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年
開始焦慮星期一開始連環出差和會議,上供品求保佑。請樓主們保佑我這個出差開會季一切順利吧。
一樣是白蘇文,<萌生>之後,兩人開始交往的第一個元旦。
──
鬧鐘響的時候,差十五分鐘便是跨年零時。
縱使建築群間的中央廣場人山人海、舞台上載歌載舞、喧擾隨著雷射光束破開黑色的夜幕、跨年煙火施放中心的北塔燈火通明,東塔頂樓的室內依舊安靜。厚簾擋下外邊輝煌的燈火,屋裡僅有一邊的醫療儀器閃著冷光。
穿上睡袍,蘇夢枕沒打算開燈,拿了水杯出房間。過去夜半的起居間,燈常是開著,有兩個看護留守,以免屋主發生緊急狀況。現在,偌大的起居廳內既黑又空洞,一箱箱打包好的物品和用布匹密實包裹的家具,靠牆而立,等著明日移出。室外橙黃的燈火,透過大落地窗,映出落地窗邊未收起的沙發桌椅,也映出那人身影與小桌上一瓶酒、半滿酒杯的剪影。
那人聽到聲響,回過頭,「怎麼起來了?」
「怎麼說?」
「我以為你不看煙火。」
「只是休息。」不是緊急關頭,他總維持正常的作息。晚餐後到半夜還要一點時間,中間不小睡一會兒,半夜沒法起來過跨年的。在隔著小桌的另張沙發坐下,白愁飛單獨在起居間時,就會把空調溫度拉低,這兒對蘇夢枕而言有點冷,所幸沙發周遭所鋪的那張長毛地毯尚未收起。
「我很久沒在這裡看煙火。」自金風細雨脫離六分半、建起屬於自己的四塔後,每回跨年皆會在北塔施放煙火。他幼時還看幾回,年紀漸長、忙了,用錄影看煙火,交功課似的,近年則連看錄影都無心。
「你住在這裡卻用錄影看,浪費。」
「現在不浪費了。」看著白愁飛喝完剩下的半杯飲料,蘇夢枕聞得出那酒已經放過了最適飲的時候,喜歡喝酒的白愁飛是不會任一杯好酒放著發酸,放著任它去便是有心思。「你沒赴三弟的跨年活動,是覺得去了給三弟添麻煩?」
「不想人擠人。」雖然僅是安排在愁石齋的小活動,但愁石齋後廳廚房是鄰里好友聚會所,想也知道,遇上一群將大眼瞪小眼的人群機會頗高。況且東塔頂樓是看金風細雨煙火最好的地方;西塔是資料庫,並不開放。住西塔頂樓的楊無邪不看煙火,跨年不是在辦公室看數據就是出門聽曲。南塔地理位置不好,端看風勢,有時看得到煙火有時只有白煙可看。白愁飛只有奪權成功的那次跨年,在東塔這間屋裡賞過煙花。當時屋裡滿是人,這間向來清冷的起居間從未有過那般熱鬧,意氣風發的白愁飛俯瞰那一片璀璨盛華的煙火,對身旁人嘲笑蘇夢枕白白浪費這片美景。
現在他該嘲笑自己形單影隻坐在這片冷清。
早已明白得勢失勢的天壤之別,但明白和實際體會是兩回事。許多時候他想過走上另一條路,是不是就不會感嘆:如果接受一個航運公司的總經理職位、如果接受六分半的招募、如果沒有出手救王小石或田純或蘇夢枕、如果他沒有放走蘇夢枕、如果他沒有同意交出金風細雨的權力,自己會在哪裡?是橫死街頭?或者飛黃騰達?或者仍是一介不上不下的主管和領頭?
「二弟這兩個月,很是無聊。」
「還可以。」失勢的白愁飛沒被冷落,如同之前所言,若眾叛親離的白愁飛不離開盛京,只有留在蘇夢枕身邊才安全,於是重掌金風細雨的青年將他當秘書帶在身邊,總歸有些事情是處理白愁飛當政的措舉,該與當事人對質。白愁飛不避諱在金風細雨裡走動,況且藉此威嚇想動手的傢伙,如果最大苦主都沒動手,想動手的最好三思,順便鞏固炫耀一下蘇夢枕的信任,學楊無邪湊到耳邊說話,但蘇夢枕覷了一眼,以「有話明白說與,無不可對人言」拒絕公然咬耳朵。
兩個月下來把兩人關係在集團內好好宣揚了,至於最麻煩的楊無邪,在跟蘇夢枕公然咬耳朵之後──儼然就是炫耀特權,姓楊的給他一個大白眼,此後把他當空氣,裝做沒看見。
「明天起離開金風細雨,會更清閒。」失蹤大半年的蘇夢枕重新取回了龍頭位置,也不過兩月多,彷彿去年年終時的輪轉,宣布了延請前連雲集團的戚少商於第二年元旦起擔任金風細雨的董事長,蘇夢枕將退休、搬離東塔。
今天是最後一次在東塔度過跨年。
「若我沒起來,二弟是否就看完煙火便就寢?」
「也許。」可能探個頭瞧瞧有沒有機會騷擾一下睡覺的人,做點這樣那樣的事情。
「也許?」
「也許就坐著。」當然不能承認自己在動歪腦筋。但眼前人沒有波瀾的表情,是對回答有其他推想。意識到可能的其他選項,白愁飛皺起眉。「你以為我會走?」
「樓下人山人海,很容易出去。」
當初二選一的決定是私心逼著白愁飛選擇,現在一切過去,原如保命符的婚約反倒像個藉口,一條可有可無的鎖鍊。原是讓白愁飛認為只要跟著蘇夢枕,還有機會接觸到權力,現在蘇夢枕將退休專心休養、不再經手商場和道上的事情,等於絕了白愁飛插手金風細雨的機會。這兩個月白愁飛說不上心浮氣躁,但也有點不穩定,讓蘇夢枕想起王小石曾說:『二哥一直都是不甘現狀,在愁石齋時,我常想二哥哪天忽然不告而別,大概都很平常。』
想不告而別,在人來人往的這時間,沒入人群中消失是再好不過了。
「我既然把金風細雨還給你,就是認真的追求你。」這傢伙擺明是不相信他,但也怪不得,白愁飛都花了點時間接受「想要蘇夢枕」這個事實,近兩個月清閒只是好聽,除了規劃之後的住處,他倒是體認了之後跟蘇夢枕生活,要操的心有多少。
初認識時蘇夢枕帶著他瞭解金風細雨,有段時間除了睡覺幾乎同進同出,之後預謀起變時也調查過蘇夢枕的生活作息,都不如這半年同起居的瞭解。他總算明白擔任會計長和蘇夢枕總管的楊無邪,工作之餘何以只有聽曲和看魚發呆此等冷嗜好,因為蘇夢枕的病跟金風細雨一樣複雜,例如方入冬罹患的那兩場重感冒,讓他遇見了之後生活會多有挑戰性。在他能捉摸個出分寸前沒法有多少積極的行動。
「你不是靠戀愛就能過日子。」
「那是我的事。我若消失了,你該擔心我被滅口了。」
「能無聲無息制伏二弟的人,屈指可數。」
「所以你根本不用考慮這問題。更何況,明天的交接典禮,我不出現,那些傢伙還以為我在陰謀什麼。」
提到這事情,蘇夢枕有著嘆氣的衝動。
金風細雨總帥之位將移交給戚少商的消息早已公佈,新人事的更迭從十一月就開始。元旦上午的交接儀式是個形式,簡短地向外界宣告蘇夢枕退休、金風細雨由戚少商主掌,儀式後有個記者會,免不了講些場面話和回答外界的質疑,畢竟是短短兩年內金風細雨第三次權力交替,得盡可能鞏固戚少商的立場。
這樣的場合,被視為叛徒的白愁飛自是不宜露面。體貼二哥不便出席,王小石也說不到場。
『為何我不去所以你不去?』白愁飛深覺王小石在推卸責任。『你不去是因為方應看會去,你怕見到他。』
『也不是怕啦。』王小石困擾地搔搔腦袋。
交接儀式除了自己人出席,還邀請金風細雨的盟友和政經兩界往來對象。有的邀請僅為形式,諸如六分半或者小花社,送了帖子去但肯定不會有人來;有的是真的會出席,諸如政商關係良好的典獄長朱月明和有橋集團的繼承人方應看。其中方應看便是令王小石有些頭痛的對象。
王小石已清楚表明無意加入有橋集團,但方應看只要碰見王小石,若非上前搭話、有意無意的再試探,便是投以「專注」的眼光,搞得王小石渾身不自在。在這點他就分外覺得有二哥在真好,大哥因其他事情忙的時候,好歹二哥可以擋第一陣,他顧好溫柔和朋友就好了。二哥不去他就得自己應付方應看。
『只是見到他覺得很麻煩。』
『自己不想去別牽拖我,話又說回來,我也沒說我不去。』
『可是,跟方應看一起來的,可能還有雷媚。』
雷媚一度為雷損的情婦,是金風細雨藏在六分半的臥底,於蘇夢枕擊敗雷損的行動中扮演重要角色,曾是白愁飛的女朋友,又受方應看之令,在蘇夢枕拿回金風細雨的談判中狙擊白愁飛,當下眾所皆知是方應看的情人。若場上遇見,王小石真不敢想像現場會發生什麼事。
困擾王小石的重點,對白愁飛而言,一點都不是問題。『怎麼,雷媚能去,我就不能去?你認為方應看比大哥重要?』
『大哥當然比方應看重要,但這兩者有什麼關係?』
一旁的蘇夢枕瞭解白愁飛的意思。雷媚反叛了金風細雨,她有方應看可依靠,能堂而皇之走進會場。同樣反叛金風細雨的白愁飛,有蘇夢枕當靠山,沒理由要避嫌。若說不是叛徒的身份,雷媚不過是方應看的情人,白愁飛一如雷純,跟蘇夢枕是有正式婚約。往昔死對頭的千金小姐到金風細雨,金風細雨上下對於董事長的未婚妻客客氣氣,不敢造次。有此前例,自可比照。
但雷純溫婉守禮,再多仇怨,一顰一笑放低了身段讓那些掠過,白愁飛可沒這等溫軟的態度,兩者也難以相提並論。憑白愁飛那掰不得的性子,越要他不去就是越要去,弄不好,伶牙利嘴現場拆臺還算好,攪了戚少商的事才麻煩。
所以,白愁飛可以去,不能用前執行長的身份,要用蘇夢枕家眷的身份。
不同意就當那張婚約取消。
『威脅啊。』聞言只是笑。如在過去,蘇夢枕會搬出大哥的身分要他止步,現在用小無賴的手段,有那麼一絲絲情人間使性子的味道?『我是不是該要求以吻封箋,你給我個吻,我就安份地坐著不講話。一個吻不為過,婚約簽到現在,我們還沒接過吻。』
蘇夢枕橫了他一眼。『你不老實。趁我睡覺時做過。』
『被吻了還可以裝睡到我沒發現,大哥果然厲害。我下回是不是行動該更積極點?』
『二弟若不去,也招人疑竇。去了好些。』
要去不去,任憑君意,不勉強。
「你說我可以去。」振振有詞,理直氣壯。
「是的。三弟說會出席,也是因為你要去。」
「搞得跟小女生一樣,鬧著誰不去我就不去,無聊。」
「所以二弟一個人在這邊獨酌,是怨著被迫放掉這片風景,明天又得出席別人的儀式?」
真的怨,白愁飛也知道不能出口,但不吐點悶氣也不愉快。「我是想著我現在得到,和我希望得到的。」
蘇夢枕在新聞稿公佈的前一晚,和楊無邪一同對他和王小石,把決定說明了一遍。白愁飛去年發難的時間挑在蘇夢枕連續動完幾項大型手術、最需要休養的時候,即使逃亡的蘇夢枕在溫八無的市立停屍間裡藏身半年,足不出戶,勉強算休養,但仍造成後遺症,回來又忙於人事調整,勞心勞力,身體狀況開始走下坡。所以決定只留掛名的名譽董事,退出實質的掌理,搬離金風細雨的四塔,專心養病。
白愁飛起初相當怨憤。一者是蘇夢枕沒有對同個屋簷下的他透漏任何訊息,現在的白愁飛是可以跟王小石放在同一個等級嗎?二者,蘇夢枕是想徹底絕了他插手金風細雨的機會?回頭一想,蘇夢枕的健康情況這半年確實又走下坡,實該專心療養,真正康復後,照那個性也閒不住,壓根不可能放下金風細雨,更何況戚少商能接手多久也是未定數。
「二弟覺得不划算了?」
「覺得不划算,是因為你的態度。」
「為兄怎麼了?」
「你給我的不夠。」
「不夠嗎?」蘇夢枕的表情與其說是質疑,不如說是困惑。「請二弟見教。」
「除了住在一起,你對我們有婚約做過什麼表示?」
對蘇夢枕而言,讓白愁飛住進同一個屋簷下共起居共食已是種表達,對於白愁飛在外邊跟前跟後,有時挨過來說話還朝他頸脖呵氣,除非是公事,他都容忍且盡可能習慣。「二弟何妨挑明說。」
「你沒有表示。之前我當你的執行長,你可是很有表示。」雖然有段時間是見習,但在外人眼前,蘇夢枕就是重視他,任他開口任他問話。現在什麼都沒有,連婚約者該有的表示都沒有。楊無邪有公然咬耳朵的特權,白愁飛就不行。那這樣跟進跟出,跟看護保鑣有何差異?
「婚約是私事,何需大張旗鼓?」
「外邊人認為你只為保下我,婚約是個藉口。」
「我沒必要跟誰解釋。」跟雷純的婚約帶著政策婚姻的性質,一句「因為我愛她」堵住所有質疑。轉成白愁飛,這話有多少解決的能耐,不得而知,所幸總能用私事為由擋下不少疑問。「何況,你要的不是別人怎麼想,你在意的是我對你與對三弟有無分別。所以過去我不看煙花,現在我在這裡,這屋子裡也只有你和我。」
「講得像我多大福氣似的。」眼前人根本沒搞清楚他不滿之處是公私皆有,白愁飛可不能忍受沒名沒實。本想繼續爭辯,瞥見外邊投影在北塔上的數字逐漸減少,白愁飛換了位置,坐到長毛地毯上,扯住蘇夢枕的腕。「坐到下邊來。」
「為什麼?」
「別坐沙發了。快點。」
不明就底,但白愁飛的口氣很堅持,完全沒有鬆開手之意,於是他依話移了位置,在跟前的地板落坐。幸好為了讓屋主的腳保暖,鋪在落地窗前沙發下的是長毛絨的褐色地毯,坐著不致於感到冷。
新年的煙火開始了。
錄影或者立體投影,都難以和實際相比。在施放煙火的北塔裡會有置身煙火中的感覺,但因為樓層,難以看到上下方的煙火,臨近北塔的東塔上才能看見遠近的煙火。在施放煙火的前後一分鐘,除了底部五層,四塔全部熄燈,全黑的天空讓煙火的色彩更為突出。不同的化學物質在天空綻放一朵又一朵花樣繁複的各色巨大花朵,圓展如盛開的向日葵,長如豐盛的麥穗,亮麗的金黃、瀅綠、粉紅、亮紫、青藍不斷在黑緞般的夜空閃爍,衝突的色彩互別苗頭,各色爭勝,接續爆開的點點珠光與大朵煙花接起金紅色遊龍身影,長蛇盤舞,捲上了北塔至天空,接著落下猶如銀河長瀉的繁盛銀光,同時更高的空中間歇地炸開漫天星子,化作千萬拖著長長尾巴的金色流星,猶如傾盆大雨,壟罩了四塔間的空隙,讓在場的眾人得以流星許願來年順利,富貴平安。
白愁飛沒有專注於煙火,大概看了十秒他便轉頭看蘇夢枕。許久未親眼見到煙火的青年,驚訝只表現在微啟的嘴上。蘇夢枕大部份的表情是為掩飾憔悴和不適,必須要笑,要冷漠,要嚴肅。沒有表情是最放鬆尋常,像一片白茫茫的飛雪,死寂的透白,難以親近。也反襯出笑的時候,寒傲全消,山頭冰化雪,滋養綠意。只是真心的笑容很少出現,白愁飛所見最多的,是蘇夢枕和雷純在一起時,笑容暖如冬日後第一道春風,而雷純的美就是那朵迎著春日暖風搖曳的鮮潤花朵。
他倒沒有很想看蘇夢枕笑,比較喜歡蘇夢枕從沒有表情的白茫,轉成活生生的眼光,碧綠的眼睛不像熒熒鬼火像是樹梢的綠芽,例如現在發覺他的目光瞥來一眼。白愁飛勾起自認最漂亮的笑容回應,但蘇夢枕無動於衷,目光回到窗外的煙花,不同色澤的煙火光芒在他的臉上閃爍。
結尾是一朵特大的金色煙花,在高空炸開後落下紛紛金黃色雨絲般的餘燼。
少了外邊的璀璨,黑暗屋內的呼吸聲越發明顯。
蘇夢枕長嘆了口氣,「比想像的美麗。」
「新年快樂。」白愁飛笑著。
「嗯。」頓了下,「為什麼要在地板上看?」
「煙火要坐著抱著膝蓋並肩看才有意思。而且……」抓上肩膀,人逼上來,「要偷襲你。」
雖然白愁飛扣住他的後頸脖,沒給往後退開的機會,但蘇夢枕頭一偏,偷襲的吻落在臉側。聽見不滿的哼聲,反手拉住白愁飛的腰驀然往下扯,那下巴就磕在肩頭,而蘇夢枕略轉身,另手把對方推回去。
白愁飛哪甘心,抓住推來的手,用全身的重量把蘇夢枕拖過來,順勢往後倒,但倒地是側身,以肩膀為支點,人側翻,推歪蘇夢枕撐住地面的手,另手把人往自己懷裡帶。他是很想就此把人壓在下邊,不過依現在的情況,蘇夢枕只有上半身會被壓住,腳有足夠的空間掙動,具威脅性的優勢得逞不了多久,所以他改變主意,讓蘇夢枕跌摔在身上,手穿過腋下,把人抱住。
背上的力量讓蘇夢枕起不了身,只能趴在白愁飛的身上,他沒試圖掙扎,白愁飛的力氣雖比他大些,但手沒被挎住,並非掙不開,硬扯甩開,會增添明天的麻煩。「二弟想玩鬧,待為兄白天較有精神了,再動手會好些。」
「這時候還能說這種話,大哥,你真的很會顧左右言他,還是緊張了?」
「二弟想如何?」
「給個新年的吻。」
「真堅持。」
「你一點表示也沒有。看煙火不算,我跟小石頭也看過煙火,光看煙火不夠。」
對著滿是壞心眼的藍眼睛,綠眼睛冷涼,不是平常的瑩瑩鬼火,也不如方才的青翠,就是個沒表情的綠色。彷彿考慮了好陣,慢騰騰地開口:「你認為制住我,又拿著明天的典禮要脅,我沒法拒絕,可你心裡仍怨著用手段才得到,這個吻壓根沒誠意。」
話激得一股血上湧,收緊手扣住人,藍眼透著兇光,原本該是玩笑話,語調反是惡狠:「我希望你是因為緊張而亂說話。」
「二弟花叢來去也不計較真假,當下為兄推三阻四,倒顯得吝嗇,小覷了二弟。」一派的無所謂和挑釁,「也罷,所以,現在嗎?」
幾乎要吹鬍子瞪眼睛,可惜下巴只有一點點的鬍渣,吹不起來,只能瞪眼。白愁飛恨恨地深呼吸,彷彿藉由呼吸把被說中的不滿和不甘趕出體外,認輸般鬆手。
蘇夢枕沒有馬上起身,伸手輕撩白愁飛的瀏海,手指滑過臉側,惹來一個厭惡的表情。
「不也讓你偷襲得手了幾次?還不夠嗎?」
「我樂意被你偷襲。」
「若這是你的新年新希望,我會記住。」蘇夢枕坐起身。「現在要做的是睡覺,到新居後,你多的是機會。」
多的是什麼機會?躺在原地的白愁飛在心裡不住抱怨,一肚子不滿新年居然有如此糟的開始。
到元旦上午的交接典禮時,那股不滿的情緒依舊,甚至更嚴重了。
家眷出席交接典禮,除非來交換情報或暗地勾結阿諛我詐,寒喧說說場面話之後便無他事。原本白愁飛來此是打算瞧瞧眾人拿他沒辦法而懊惱的神色,但凌晨時那樣一鬧,他覺得自己根本在坐冷板凳,今天最重要的人物之一──戚少商與他打過招呼後,便和蘇夢枕到準備室裡商談,留一點也不想碰見方應看的王小石同白愁飛坐在休息室,透過監視器看著會場裡的情況。兩人暫時沒打算出去,除了免去碰上神出鬼沒的方應看,便是那群每組人數被限制為兩人,仍把一人當兩人用,活力滿點的媒體人員。
媒體人員從進了會場猶如忙碌的工蟻,貪婪飢渴地蒐集所有能成為新聞的資料和人物,小麥克風觸角般探到所有目標前,嗅聞可能的八卦氣味,攝影機和相機忙著捕抓所有影像。讓金風細雨一再易主的白愁飛對媒體而言宛如蜜糖之於螞蟻,這個半年前的風雲人物在蘇夢枕重掌金風細雨後,幾乎消失在鎂光燈前,如今出現在會場,自然不可輕放採訪機會。
白愁飛原本也打算說個幾句,消遣會場另頭對他不滿的發夢社成員或者金風細雨幹部,他想念自己一言一行被媒體大肆渲染、再加碼左右風向的過去,就算交接儀式的主角是蘇夢枕和戚少商,他也有足夠的話語權占到版面。但凌晨開始的惡劣脾氣讓他打消念頭,以墨鏡掩去不滿的目光,按王小石所希望,在開始前十五秒出現在會場,坐定位後五秒鐘,交接儀式迫使大多數的攝影機把鏡頭調往今天最重要的主角。
交接儀式就那回事,致詞簡短一直是金風細雨主掌者的風格,從文人轉為商人的蘇遮幕是不知道講什麼好,常年患病的蘇夢枕不願白耗時間,白愁飛討厭浪費時間,接著將主掌的戚少商則實事求是。致完詞,蘇夢枕將象徵性金風細雨的東塔鑰匙交給戚少商,給在場媒體拍照,換戚少商說些話,整個流程不出五分鐘。
白愁飛扶了下淡寶石藍銀框墨鏡,維持著人前一貫該有的漂亮笑容。媒體提問了什麼,在蘇夢枕或戚少商回答的當兒,必然有一臺攝影機監視他的一舉一動,揣測他失勢被放逐的不滿與怒氣,以備之後大作文章。白愁飛沒忘記控制表情的要領,藏不住目露兇光的壞習慣就戴上有色鏡片,在椅子上坐著就像模特兒拍照,有任何情緒都不要改變姿勢,免得讓人探知情緒。
但聽到問題涉及自己,維持原本的姿勢和表情就有些困難,尤其是蘇夢枕輕描淡寫說著白愁飛不會影響金風細雨、更何況主掌金風細雨已是戚少商。從身邊王小石有些緊張地轉頭望他,又一臉不解地看向場上的主角,他知道自己的面具戴得好好的。
盡管怨氣幾乎要崩碎面具。
一如當初蘇夢枕與雷純的婚約眾所皆知是政策聯姻,眾人也認為與白愁飛之間的婚約不過是蘇夢枕和王小石聯手保下自己的兄弟。即使在回到金風細雨的第一天,表示接受白愁飛的追求,蘇夢枕態度跟以往一模一樣。這就是令白愁飛最嘔的,他像個傻子在唱獨腳戲坐冷板凳,沒有任何優勢。若是金風細雨在手上,他就有脅迫蘇夢枕合作的籌碼,或把人關起來做什麼都行,不會同現在一樣做啥都被拒絕。
對蘇夢枕太客氣了,回去就該把人抓著,該做什麼就該做什麼,一次把進度趕完,把人逼到有點反應……
「二哥……二哥,大哥要你過去。」二哥大概有點恍神,沒注意臺上講什麼,也沒注意自己把笑容收起來,導致像拒絕大哥的要求。王小石打圓場般重複了一次大哥的要求。見白愁飛摘下那副淡寶石藍銀框墨鏡,同為寶石藍的眼神並不和善,他有些緊張。他一直覺得大哥和二哥的爭執很平常,大哥總是有辦法安撫二哥的情緒,讓爭執畫下一個平穩的句點,可顯然昨天晚上發生一些事情,讓二哥無法釋懷。二哥大多不會在公開場合跟大哥吵,但也不是沒有先例,就算當著六分半第一執行長狄飛驚的面前,兩人也會因分歧的意見爭執──雖然後來知道是串通好的戲碼。唔,二哥不會等等就拆大哥的臺吧?
「戚總的左手邊還沒坐人,蘇某就厚顏讓二弟上來,還勿見怪。」
「不要緊,若問題拖著,問答便無意義了。」戚少商不在意記者會焦點在蘇夢枕身上。他現場開口承諾越多,將來能迴轉的空間就越少。他覷了走上臺的英俊青年,除了瞥過蘇夢枕的瞬間帶著凶光,掛著笑容的白愁飛像是沒事人,大哥要他到臺上落坐,他就聽話地上來,身段優雅,儼然是今天記者會的主角之一。
實際上也是。
「之前,家父為發展金風細雨,為蘇某所訂下與雷純小姐的婚事,雖是因公事而訂親,但蘇某十分情願。金風細雨的人皆明白蘇某的意願,與六分半公事上的爭執,都無涉雷純小姐。」蘇夢枕講得淡然。「今日蘇某退休,不再插手金風細雨的事情,自然,二弟也不會再與金風細雨有關。」
「蘇公子是護著那個姓白的。難道金風細雨的人就不是您的兄弟您的親信?比不上那個姓白的嗎?」
白愁飛半瞇了眼,似乎想看清人群中是哪個該死的傢伙發話,但也沒認真去找。該來的總會來。他當政時逼走不少人,道上的生意也逼殺不少,恩怨不解決,對接手的戚少商終究是麻煩。蘇夢枕帶他來是為了攤牌了結,但要他上臺是要做什麼?但在如何,終歸事會解決,臺下王小石一臉擔心,眉頭皺得像顆珊瑚礁岩,真不知道擔心什麼。
「兄弟、親信。」禮貌笑容在臉上不變不改。「許是稱呼總有名實不符的問題。但習慣總是難改,也不願再改。白愁飛和王小石是蘇某的兄弟,金風細雨的人也是蘇某的兄弟,偏心了誰誰就要說話。戚總恐怕最能體會。」
「深有所感。」戚少商回以苦笑。他也經歷過背叛的事端、有個孽緣「兄弟」,大概手段與白愁飛不相上下。相對白愁飛就坐在現場,他能自我安慰的便是那人懶得跟他大眼瞪小眼過日子,所以飛去國外工作。跟孽緣朝夕相處可真要有強大的精神力,這點他佩服蘇夢枕的耐心。「無法憑依常理而行,只能盡可能周全。」
「蘇某約莫比戚總幸運些,還能依著常理而行。」
「什麼常理?」
是啊,什麼常理?
看好戲的念頭還沒轉成好奇,聽見蘇夢枕喚他,白愁飛直覺轉頭,肩膀被拉住的同時,下巴被攫住往上抬,嘴就被覆上。蘇夢枕猝然把他拉往自己,讓他重心不穩,差點整個人往下摔,手忙撐著椅背。
這動作真爛。白愁飛在心裡嘀咕。上半身是懸空的,要不是腰力很好,這動作是撐不上幾分鐘,摔下去可是會拖著蘇夢枕一起往桌底滾。而且蘇夢枕的吻技不是很好,有點像在舔咬冰淇淋,這種動作拍電視劇的近鏡頭很好,實際上不帶點愛撫的動作是一點刺激感也沒有。
也真的就是做給別人看,不用眼角餘光都能察覺一邊的閃光燈閃得像是天花板照明燈接觸不良,讓人眼冒金星直想把眼睛閉起來。
十秒鐘,夠所有記者媒體拍照的十秒鐘,擱在他下巴的手移開了。唇間距離才拉開五公分,白愁飛伸手把對方脖子扣住,彷彿像要把灼熱的話直接灌到近在咫尺的嘴裡:「太少了吧?」也沒管答應與否,硬是要把人抓回原位。
驀然臂上劇痛,搭在肩上的指尖往神經交匯處重壓,整支手痛麻無法動彈,撐不住人,重心一歪,即將難看地往地板跌摔,蘇夢枕一推一拉,把他推坐回原位,轉頭對一邊挑眉的戚少商道歉──為了此等突發狀況。
「雖然稱呼二弟,實質上是未婚夫,如同過去雷純小姐是蘇某的未婚妻。」從不該比較兄弟和情人哪個較親或地位高,「爭寵」的局面代表已出現以私害公。而蘇夢枕今天正是要利用這事情為臺階。「當下蘇某重視誰,剛剛表達得很清楚,緣由於此,蘇某不該也無法繼續掌理金風細雨,今後金風細雨和兄弟有勞戚總照顧了。」
休息室內,白愁飛看著蘇夢枕慢慢吃完午餐前該吃的藥,緩緩地喝完上午規定額度的水。整場記者會沒咳嗽,是止咳劑的功勞。
他拇指輕撥著嘴唇,回味剛剛的吻。
只來得及用舌尖點了下舔著嘴唇的舌,沒來得及糾纏,吻就結束了,真是做做樣子的一回事。而記者會結束不到五分鐘,他就從手機中見到新聞畫面上自已被吻的呆樣──第一瞬間他往下摔所以滿是驚訝的瞪大眼。就照片而言,足夠表達那個婚約不僅是保人,有實質的含意。
想到把這件事情正式公諸於世他就忍不住想笑。
「你早安排了?」
「順勢。」
「順勢把我叫上去接吻?」
「應著你的新年新希望。」
愣了下。蘇夢枕把他凌晨的話聽進去了。白愁飛知道蘇夢枕讓他去記者會,必定安排好所有事情,王小石不想碰見方應看,又擔心白愁飛和金風細雨的人起衝突,必然會留在白愁飛週遭;白愁飛從半年前便不在出現在公眾場合,出現即會引住媒體的目光;現場必會詢問蘇夢枕與白愁飛的關係與處置,藉此可轉移焦點,也不會讓外界認為戚少商將受制於蘇夢枕。顯然戚少商同意這樣的安排。但蘇夢枕所謂的「順勢」是指?「你在記者會前跟戚少商和姓楊的開會,是決定這事情?」
「你搶了戚少商的版面,總該知會聲。」
「我若要搶版面,會讓媒體有更好的角度拍。」
「會失去該有的效果。」
「那種你能控制住我的效果?」
「明知道的事,何必再問。」
「因為……」靠了過去,「那個吻代表我們的關係更進一步?既然我都讓你吻了,你該投桃報李吧。」
「多餘。」
「因為沒有名目嗎?大哥那樣一點招呼也不打的強吻我,我可是吃虧了。大哥知道我小心眼,搞不好之後連本帶利索討,拖越久還越多。」
什麼任性話?蘇夢枕皺眉,瞪著白愁飛。
「沒有脅迫就這麼為難?大哥剛剛吻我可是果斷得很。」笑容越發開心。他喜歡蘇夢枕現在的表情,不是真的為難,也不是困擾,就是在思考,看著白愁飛思考,思考著白愁飛的措舉和要求,心神全部放在白愁飛身上。移身坐到蘇夢枕旁邊,努力地讓笑容不要太得意。「考慮清楚了嗎?大哥。」
「你今天就要?」
「大哥認為我這般猴急?」
「你的缺點是沒有耐心。」
「緣由於你一直不給我。」
「不是你要什麼我都會給你。」
「大哥既已知道我性子,一點甜頭我就會安份,何必如此吝嗇?」
「……好吧。」
「別這般無奈,接吻很有趣的。」探身過去,發覺蘇夢枕稍微仰了下頭,半瞇的綠眼裡是微微的戒備,是不順其自然的尷尬。白愁飛收斂了笑容,認真地端詳,「要不把眼睛閉起來?」他可不想今天得逞結果絕了明天的福利。
「有必要?」看不到反而更不知所措。他雖然習慣白愁飛挨近時帶來的溫度、幾乎熟知同居人擁有的香水種類,但不代表能習慣更親密的舉動。
「你覺得好就好。」手指撫上臉側,冰冷的臉頰,反襯出接觸的指尖像是貓掌肉墊般圓圓點點的溫暖。湊過來的臉在接觸前停下,四目相交,僵持著誰先移開眼就落下風、誰先忍受不了對峙的壓力崩潰,讓期待和緊張消磨尷尬的情緒,用體溫和呼吸蒸騰間隙中的空氣。
白愁飛先別開了眼,目光往下溜,側轉開臉免得鼻尖撞到,輕輕地湊前。
溫熱的氣息撫在臉頰上,蘇夢枕知道到白愁飛的呼吸沒有變得急促,反到緩下了拍子,那表示白愁飛在緊張,因為他緊張就會深呼吸。而蘇夢枕自己,現在他舒緩緊張的話語完全被堵住了。
貼上來的唇很客氣,試探性地舔了舔,舌尖細細地勾描著唇瓣每一丁點,很輕柔,很仔細,彷彿用舌尖研究感知新的領地,輕抿著乾燥不平的部位,就算對方有些換不過氣地微啟口,白愁飛仍無意發展到舌吻,反倒轉移陣地,拉住頸脖,慢慢地從唇角,往左邊的臉側舔滑而去。垂著眼的蘇夢枕有些訝異,不安地掙了下,雖然後邊是沙發椅背,整個人已經被扣在懷中,但感覺不到摟住他的身體有使勁,肌肉是鬆弛的,很輕易就能掙開。
帶著磁性的壓抑聲音挾著惡作劇的笑意,在耳邊低喃:「鬆口氣嗎?」
「是意外。」
「大哥下回可以這樣試試。」他不認為蘇夢枕不懂接吻,關鍵是有沒有這習慣、肯不肯做。也許今年上半年的目標是讓蘇夢枕習慣接吻。「或者大哥可以改變一下做法……」
嘴被噙住了。
只有兩秒。
冷涼的手捏了下他的臉頰,鼻尖磨了下鼻尖。「我早上忘了說,新年快樂,二弟。」
近在咫尺的綠眼裡是把他看進眼的認真,笑意只有些微,但足以讓白愁飛身上的血瞬間沸騰,心跳猶如攻城槌般轟然,聽不到其他的聲音。他嘶啞地開口:「新年快樂。」伸手拉住蘇夢枕的後頸。
這一次他順利地把人拉進懷中吻上。
──
修好幾次,修不到這個原本預定的對話結果。
關於新聞上的那個親吻鏡頭:
方恨少:「這境況可以用「從此君王不早朝」來比喻吧。」
唐寶牛搔了搔頭。「有點怪,但我也說不出哪裡不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