開楊無邪傳來的地圖。雖然早已背下來,但可轉移注意力,穩下浮動的心思。

 

 

 

 

賽龍舟和活動是盛京端午的重心,提早出門、占位等候開賽的人潮早已經出現,即使以工作車的名義駛入一般計程車開不進去的地方,人潮仍脅持車子,導致前進的速度比走路還慢。於是兩人中途便喊停,下車徒步,讓孫魚回去。

 

車門一開熱氣撲面,天空碧藍高闊,如絮的卷雲在金量的陽光中銷聲匿跡,豔陽燒炙著柏油路和紅磚道,烘烤著世間萬物,街上已是人來人往,食物味、香水味、汗水味、油煙味,不同的氣味混雜在大街上,讓空氣宛如大染缸般混濁,人聲鼎沸,呼嚕呼嚕地燉煮生命原始的欲望氣味。

 

「沒問題嗎?」

 

「什麼問題?」

 

「呼吸。」雖然動過手術,解決重咳的痼疾,但蘇夢枕的呼吸系統仍較常人為弱。當下擁擠的人群和毒辣的陽光,空氣宛如熾熱厚重的岩漿,不知道是否會造成呼吸不適。

 

「不用擔心。」

 

「是不用擔心。」他毫不懷疑蘇夢枕的意志力,除非完全無法掌控的痙攣、休克、咳嗽,都是「不必擔心」。今天把體力透支,明天躺床休息打針公事照辦。「你昏倒,我當眾把你抱回去,我們就上晚間小報新聞。」

 

「到時再說。」雖然仍有媒體不時追蹤當時的風雲人物當下的狀況,所以到比較遠的地方,他們都會戴著太陽眼鏡和帽子省掉一些注目。但今天白愁飛戴著太陽眼鏡和帽子,照樣是招搖過街,享受往來行人驚艷的注目禮。

 

盛京端午的龍舟賽都在上林苑的金明湖舉辦,端午三日開放街頭博弈。昨天的初賽已經是龍爭虎鬥,聽說昨晚選手還出了事情,今早城裡的賭盤大改賠率,於是通往上林苑大門的街道和沿伸而出的道路人潮洶湧,搶佔好位置看八卦結果。人潮帶來錢潮,商家早早開張營業,街道兩旁的商家前又設置了攤位,吃的玩的穿的戴的,無論和端午有無關係的商品都擺出來,以佳節為由招攬顧客,於是十點不到,大街上已迴盪著蜜蜂振翅般嗡嗡的喧鬧。

 

天氣澳熱,攤位上多是冰涼的甜食粽子或冰飲,尋常配戴以驅邪的艾草、菖浦被別出心裁的商家編成手環或項鍊,相纏著香花,沿街兜售,還有各色以五彩絲線編纏手環、香包、香囊。

 

白愁飛隨手買了冰飲邊走邊喝。他總以為這些貨品,除了吃的,八九成都是上一季或去年賣不完,延用到今年,他對買東西沒啥興趣,對於蘇夢枕瀏覽端詳在攤位上端午節相關的物品,沒覺得不耐,他正享受過往人潮投來或驚艷或愛慕的眼光。在被外界認為的看管期間,活動範圍不外乎住所附近,他和蘇夢枕的傍晚散步都已經成為社區的日常風景,自然不會有什麼熱烈的眼光。俗語說錦衣不夜行,在這人來人往、每個人皆成為初夏時裝展示模特兒的大街,自然是要打扮成目光焦點,就算遊人行色匆匆趕著去看龍舟,也不能忽略他這路上的驚艷。

 

至於蘇夢枕要挑多久的東西,嗯,至少不會像女人逛街挑衣服挑鞋子挑包包,挑個一個上午一個下午,照移動的速度,只比平常散步去超市買東西慢一半,足夠讓行走中的人對他投以驚豔的目光,又不會有時間過來問東問西。

 

「二弟。」

 

問聲回頭,繩鍊往他身上掛,白愁飛直覺避開,發現是蘇夢枕才頓下動作。掛在胸前是個童子騎虎的娃娃,隱隱散著藥香。

 

「你信這個?」真把他當小孩子?給他個保平安的香包。

 

……應景。」蘇夢枕沒想解釋自家三人沒有一個戴香包,唯一會被給香包的人是茶華──保鑣。

 

如果拿下來會如何?手指勾起鍊繩,把吊飾拉離胸口,隨即查覺前面的人瞥來一眼。喔,原來有在意的,親自送的,哪能不在意。白愁飛勾起笑容,鬆手讓吊飾落胸前,上前幾步、湊到耳邊:「你不戴?」領口開敞,在澳熱天氣裡涼快,也能直接感覺到撫過頸上的氣流。他很高興地發現蘇夢枕偏頭躲開氣音和呵氣。

 

「我不戴鍊子。」平常脖子上都領巾領繩,戴不上其他東西。

 

長鏈子不適合蘇夢枕現在穿的開領襯衫,短項鍊會發揮領繩的作用束起領口,他可不想毀了之前的算計。「戴別的?」

 

「再說。」

 

沒走幾步路,白愁飛將一朵五色線纏花遞到眼前,見蘇夢枕有些遲疑,興高采烈地動手別上。「你沒戴過艾花?不會吧,之前就戴過啦。」艾花是端午門邊插的菖浦、艾草、茱萸、藥草等裝飾的綜合體,單色襯衫上襯著大朵艾花,比戴艾草香花鐲子都顯眼高調。

 

「我以為是胸花。」之前端午節出門應酬,鮮花在高溫中容易枯萎,所以戴的是人造花,他沒留意胸花是用哪種材質或者是什麼花。現在胸前的花飾是紫色的菖浦,外圈開展著菖浦葉,下邊襯著五色絲線編成的大型結飾,和白愁飛胸前那朵是一樣的,隱隱能聞到藥香。剛剛在攤位上也看到胸花,因不認為跟端午有關而被忽略過,現在看來,路上的男男女女,不少人戴著胸花或者簪在髮髻上,於是空氣中那股淡淡的藥香味,不一定是來自香包。

 

但混濁的空氣裡,有些微化學藥劑的刺鼻。

 

說到化學藥劑,總讓人聯想到瓦斯、炸藥等危險物質,這次是壓縮空氣的味道。人群如排開的浪花,來者迎面而來。

 

「盛分局長。」

 

「蘇公子,白先生。」

 

外號無情的盛崖餘在輪椅上,穿著是平常的襯衫和長褲,身邊沒平常同行的學弟或專校生,也沒有警員,彷彿是一個人出來逛街。但盛京第二分局長這個身分,在今天的日子裡,根本不可能是閒逛,八九成是微服出巡,監督本日巡邏執勤的警員。

 

白愁飛每次看到盛分局長出現,總有被找麻煩的預感。盛分局長不良於行,輪椅代步,看似不方便,卻成了查案利器。畢竟已規定公共區域必須保障身障人士的行動自由,盛分局長到公共場合哪裡行動不方便,管理人員的罰單就接不完,而追蹤查驗的公文一路牽扯,讓警員更有理由入內盤查,幾乎如稅務人員查帳抓帳一般難以應付。

 

不過,現在是在大街上,被找麻煩也是無障礙設施管理區管人員。

 

雙方巧遇,點個頭就該擦身而過,但依蘇夢枕和盛崖餘的交情,不到熱絡親暱,也不像白愁飛所希望的,點個頭就可以畫下句點。

 

「分局長親自巡邏,是人手不足?」

 

「是的。」端午假期的警力向來吃緊,一般省城會以做功德、求表現之名,壓榨第一線警員的時間和勞力。在盛京城,盛分局長管得到的地頭,為不增加基層員警的負擔,便是高階警官全數要投入。

 

「今天的義警足夠?」

 

「還可以。」

 

義警不是正規的警力,是盛京城內的各方勢力在各自的地頭上維持秩序的人馬。諸如有僑集團、金風細雨、六分半……等都會出錢出力,調動旗下的保全或人手,協助維護國定假日的治安。

 

盛京裡的黑白道相互合作,是城裡人心照不宣的事情,人手不足的情況下,警民合作是通例,盛分局長卻是相當反對。城內黑道勢力的不穩定,互有消長,連帶影響警察的勤務,更何況有民間誤用公權力的風險,造成的傷害是第一線的全體警員承擔。但在情勢比人強、基層員警不足的情況下,只能在節慶維持秩序和交通指揮的勤務上妥協。

 

近年金風細雨和六分半的爭執,紛紛擾擾連帶造成盛京城內治安風險,盛分局長對此頗有微詞已經是公開的事情;金風細雨換了個前通緝犯──現已宣告無罪──擔任新總長,盛分局長的評語是:「法律的無罪推論概念應被推廣,為大眾週知」,對於「分局長對新總長看不順眼」的說法不置一詞。對蘇夢枕願意坦言「是的」、「還可以」,已足見三分情面。

 

「但願金風細雨有幫上忙。」

 

「不生事就是萬幸。」盛崖餘那雙漂亮的丹鳳眼覷了一邊的白愁飛。「不是嗎?」

 

蘇夢枕有種錯覺,盛崖餘今天沒有去上林苑,是不是因為戚少商有去?雖然說盛崖餘本來就不會去那應酬場合。去年以接諸葛神侯的名義,到上林苑一遭,明是以第二分局長身分,禮貌性致意、順便表示對前陣子市立停屍間槍擊事件的重視,實則表達對蘇夢枕居然留下白愁飛的不滿。當下恐怕也不是真的路過巧遇。

 

「確實萬幸,蘇某能活到今日,托很多人的福。」

 

「有的事情不靠運氣,也不值得親身經歷。」

 

「兵行險著,方有所得。分局長不是最清楚?」

 

「第一次吃虧能怪別人,再吃虧就只能怪自己。」前一個雷純,後一個白愁飛,蘇夢枕真是嫌命長。

 

「蘇某願意冒險。至少,分局長今天見到蘇某在這裡。」目光遠眺,徒步區人來人往,川流不息。雖然在盛京長大,但成年之後,極少如遊客般,在節日裡置身於熱鬧街坊。更別提在此遇上熟人。「能自由無牽掛地在街上走,確實萬幸。」

 

「大哥。」白愁飛靠過來,手搭上肩,「不是要看龍舟賽?不快點去,好位置可被占光了。」

 

「你不去看臺?」盛崖餘沒搭白愁飛的話。

 

「有戚少商在那足矣。」雖然金風細雨在上林苑裡租了看臺,但蘇夢枕沒打算去。

 

「東側人山人海,到看臺上妥當些。」這項建議不僅是個人的安全考量,帶個飽吸仇恨值的大海棉到公共場所,嚴重影響大眾安全。盛崖餘認為兩人不要外出最符合公眾利益。

 

「想同小石頭所說,湊湊熱鬧。」

 

「要湊熱鬧,也不該久待空氣差的地方。等會兒烈日高溫,醫療站供不起你這大神,頂好快去陰涼處休息。」

 

目送輪椅像艘白色的遊艇,順順當當地滑入人群,蘇夢枕在心裡微笑。去年端午時還有諸葛神侯打圓場,今天可就沒有了。盛崖餘是想親自確認他(和白愁飛相處)的情況,目前算是滿意、「同意」他可以在外邊轉一轉。

 

臉頰被輕咬了下,他知道路人側目。

 

「你真的想去金明湖東岸看龍舟?」

 

「我沒在人群中看過。」

 

「在人群裡擠,晚點你就進醫院。」

 

「不會。」

 

八九成是今天沒事不必找醫生,明後天就會中陰暑躺床,雖然他不介意在床上糾纏一天,但可不想要一個昏昏欲睡又沒反應的床伴。「我們不用在人群裡看。」

 

「你不想去訂好的包廂。」無邪在金風細雨旗下的酒樓留了位置,視野能看到金明湖的龍舟賽,廚子也曉得餐點該留意什麼。但,蘇夢枕心知白愁飛不想照安排走。

 

比起蘇夢枕的不能人擠人,白愁飛是不想人擠人,他當然知道東側人多,晚去就沒好位置,還由得蘇夢枕在街上磨磨蹭蹭,自然是早想好去哪裡看舟賽。「所以我帶你去其他地方看。」

 

 

 

 

一個領路一個走,過了兩個街口,拐進窄小巷子。蘇夢枕原以為是抄捷徑,但轉幾個彎,偏離原本往上林苑的方向,擠進幾戶民宅的後弄,走道窄得不及伸臂。白愁飛側耳聽了聽兩側民宅的聲響,手撐兩側的牆,幾個攀蹎,上了一側較矮的民宅屋頂,蹲下身朝他伸手。

 

「這是屋頂。」自己一腳裝著輔助器,走平路、斜坡、上下樓梯或人造路面沒問題,不平的路面會有跌倒的風險。

 

「路過,還要走呢。」

 

那笑容滿是討人開心的閃亮。考慮了幾秒,好奇心讓蘇夢枕伸出手,讓屋上人抓住。

 

兩人沿著屋頂邊緣,走平衡木般,快步走過。白愁飛走路猶如貓科動物般無聲,攀上跳下少聞聲響。蘇夢枕雖然不常攀爬,走過屋頂時也曉得要放輕聲響。彷彿是野生動物知道的獸徑或者犯罪者潛行的路徑,走過圍牆頂,穿過幾戶人家的陽台,踏過幾戶屋頂,爬過女兒牆,轉進某間公寓消防梯,穿過長廊,攀上頂樓平台,爬到另棟公寓的頂樓平臺。白愁飛攀爬的速度沒有像跑酷者那般快速,仍像貓般靈巧迅捷,竄上躍下穿過陰暗處,看似沒有路了,一攀一拉,轉個方向,上了某處平台,又蹎腳穿行小路,往更高的地方去鑽去。

 

終點是一處酒樓頂層往外推的特別包廂底座旁。包廂是加蓋,和隔壁建築的裝飾稜角相互交錯──兩戶該為此有所爭執。底座的一半是水泥水塔,另一邊因為另一棟建築的裝飾稜角,包廂建築不能往那方向延伸,所以留下一塊約五、六平方公尺空地,除了包廂建築剝蝕的碎石之外,唯一的缺點是苔蘚味,但在烈日當空的端午裡,倒給人一點涼意。

 

「你和三弟來過?」蘇夢枕站在邊緣往下瞧,下邊是橫樑交錯的招牌,遊人的身影從小小的鋒細間閃過;上方包廂裡的人聲因為牆壁變得模模糊糊。兩人所在的位置,正好同上邊的特別包廂所打的廣告:視野良好,遠離塵囂,端午節可望進上林苑金明湖。上林苑是皇家園林,旁邊便是官舍,為求安全,週遭建築物被管制高度,苑中亦種植林木遮蔽外人視野。端午節前,園林的管理員會修剪林木,原意是讓林木在夏季有生長的空間,卻正好讓牆外的酒樓以「望進金明湖的龍舟賽」做為攬客廣告。

 

「對。」

 

「誰發現的。」

 

「我。」

 

當然了,白愁飛不就常常往天上看嗎?能想像那兩人猶如玩解謎遊戲,夜裡尋找爬上來的路徑。「不定晚點三弟和溫柔會過來。」溫柔肯定喜歡此種曲曲折折、極富挑戰性的小路。

 

「不會,他們去釣魚了。」

 

「去金明湖東側?」

 

「你怎麼認為他們去那裏?」

 

「那裏開放釣魚。」金明湖裡不只觀賞魚,還有一般食用魚,平常養著,在三節──元宵、端午、中秋開放一般民眾垂釣,釣得了就可以帶回去,算是平衡池裡魚滿為患的生態。龍舟賽是在湖的東南側,擠不上南岸和東岸的商人,便在西側開設飲食攤子,提供廚師現場料理釣上的魚。「小石頭和朋友聚會,那會是個好地方。」

 

「他們去城外郊遊踏青了。」就是知道王小石和溫柔與一群朋友去城外釣魚,不可能到這邊看龍舟,才帶蘇夢枕上來。

 

「望遠鏡給我。」望遠鏡在白愁飛手中的背包裡。

 

「大哥不信我說的?」龍舟鮮豔,操槳手又是衣著整齊、同一色調的,遠看就能確定是哪家的船,望遠鏡只可能拿來看人。「還是大哥想看誰?」

 

「看看朋友。」

 

「例如?」那片看臺上能被金風細雨前總長稱為朋友──於禮而言──可說是一大票。

 

「望遠鏡給我。」

 

「先告訴我你想看誰。」

 

死硬賴皮地纏什麼?蘇夢枕乾脆不理會。遠看難以看清虹橋和看臺上各人的容貌,就他記憶所及,固定的位置總是那幾處。龍舟終點線在虹橋的斜前方,正好謂十龍來伏。虹橋和其盡頭的水心樓是最好的拍照和觀賞地點,加上南側的樓臺,屬於內院,是高官貴爵獨佔的區域,豐腴的朱月明很顯眼,留著美髯的諸葛神侯通常在靠近虹橋頂那側。東南側的看臺屬於上林苑的外院,是有錢人可承租、交際的場所,正東側不搭建看臺,提供予一般民眾觀賞。

 

從現在的東側遠望可以看到虹橋正面,也能斜望東南側的看臺。戚少商正在那邊,楊無邪過去是不伴同總長出席,今年是戚少商擔任總長的第一年,雖然集團內沒有重大事端,可畢竟前兩年出了不少事,集團中人仍希望有熟悉的臉孔出現,昨天楊無邪來時提到,戚少商以碰見六分半總長為由,請楊無邪考慮出席。

 

「與其說你想看姓楊的,不如說是想看雷純吧。」

 

覷了一邊造成一切的原兇,那人正啜著不知道哪來的罐裝啤酒。

 

「二弟以為我想看什麼?」

 

「你聽到我說的。」悻悻然瞪了眼。「去年打過招呼,今年沒打招呼想偷窺?」

 

那場面無疑是盛京端午前最惹人議論的話題,畢竟兩個星期前蘇夢枕才重掌金風細雨,市立停屍間前的事情發生在深夜,除在場的人,過程如何不得而知,而端午的龍舟會是盛京各大勢力的舞台,必然有金風細雨和六分半。形同一齣談判結果以優雅、美麗、無血腥、適合在大眾媒體不分級時段播出的戲碼。

 

雖然兩邊的位置刻意隔了幾段距離,但人不是植物,四處交談才是正常,遇上雷純和狄飛驚理所當然,會面的場合與對話宛如安排妥當的戲碼,連記者們的拍照角度和時間都列入考量,大眾媒體上的照片簡直像電視連續劇的劇照。

 

雷純過來時,狄飛驚在她身後半步。那情景有瞬間讓他想起雷損,縱使這對沒有血緣關係的父女長得並不像,身形也決不相似,那白色套裝裹住的婀娜身型仍有著六分半總長的自信與不可冒犯的凜然。最後幾年,雷損刻意忍氣吞聲的溫和,竟和雷純溫婉的手段有數分近似,或者說,那都出自首席執行長狄飛驚的手筆。

 

『蘇公子。』

 

『雷小姐。』

 

從過去到現在同樣的開場,無論關係如何改變,稱謂不變,也許暗示著兩人的關係始終保持距離,無從靠近。夏日的澳熱似乎被阻隔在外,一身白色套裝的雷純,彷彿散著冰雪溫度,臉上的淡妝粉嫩,猶如初開的梅花。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安靜地在總長身後,因頸傷而難以抬首的狄飛驚,不用表情判斷對方的虛實,他用聽的,沒有嘴,只有耳,追索語言和腔調細縫間洩漏的線索。

 

『狄飛驚說你沒有一句真話。』

 

『因為妳沒有收到我的卡片和禮物?』八九成是狄飛驚劫阻,年少的他對意中人身邊的可能威脅都不懷善意,尤其雷純那般親暱地稱呼『哥哥』的人。

 

『因為說假話時聲音會高半音,而你的聲音總是稍微高些。』她的聲音帶著笑,夾雜淘氣的亮點,要瞧瞧被指控的人有什麼申辯。

 

沃先生曾說蘇夢枕的聲音很好,因為呼吸系統不好,從小就開始學習如何說話和呼吸,很容易學習如何控制音調,讓人難以確認真意,也能拉攏人心。『說話穩定、聲音沉亮,讓人感覺可靠。一如令尊,當時他去田野訪查時,現場的人不認識他,卻願意相信他。』

 

除非刻意,他的聲音在任何場合都能平靜穩定的,但遇上雷純,蘇夢枕就不那般確定,就算狄飛驚在場,他很清楚自己必須控制,但狄飛驚早已知道他的真話是什麼。

 

雷純會問這問題,說不定是狄飛驚慫恿來問的。

 

於是他心平氣和地回答:『沒有真話,等同句句真話。』

 

心上人的笑容綻得更開,猶如盛開的花朵:『爸爸也這麼說。』

 

將目光回到六分半的總長身上,場面話應酬話是基本,減去了未婚夫妻的關係,那股親暱的感覺也消失了,蘇夢枕可以更客觀的辨別對方話語內哪些是自己的口吻、哪些是狄飛驚的建議。

 

當下的局勢又回到六年前雙方齊鼓相當,加上一邊蠢蠢欲動的有橋集團、死而未僵的迷天盟。

 

蘇夢枕不禁自問:相較起六年前,是否能更理性地面對雷純所主持的六分半?

 

『你死盯著前未婚妻,是要現在的未婚夫翻醋,做點表示?』

 

耳邊聲音帶著調笑,夾雜著危險威脅。他往後覷了眼,那雙寶藍色的眼透著蠢蠢欲動的挑釁,唇角微微勾起,擺出那招牌的勾人冷笑,連著瞄見一邊看似隨性但手裡小鵝卵石的摩挲聲洩漏緊張的王小石,還有幾處閃光燈閃爍。那畫面約莫是拍到交頭接耳,甚至可下「親暱」的形容詞。

 

狄飛驚低聲說了什麼,雷純相當配合地轉頭,讓她的首席執行長出口的話能以較近的距離傳到耳中。蘇夢枕才想到該習慣眼前兩人這樣咬耳朵,腰側忽然被手臂橫壓,白愁飛將他收進懷裡。

 

『既然要拍照,何不給個話題畫面,讓晚報新聞好看些?』

 

金明湖畔有望遠鏡的人,都能見到東南側看臺上俊男美女上演的戲碼,實際的交談內容不重要,重點是報章雜誌的繪聲繪影各種猜測:六分半總長花落誰家、與狄首席間誰是誰的魁儡、金風細雨的總長的同性婚約是否是趕流行、白愁飛的篡奪真真假假成就誰的好事、曾捲入總理刺殺案又與有僑集團友好的王小石是否會影響金風細雨的發展等等,一個主題就能衍生出更多的碎嘴、磕牙下飯八卦、無限腦補的小劇場。

 

現在他不太記得當天講了什麼,不是望著未婚妻的美貌出神,也不是為失去的戀情而心悶,而是記得白愁飛屢屢蠻橫地將他往後拉進懷、放著張狂的笑容,打斷他的話,公然昭顯所有權。總是幾瞬間錯愕有人敢打斷他講話,隨即半真半假的配合故佈疑陣──究竟白愁飛能在多少層面影響金風細雨?或者白愁飛不會在檯面上,會主導檯面下的生意?挾雜公私不分地翻醋與趕走情敵──遇上方應看就不見白愁飛有類似舉動。

 

固然思及那遇雪猶清、經霜更豔的女子,仍是心頭一陣悶,但由白愁飛提起,總讓蘇夢枕回思當初為了追求雷純做了什麼、當下白愁飛的質疑是否合理,負面的情緒給眼前人夾雜不清的要求和任性打得煙消雲散。當下他仍有見到雷純的消極想法,卻不是索要望遠鏡找人的積極目的。「無邪今天難得出門,我想知道情況。」

 

「用手機講不是更快?」

 

「我不想打擾。」

 

「我覺得被打擾了。」去年端午是在上林苑裡,蘇夢枕還是總長,帶著白愁飛和王小石製造話題。公開場合是應酬,蘇夢枕關注的重點在其他人,合情合理。但今日是兩人約會,心神卻是在別人身上,哪有這種道理?

 

「二弟知道,金風細雨今年有兩支龍舟隊進入複賽。」

 

「知道。」一支贊助的職業船隊,一支集團中人組成的船隊。

 

「二弟之前提過,贊助的項目裡,很少有個人項目。」

 

贊助和經營不同。支持贊助是打廣告抬知名度;集團中人的個人興趣發展,都可以單獨申請補助,但自家培養的隊伍都是團體項目。「我很意外你沒有養馬或參與賽馬。」

 

「為何?」

 

「雷家有養馬。雷小姐也騎馬。」盛京有賽馬會,比賽場地在城外,也算是富裕階級風行的活動。本以為蘇夢枕會為了接近雷純去參加馬術俱樂部,但沒有,金風細雨也沒有投資或參與賽馬。

 

「我對馬沒興趣,這產業也不好多照顧人。」馬和訓練師管理者都需要專業,賽馬是血統、照顧及訓練的拼比,雖然花錢,卻都是單獨作業,不易照顧多數人。

 

「因為你說金風細雨建立的本意,是照顧在外人。」

 

「出外人就算有共同的工作目標,平常也需有活動凝聚向心力。你爭取集團中人的支持時,知道金風細雨這方面的問題。」

 

相對於六分半是從雷家的家族事業脫出、前總長雷損對於組織駕馭相當有心得,金風細雨原本只是小商家,因為擔事才受擁護。蘇遮幕是學者出身,對於組織統領不甚熟捻;蘇夢枕身體不好,無法事必躬親,組織架構轉成現在的五個執行長,但仍屬扁平,很多都是靠領頭與蘇夢枕的情誼和信賴,不如六分半每個中層組織抓得很緊,相互連結牽制。金風細雨在擊敗六分半後,前來邀好的組織甚多,蘇夢枕當時無心力管制,便成為白愁飛的羽翼。

 

在白愁飛一句話把總長位還給蘇夢枕,可能秋後算帳的風聲四起,尤其白愁飛仍在金風細雨內四處閒晃,既使蘇夢枕、楊無邪、王小石盡力穩定局勢,仍有部分人脈轉向六分半。於是戚少商接手的,是個中層組織不穩,信賴和權威亟需重新強化的金風細雨。

 

「今年船隊若贏,不但有獎金,連同來加油助陣的,也有獎金可拿。」

 

「不過是通通有獎。」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不過在幾個見風轉舵的賺錢單位離開後,他可預想楊無邪為這項支出乍舌。

 

「對金風細雨是好事。」

 

「你挑剔我之前做不好?」

 

「我原想你會做得比我好。」

 

「為什麼?」

 

「你有離鄉背井的經驗,知道什麼才能讓離鄉背井的人願意留下來,在這裡成家立業。」

 

「你都留我下來了,還問我?」

 

「你不是『每一個人』。」

 

「大哥收買人心的能耐比我好,想訓我什麼早就講過了。現在講這幹嘛?」

 

「你何不把望遠鏡給為兄,為兄直接說在意什麼?」

 

這是什麼跳脫?白愁飛瞪著眼,板起臉。蘇夢枕則一臉無所謂、風輕雲淡的回看。

 

兩個人的眼睛都很好看,彼此認識好幾年,長什麼樣子都很清楚,除了情緒和較勁也沒什麼好觀察。耐不住又不想認輸的白愁飛注意力跑到薄唇上,打算湊上前親一口。心有靈犀般,蘇夢枕同時轉頭,儼然不將互瞪的較量當一回事。被撇開不理的青年哪能嚥下這口氣,欺身過去拉開領子,往從早上就覬覦很久的脖子咬。

 

被咬的人與其說慌張,不如說像在安靜的午後被突如其來的手機鈴聲嚇到,想推開巴到身上的野獸,皮膚隨著拉緊,痛覺又乍現,於是手猶豫地半搭在肩下。這可讓白愁飛得意地恣意達成早上乘車時的野望,平常怕著涼的人總是圍著領巾,什麼花痕都遮得妥妥當當,現在好不容易換成了開襟的襯衫,不趁機吃豆腐,更待何時;方才走走爬爬好一陣子,坐在蔭涼處的蘇夢枕體溫依舊冷冷涼涼,頸子咬起來有點鹹味,是一點點的汗水,因為咬的不是容易流汗的後頸或耳下,而是靠近氣管旁的部位。肉食性野獸撲咬獵物時都是往脖子咬下,叼咬表層皮膚有著形似窒息的威脅感,能引動不安和掙扎。

 

懷中人不舒服地聳聳肩,嚥了口口水,喉結上下移動了下,搭在肩上的手鑽過腋下,人往懷裡偎。才想著難得被投懷送抱,理性馬上警鈴大作,溜眼就瞄見著擱在一邊的背包已經抓在對方手裡,回手去搶已經不及,蘇夢枕將背包側拋甩,另手順利接到。

 

被算計的怒氣讓他重重地咬了口,額頭洩氣地砸在頸窩上。「大哥稍微配合一下吧。」逗人就是要看反應,蘇夢枕被病痛養出一身的耐力,對挑釁無動於衷。白愁飛有次就堅持做完,完事後的空虛比抓個性愛娃娃來抽插更糟,更令他火大的是蘇夢枕冷眼觀察,問他感想。

 

「配合什麼?」

 

說得也是,要是蘇夢枕死命掙扎,就不像他了。抬頭,瞧瞧惡作劇的成果,又咬了幾下才放開。見受害者仍是一臉無所謂,作亂的凶手索性一頭壓躺在腿上,睨著望遠鏡被拿出來。「看什麼?」

 

「你沒那般想知道。」

 

「我想知道把扣子全解開會怎樣。」躺在腿上,衣服下擺就在臉龐,抬手就能拆。

 

不理會衣服下擺被拉拉扯扯,蘇夢枕透過望遠鏡,沒花多少時間就尋到想看的人事物。

 

聽見上邊的人呼吸聲帶著笑意,白愁飛坐起來。「你笑什麼?」

 

「沒什麼。」嘴巴回答,沒把望遠鏡放下。

 

見鬼了,除了應酬,蘇夢枕不常笑,方才那聲就是真的在笑。什麼東西能讓他有那種溫和帶點戲謔,像聽見一個很深得他心的笑話。「你在看什麼?」白愁飛有把望遠鏡搶過來的衝動。

 

「我們的船要上場了,戚少商在東側選手準備區。」

 

「還有?」若戚少商隨隨便便就能讓蘇夢枕笑,他要叫戚少商滾出盛京。

 

「無邪沒跟他去,在……」頓了下,彷彿想到什麼,「之前二弟在端午,在會場上請過酒?」

 

「通常是午後。」早上多半是涼食冷點,中午粽子,依著習俗沾點雄黃週巡避邪消災,下午為提振士氣,冰涼的啤酒自是不可缺,晚上在南塔或者包下酒店宴請比賽隊伍。白愁飛只是把蘇夢枕之前的模式再加碼。「怎麼,戚少商現在就請酒了?」

 

「無邪今天把孫三四請過來幫忙。」

 

「你才不是在笑這個。」

 

蘇夢枕放下望遠鏡,似乎很意外白愁飛沒有即時抓到他的想法。「無邪和孫三四在那邊。」

 

「所以?」

 

「無邪不喜歡出門應酬,也沒有同我參加端午活動。」之前的端午節,外邊的事情結束,蘇家才會開始過自己的端午:蘇遮幕在世時,蘇夢枕和楊無邪會在東塔一起吃形似粽子的米布丁;蘇夢枕繼位後,通常去西塔頂樓花園過節。

 

對,他不出門,你很保護他,你認為我會除掉他還先把他送走了,證明你們兩個信任有多深、感情有多好。「他不就是去穩定軍心?」如果總長是蘇夢枕,楊無邪肯定陪同,戚少商可不一定請得動楊無邪。「你早就知道他今天要出門。」

 

濃濃的醋酸味撲面,被申訴的一方習以為常。「但我不知道他會請了孫三四,孫三四帶了她的人來。」

 

「那又怎麼樣。」酒和女人,不就是一般活動接待基本配備?

 

「無邪不喜歡當接待,願意為了不是工作不是聽曲的事情出門,很難得。」

 

「那你為什麼笑?」

 

「他沒有同戚少商在一起。剛和孫三四談事,也許晚點會去聽曲吧。」楊無邪總說自己好歹有養魚和聽曲的嗜好,自家公子根本沒嗜好。蘇夢枕反駁:既然楊無邪勸他走出家門,自己也該比照辦理。雖然與孫三四談事是為了金風細雨將插手風化業的規劃,但至少他們各自出門,都做了點改變。

 

聽不懂這到底有什麼值得開心,白愁飛呼了口氣,想再躺回蘇夢枕腿上,後邊下方傳來細碎的聲響讓他蹙眉,是有人在下邊輕巧走動的聲響。這時節不會是工人跑上來維修。蘇夢枕也聽到那聲音,側耳朵捕捉細微的聲響。

 

土撥鼠般,來人從兩人來時的鐵梯冒出。「找到啦!就說怎麼可能只有一條路。」俊俏的青年爬上平台,拍去身上因磨過混凝土沾上的小碎石,站在兩人後邊,往外眺望。「好地方,視野超好的啊。」

 

「吵死了。」不管來的人是誰,都是很礙眼!

 

「我會無視你們。兩位請繼續。」

 

「孫先生怎麼知道這地方?」蘇夢枕本以為上來的是王小石,想不到是孫青霞。

 

「老往天空看的人,可不止你那白二弟啊。」孫青霞蹲下身,一臉得意,「發現有名的蘇夢枕居然坐在不是金風細雨的高塔上,太稀奇啦,再怎麼都要過來看看是不是看走眼。」

 

心裡一驚。要從建築物的頂樓狹縫中看到他,大概就像賞鳥人從林葉細縫中發現一隻綠繡眼。「孫先生好眼力,不知從哪邊發現?」

 

「就那邊陽台啊。」手往後一揮一指,天曉得是指哪棟建築物,但那也不是孫青霞的重點。「我還以為你會在哪個酒樓上遠眺,想不到找了個隱密怪奇的好地方偷看戚傻子。嘖嘖嘖。」

 

瞥了白愁飛一眼,那人將孫青霞當空氣,啜著早就發苦的啤酒。「在這地方乘涼觀賞龍舟,確實別有意思。蘇某也以為孫先生可能在苑裡觀賞。」

 

「我又不是什麼達官貴人,或者你以為戚傻子給我留了位置?欸,吃嗎?」包包裡拿出已打開吃了一半的洋芋片包,孫青霞拎了幾個往嘴裡塞,袋子遞向蘇夢枕,見搖頭婉拒,自己繼續喀滋喀滋吃著。「我懶得找。戚傻子現在幹嘛?」

 

「正跟選手說話。」戚少商對提振士氣很有一套。這點蘇夢枕自嘆弗如,先天上他很難與弟兄打成一片,白愁飛是不肯,王小石和戚少商都樂於走入、鼓勵弟兄,建立集團中人對組織的向心力。

 

「原本該無事一身輕的人,現在水深火熱,給人當談資。下苦海才知道要回頭,但何必下兩次,回鍋油可不健康。喔,你們金風細雨的船倒是挺亮閃閃的,金風細雨嘛。」拿著望遠鏡看了看在出發線前準備的船隻,接著又看看其他地方。「戚少商請了孫三四呀,大概頂上人晚上占了李師師,他就乖乖地安分表心意了。想也可憐,近水樓台卻卡著一段人來人往的步道。不過啊。」孫青霞放下望遠鏡,湊近蘇夢枕。「你那白二弟帶你來這見不得光的地方約會,你倒是挺自在的。改明兒看到你和白愁飛一起逛小甜水巷,我也不用太意外?」

 

若說我同無邪去附近聽曲還有些機會。蘇夢枕沒意思否定孫青霞的猜測。「蘇某真沒逛過小甜水巷。二弟哪天,或者就趕逢今天就帶蘇某去見世面。」

 

「你那二弟為表心意,不去小甜水巷很久了。現在你要去,何不找個地頭蛇,例如在下我?」瞇起一隻眼,孫青霞那張英俊但吊兒郎當的臉泛著調情味。

 

「孫先生是熟客,但論小甜水巷的熟悉,蘇某有更好的嚮導。」

 

「熟悉你的喜好,當屬無欺先生。但跟不同人玩有不同的樂趣。」

 

「所以,下回孫先生可能會看到蘇某同二弟在小甜水巷了。」

 

「哈!白愁飛在場你才這麼說,完完全全就是李師師……或是那戚傻子,今天對人說著體己話絕對同你共宵于飛,轉明兒對息紅淚說、對李師師、對我說,不定連那顧惜朝也說了。」

 

「今天當著孫先生的面說了,二弟便會當成口實,留著日後用。」

 

「大哥莫不是拐著彎,說我不肯同去。」他是很樂意帶蘇夢枕去小甜水巷逛,好知道蘇夢枕打量玻璃櫥窗裡搔首弄姿的男男女女時,會不會像觀察楊無邪家中玻璃缸裡的金魚。雖然他目前沒興趣三人行,不過換個地方辦事可以增加情趣。「大哥若真想去,走一趟又何妨。」

 

「前執行長話別說太早。蘇夢枕容你在花粉堆裡打轉,你這小雞小肚的容蘇夢枕嗎?」

 

「並非我容不容,是大哥對化妝品過敏,本來就不成。」

 

「這就是高級之所以高級的價值。蘇夢枕能容的高級貨,還只你一個?」

 

「大哥每天就盯著我,我倒不知道什麼時候大哥有空去拈花惹草?」

 

「你們倆成天大眼瞪小眼,蘇夢枕是很能忍啦,前執行長你嘛,我是很懷疑你能忍多久。」

 

「沒有忍耐,何來樂趣。」

 

「也是啦。話說回來,欲擒故縱的戲演多了,內傷的可不只一人囉。」孫青霞聳聳肩,自己結束了垃圾話題,拿起望遠鏡看龍舟,好看的眉宇一挑。「開始了呢。」

 

蘇夢枕將望遠鏡遞給白愁飛,沒被接手,於是他重新透過望遠鏡,望向波光粼粼的金明湖上裝繪龍型船首的船隻。

 

湖畔鑼鼓喧囂,人群吶喊,一波一波擴大的聲浪將熱度拉高,沸騰著池水,金明湖在陽光下金亮得彷彿滾燙的岩漿,槳手插槳入水、後送離水,整齊飛快宛如高速機器轉動,讓窄長的船身如離弦箭般竄前,直往金明湖上的虹橋終點線去。

 

溫熱的觸感在腰上浮現,接著背上一大片的暖烘。蘇夢枕將望遠鏡拉開些,白愁飛將下巴靠在他肩上,手在腰間摩挲,一點也不介意在場有個孫青霞,蘇夢枕也不認為聲名狼籍的浪人會在意。

 

「盛京端午活動是賽龍舟,你小時候也看過?」據他所知,白愁飛之前的生活顛沛流離,幼時也不知在何度過,資訊爆炸的時代卻難以追查之前的生活,本人絕口不提,想知曉只能從旁側擊找尋線索。

 

遲疑了幾秒,「有的地方不划龍舟,在小河道或者水渠划船,祭水鬼送瘟神。」

 

「小石頭告訴你的?」這種民俗典故的說法不是白愁飛的風格。比較可能是對四處風俗都好奇的王小石,和白愁飛一起爬上這裡,遠望盛京城熱鬧的龍舟賽,講起自己老家的舟賽。

 

「他的家鄉是這樣。」

 

「你家鄉的情況?」

 

「我們的家鄉不是同一處?」

 

聽見回答帶著略為壓抑的氣聲,蘇夢枕自知問差了。上一代因為恩怨而出走,白愁飛自小就在各地流轉,自然飽覽各地初夏的節日;與其說看舟賽,不如說是艷羨地看著座位上酒酣耳熱的權勢者,想著自己有朝一日要出人頭地,成為那裏的一份子,意氣風發地成為目光焦點。也許過去和王小石在此遠眺金明池的舟賽,曾透過望遠鏡,瞥過上林苑裡的蘇夢枕吧。

 

過去幾年,白愁飛確實如願成為想要的焦點人物,兩相對照,如今又是寂寥。

 

「你想去梅莊避暑嗎?」

 

「真的?」

 

說到要避暑,聲音都亮起來。他在心裡莞爾。「雪山上不過端午,初夏是魚祭,在你掉下去的那個湖。」

 

「你就喜歡提那件事。」固然蘇夢枕是為了救他,但那次被救又被算計,實在太可笑。

 

「小石頭說的祭水鬼、送瘟神是南方的習慣,山上沒有送瘟神,魚祭是祭祀湖神,希望湖神予以豐收,也不索討生命。」

 

「你就直說是水上活動祈福。」

 

「不錯,有別於盛京的熱鬧,只是短短的祈福活動,也比不上年底的祭典。我成年之後幾乎沒回去參加。」頂多看看紀錄,全沒參與。退下來休養,邶風認為他回山上休養比較妥當,但白愁飛大概只能接受偶爾去度假。「不想去?」

 

「只有我們?」

 

「二弟可以邀三弟……

 

「不要。」

 

「看著自己的船隊輸掉,還可以在這邊甜言蜜語放閃啊。」孫青霞蹲在一邊,滿臉饒富趣味。

 

「你看龍舟,我們繼續。」白愁飛想直接踢人下樓。

 

「可看起來你們沒有繼續什麼啊?」

 

「因為不是給你看。」

 

「嘛,我也沒意思看男人和男人糾纏,回去找溫香軟玉正經。」孫青霞聳聳肩,掉頭離開。

 

所以這傢伙來幹嘛的?白愁飛在心裡翻了個白眼,把人往懷裡摟。「我們去吃飯。」

 

「等職業組的比賽結束。」

 

喔了聲,白愁飛手不安分地往腰際圈收,撥拆襯衫的扣子,拉出內衣下襬,讓手能滑進去。他喜歡有點肌肉又厚圓的腰,抱起來就很有紮實感,想把人扣在懷裡一口一口咬吻。他沒有料到蘇夢枕今天會想出門,原本他打算在家裡一整天,玩些有趣的遊戲,估量一下能接受的範圍。快中午了,餓和熱雖然只有些微,但足以撩撥其他的念頭,引發更多的想望。

 

解牛仔褲扣子的手被打了下,白愁飛更是不罷休,這回蘇夢枕稍側身,踹了脛骨。

 

「不想等就先回去。」

 

「再不下去,午餐可沒地方吃了。人潮正多。」

 

「無邪訂好餐廳了。」

 

才不要去楊無邪訂好的餐廳,搞不好等等姓楊的就會冒出來。「我們回去吃飯。」

 

「等早上的賽事結束。」

 

嘖了聲,雖然說蘇夢枕不想做的事情是誰也強迫不了他,但白愁飛總想試試。

 

他的嘗試時間沒有多少,因為一場已吹哨開始的龍舟賽花不了多少時間。上午的龍舟賽結束,觀眾四散逃離驕陽烈日,湧向涼爽的避難所。他們花了點時間回到地面時,正好跳入澳熱的人群中,與他們爭奪離開的路徑,最近最好的選擇就是當初安排好的餐廳──白愁飛不得不承認。

 

楊無邪挑選的餐廳不會是最豪華,但肯定是最適合的。有空調,有能席地而坐甚至休息的廣榻,由窗子能斜斜地遠眺金明湖,翠綠茂密的林木環飾湖景,風光優美。

 

清淡絹滑的甘霖安撫焦燥乾枯的胃,舒舒服服的吃完飯,就是暖飽思淫欲。

 

一手將急色鬼推回去。「這裏是餐廳。」

 

「已經包下整個下午了。」門板外的服務生可能隨時會進來添茶水送點心,在此燕好的樂趣就是被撞見的風險、衣服半拖的束縛、用隨手可得的物品助興、近似於偷情的刺激。真是要命,為什麼蘇夢枕要這樣吊他胃口。「現在是午後,一天最熱的時候,不適合出門。」

 

「你可以叫車。」蘇夢枕自顧自戴上耳機,卻不是要待命的孫魚開車來接,白愁飛聽到他和楊無邪說話,不滿地直想將人按倒在榻榻米上,但蘇夢枕早防到,手杖握在手中,將對方擋在三尺外。白愁飛近不了身,只有氣虎虎的聯絡孫魚。

 



餐廳有冷氣、車上有冷氣、家裡有空調,熱不到人也沒流多少汗,但蘇夢枕回家第一件事情仍是換下那件開領的襯衫。就算開領的襯衫確實通風涼快,他寧可換回自己習慣的束領襯衫。

 

開衣櫥拿襯衫,一個熱源就熊抱上來,才想到衣帽間共用,白愁飛就看著他脫衣服。他原推想在車上急色鬼就會撲上來,沒想到坐在一邊沒擺臉色又沒靠近的人,忍到現在才動作。

 

「真不死心。」

 

「難得的好日子。」車上沒動手,刻意保持距離是為了延長等候的燥熱,終點線在家裡,在更衣間。熬到最後一刻再開始,得到解脫的爽快感越強,光是咬吻吸吮就像吸麻藥般令他飄飄欲仙。

 

「先洗澡。」身上因為薄汗還有些黏,真要做什麼,也該做些準備。

 

「洗完你就想睡覺。」越咬,就越停不下來。屋裡開著空調很涼快舒服,再將體溫升高不是壞事。「之後再一起洗就好了。」扯下邊的內衣。「手抬起來。」

 

「不。」

 

沒關係,脫不脫都無所謂,夏衣薄,含水的衣服纖維磨在身上,一樣能撩撥上火,在尋常人身上會弄出紅痕,稍嫌過重,對蘇夢枕遲鈍的身上是力道剛好。心跳的速度比平常還快,砰砰砰撞擊著胸膛,在掌心下彷彿掙扎的鳥兒。但懷中人沒有掙扎,身體有反應,神智依舊清明。所以白愁飛的手一點一滴,蹭伏潛行往著更敏感的地方前進。

 

推拒的手搭在肘彎,沒有進一步,不是因為沉溺,是想維持彼此距離。身體的溫度直往上升,很清楚地感覺撩撥的手在哪裡,在哪裡燃起他的愉悅和亢奮。很舒服,很熱,很容易讓人脫軌,想卸掉身上的枷鎖。

 

「不想嗎?」白愁飛很討厭蘇夢枕沒表情,也不是沒感覺,就是拿出平常對病痛的耐受度,忍耐挑逗和侵略。

 

難道說不想,就會住手嗎?「手拿出來。」

 

「不要。」說歸說,手退出來為了拉開拉鍊。

 

「所以我的意願不是很重要。」

 

「你沒舒服到我怎麼會盡興?」

 

輕嘆了口氣。「你不用這麼在乎。」

 

「你不總要我在乎別人的意見。」距離上一次燕好已經半個月了,他現在就是想熱烈地做個幾回消消火氣。

 

用手肘輕撞了下,拉開彼此距離,好讓自己轉過身、捧住對方的臉。相較起來自己夏日依舊冷涼的手,臉是燙的,宛如被慾望灌滿的熱水氣球,英俊的臉因為壓抑而猙獰扭曲。這樣冷熱不均的接觸會不會什麼東西炸掉?蘇夢枕很想笑。他一直覺得白愁飛會對自己發情、想要討好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尤其不肯讓他置身事外、非得賓主盡歡才肯甘心。

 

「二弟知道,若在端午的午後縱慾,下半年身體會不好?」

 

「你現在不給我,我身體才會不好。」

 

低笑出聲,他側轉臉,在吐出熱氣的嘴上輕啄,彷彿挑釁。

 

蘇夢枕不用費心修磨接吻的技術,對方根本沒想讓他有機會,只要一點點的回應,接踵而來的是怕被反悔般的獅子大開口。白愁飛宛如餓壞肚子復能進食的動物,將獵物緊扣著,又吮又咬又舔,彷彿飲酒狂醉離不開酒壺般將蘇夢枕抱起來,跌跌撞撞地撲往自己的床,把礙事的衣物全數扔出去。

 

午後的陽光穿過窗簾,半灑在床單滿是皺摺的床上,滾燙著溽暑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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