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0-20 09:00:00slanki

逆水。寒徹(十八)

 

 


離開齊王府的青衣書生撿避人耳目的路走。齊王府大火引起京城注意,除了蕭昱所領來的大批京城衛兵,還有看熱鬧的居民。許多原本熄燈闔眼的屋宇都因為大火而點燈開窗張望。顧惜朝被著火光中心而行,藉著屋宇的陰影踏上往藏身處的路。

一連幾天往齊王府查探消息,想不到今日遇上白無牽黑無掛行刺齊王,但齊王府的書卷也看得差不多,這意外沒造成太大妨礙。蕭奉先日前領軍出城,他該和完顏宗弼動身救完顏希尹。

但和山陰君約定的事情尚未達成,這點令他心裡不定。山陰君不督促他履行諾言,只與他討論本門功夫,有幾次在他教完顏宗弼吹塤時,山陰君順手拿了一把琴撥著和,先不論有時山陰君看著他像在回憶事情,整體來說山陰君像是不在乎訂約的另一方有沒有擬定行動或是打算毀約,胸有成竹的態度令顧惜朝有被操控左右的錯覺,而他並不喜歡受制於人。


隱隱約約的簫聲傳來熟悉的曲調,在清冷的夜裡聽來清澈鮮明,但在發生火災紛亂的夜裡則極易被人忽略。顧惜朝看看天色,還有時間讓他滿足好奇心。循聲而去,有人坐在幾天前他坐著的高樓,竹蕭嗚嗚咽咽吹著一曲鳳求凰。顧惜朝慢下腳步,抬頭那兒望去,這一看非同小可,那人的臉與他一模一樣,像看鏡子一般,上弦月光映照下,黑髮閃著光則像是灰髮,像是鶴髮童顏的自己。

定了定神,躍上樓,那人放下竹蕭,衝著他微笑。

「你是誰。」

「我叫趙青黎。」灰髮的顧惜朝似乎沒有想揭下偽裝的打算,「顧公子有空一談嗎?」

聽聲音,顧惜朝確定和出聲提醒蠟燭有毒的聲音相同。「什麼事情?」

「天堂地獄,命懸一線。」握著竹蕭,往樓中點點。「請到裡頭一談。」

樓中點著幾盞燈,屋裡和上次來時的差異在於備好茶具,顧惜朝站在門邊,看到另一個自己步履輕巧如貓,移動如飄不發一聲。趙青黎怡怡然坐下,為主客各斟上一杯茶。

「你為什麼要用我的臉?」

「一曲鳳求凰,你想著夫人,山陰君會識趣地不打擾。」比了手勢請客人坐下,相對於戒備,灰髮的顧惜朝笑起來很是溫和,令真正的顧惜朝有〝原來我也可以笑得如此真誠〞的感想。「我的想避開她約你一談。」

這算什麼避開?原本認識的雙方走在路上相見不相識。「你想說什麼?」

很有禮貌的歛手。「請你不要殺耶律聿。」

「那是誰?」

「舞陽君,耶律淳的姐姐章懷公主。」灰髮人笑得很寂寞。「我請求你不要殺耶律聿。」

挑眉,「我已先答應山陰君,但好生意永遠不嫌遲,只嫌夠不夠好。」

「山陰君往南方去,是聽說九幽即將出關重見天日,又聽說你無師自通,在夫人的協助下度過初極的煉化,就算不練魔功還能於白日行動自如。她與你研討本門功夫,除了重見陽光,也是要督促你修煉。」見顧惜朝點頭,他繼續開口:「若我告訴你如何能不畏陽光,你願意不殺耶律聿嗎?」

「你知道方法?」

「如果你不相信,可以讓你的朋友,那位女真族的公子中午時到這裡找我。」

臉色微沉,對方抓準他捨不得把珍貴的籌碼拿去冒險。這人觀察他已經好一陣子,知道完顏宗弼的事情及山陰君從南方引他過來。趙?黎技高一籌,山陰君才沒有發現到他。「是什麼方法?」

「你願意不殺她嗎?」

「你得給我一個理由,或者我將事情全推到你身上?」

似乎料到有此一問,他從腰帶中掏出一塊青石佩飾。「你把這給她,告訴她,我說到做到。她不會為難你的。」

「你的〝說到做到〞是當初決裂時所的話?那是什麼?」

「我要她別傷害耶律聿。這些年約莫她認為我不在京城左近,所以忘了我說的話。」

若會忘記,一件飾物能起什麼作用;如果不忘,又怎麼會明知故犯。「你親自現身就有嚇阻的效果,何必找我。除非,山陰君真正想見的人是你,殺舞陽君只是藉口。」燭光下,自己的臉露出無可奈何被揭穿的尷尬笑容,顧惜朝覺得很不舒服。「你不要用我的臉跟我說話。」

「對不起,現在不行。」灰髮的顧惜朝笑得像是孩子,「我保證今晚後不會再用你的臉。」

莫可奈何。就算想硬來,眼前人無法是他制服的。「你還沒告訴我,參生老怪所說的〝天堂地獄,命懸一線〞是什麼意思。」

「你願意不殺耶律聿嗎?」

翻來覆去就是要個明確的答允。「山陰君不押著我去殺,我就不會。」

「你想見陽,有兩個法子。一者不再動用魔功,慢慢可以見陽,只有正午的陽光才有影響。另者,是修練到最深一層,反陰化陽,自然可以見陽。」

「就這樣?」聽起來太簡單了吧?但九幽長年修煉,最後據說即將可以見陽,也真的映證趙青黎所言。身為後輩的青年盤算了會兒。「山陰君說參生老怪暗藏一手,難道不是實情?」

「師父暗藏的就是這道謎語,聽起來很玄奇,是刻意誤導。」趙青黎不禁想起師父遠行前的諷刺:就讓那些投機取巧又疑神疑鬼的孩子想破頭吧。九幽最後大概也死心,認份地一步一步修煉。「魔道修至最後是殊途同歸,陰陽正邪相濟。順它而行,自有另一片天堂。練武沒有旁門左道,走捷徑原本就容易走火入魔。」

「練到頂點要多久?」

「我花了十年。」

人生有幾個十年?十年不見陽光的日子,最後還可能像九幽那樣功虧一簀、死於非命。憶起九幽見光的慘叫,顧惜朝便一陣毛骨悚然。「我等不了那般久。」

「另一個方式是完全不動用,這套功夫的影響會逐漸消失。」看著顧惜朝困擾的表情,身為前輩的人微笑道:「十年聽起來似乎很長,但閒雲野鶴,逍遙山林,日子轉眼即逝,習慣了夜裡的風景,重新回到白日,山川草木美得一如天堂之景。」

「既然已經十年如一日,閒雲野鶴的你何必回來管這閒事?」

「有些事情,就算是閒雲野鶴野拋不下。逍遙能讓時間飛逝,思念讓時間漫長,而等待總是令人悲傷。」眼裡帶著落寞。他看著顧惜朝,像是同樣的人於不同的時空中對看,長河一側是歷盡滄桑,一側是方負劍出山。「不知你是否等待過,不是約見遲到的等候,是等候一個人回頭。」

……沒有。」

「你很幸運。如果你是那個讓人等候的,偶爾回頭赴約吧。」

就算想赴約,也不可能了。他別開眼望向窗外,像是眺望京中喧鬧的那方,火光映照在釉黑深遂的眼中,點點星火,像是一閃而過的煙花。竄上心頭又被理性壓下的,是一種憤怒,顧惜朝有種很瘋狂的情緒,想把那張臉撕下來。眼前趙?黎用著他的臉微笑著,那張臉太過平靜太過出塵太過淡泊名利太過不染塵煙,不經意地讓他想起晚晴要的是這樣的顧惜朝。

而他不可能有這樣發自內心的閒淡表情,此時的憤怒是責備自己不能及早明瞭又做不到。他成不了晚晴想要的人,且不論晚晴和鐵手的過去,或者意中人殷殷切切地希望他成為一個大俠,黃金麟的挑撥離間帶著惡意和似是而非的道理,當時的他被忌妒蒙了眼才會認為晚晴真拿他與鐵手比較。

「山川滿目淚沾衣,富貴榮華能幾時?不見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飛。」

晚晴跟息紅淚要的是一樣的,甚而比息紅淚更為殷切,因為是丞相千金,知道陰謀權爭的可怕逼人。當初下嫁於顧惜朝許是負氣,但他何嘗沒看過晚晴的笑容?她在小屋裡搗藥,偶爾偷瞧著對桌人,兩人視線偶爾交會,又別開眼,唇邊盪著笑。在小小的屋裡,他做好晚餐,坐在屋裡看書,等晚晴來。那個提著笨重藥匣又不要他幫的女子,在看到屋裡等候的人迎上來接過藥匣時,臉上是疲憊但滿足的笑容,那時他們還沒正式成親,晚晴卻拋下了相府的富貴,除了不過夜外,總來這裡用過晚餐才讓顧惜朝陪她走回相府。

她要的是平靜完整的家,卻嫁了想成龍飛鳳的丈夫;一次次地請良人不要離開,卻助他修成魔功遠行好報仇雪恨;搬回娘家相府像是不再承認兩人的關係,最後的關頭卻用一條命換下顧惜朝的活路。

「晚晴臨終時惦念著你。」坐在小屋裡的鐵手,背對著屏風,對坐在黑暗裡的他輕聲開口:「她說不知道怎麼愛你,寧可我一生愧疚也要為你求活路,顧惜朝,你何其幸運。」

而晚晴何其不幸,記掛的人總醉心朝政權勢天下信義。

開弓沒有回頭路,沒有狠心打落那把飛馳的心箭,直到瞄準的靶被打碎,才知道真是定案不能回頭。一如九現神龍無法想像自己退隱的樣子,顧惜朝也無法想像自己退隱的模樣,更不用提在失去晚晴的現在,沒有心靈平靜的地方,除了找尋活路、重新爬上想要的地位權勢,他還能做什麼?

「我請你到連雲寨掛單。」

笑著的臉,等著握上的手。

抓緊了拳頭,他已經回不去了,他不可能再握上那隻手。

回頭也不再有晚晴的平靜笑容。

 

 


有隻手拍了拍他肩膀,他才發現沉在自己的思緒裡太久,手裡還拉著韁繩的宗弼看著他。

「顧先生還好吧?」

「只是想些事情。」回神發現,總在想起過去時忘了時間空間的流逝,忘了自己已經離開高樓走回藏身處,他甚至忘了自己處於極度危險的狀態。

夜裡城門緊閉無法出去,要出城只能冒險白天走。出城容易──有錢能使鬼推磨,真正威脅顧惜朝的是陽光。頭上戴的已經不能說是紗帽,看起來跟黑布沒有兩樣,走在路上,他仍能感覺到陽光壓在身上的沉重,火燙燙像是灼傷的痛楚,燒炙著血脈。所幸出城後很快找到馬車。

「先生是在想山陰君的事情?」離開藏身處、往城外而去,青衣的書生說不用知會,山陰君也知道他們離開。他選擇相信顧惜朝的話,盡快行動、追上蕭奉先的前軍救出希尹,但完顏宗弼曉得顧惜朝跟山陰君做了交易。「怕她追上來?」

「不是。」喝了點清水保持清醒,吐了口氣。「山陰君的事情你不用擔心。當下最重要的是怎麼潛行,能多快到達。」說到這點他就對那套功夫心懷怨懟,白天不能自由行動實在是個大缺點,馬車雖小但仍顯眼,接近到離軍隊不遠處便會有人盤查。

「大概要兩三天才會到預定的地方。等二哥派來的人到就可以動手了。」

「你估計他們到這裡要多久?」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顧惜朝就算想立功,也曉得一個人要在大軍裡劫一個人、帶兩個人突圍太過困難,他建議宗弼寫信給兄長說明耶律攸撤倒戈之事時,請求援助。飛鷹傳書,完顏宗弼的二哥完顏宗望沒有給正面的答覆,但宗弼說肯定會來的。

「五天吧。」飛鷹一來一往,再加上耽擱了些時間,從黃龍府附近到上京最快要十天的路程。「遼軍會急行軍嗎?」

「照這速度,到黃龍府恐怕一個月了。」尾隨大軍一陣子,注意到行軍的人悠閒,軍隊最後方的軍團尚可說是不會遇敵所以輕忽,連前軍都如此表情,顧惜朝嗤之以鼻。黃龍府在上京東北方,現在怕是初雪已下,蕭奉先約莫是迷戀上京的溫暖熱鬧,不想趕在冬日到達。「到了交匯處,我會先行打探。」

「我也去。」見到反對的眼光,「我起碼能自保,蕭奉先哪裡不會有像耶律淳那邊的人啦。」

「難說。」蕭奉先的家族能和耶律淳爭權,沒給黑白雙衛滅口,手下定有幾名厲害人物。「我在夜裡行動,白天請公子監視遼軍動向,各司其職。」

「好吧!」人總是要睡覺的,當下只有兩人,顧惜朝白天無法任意行動,不等援兵來也做不了什麼事情。「但願二哥派來的人早點跟我們會合。」

不用早點,但願時間合宜。顧惜朝盤算計畫。從上京到黃龍府,除非蕭奉先化整為散,將大軍拆成好幾部分前行,否則走的路該是大道。大道平日就有商旅,這給潛行的他們偽裝的機會。另外大道沿途皆有市鎮村莊,蕭奉先是權貴子弟,住不慣軍帳,會進城鎮徵調富貴人家的民房充作住所,如完顏希尹這般重要的俘虜一定會帶著,移動之既定有漏洞。

 

阻止宗弼同他去打探遼軍動靜和完顏希尹的位置,除了宗弼的安全外,另外是顧惜朝擔心另件事情。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於他而言是見怪不怪,但他不確定宗弼的反應會如何。

從宗弼的形容中曉得希尹是個文秀少年,好看的少年在軍裡牢裡鐵定沒有好處境。顧惜朝考過武舉、在邊關當過小兵,最後拋了武舉探花的頭銜,便是閹掉想對他動手動腳的幾隻地痞老鳥,弄得軍營裡雞飛狗跳,最後是交換條件,軍裡沒當發生這頂醜事,邊關軍籍上也不存在顧惜朝這三字。他身為武舉探花──不是武論或身手遜於他人,是主考官容不了他又不好當眾不錄取,都把五十名挑戰者踹下臺尚是臉不紅氣不喘,若不名列前矛,主考官就等著無官御史臺彈劾,只好給了青年探花的頭銜。連他都會撞上這等事,他不信完顏希尹不會遇到。

若是不巧讓宗弼撞見,氣得衝出去生事,惹了麻煩還是要顧惜朝收拾。有時他想乾脆晚上就把宗弼點了睡穴,但如此總是不妥。半夜讓宗弼一個人落了單,被蕭奉先的人抓到還好──可以藉此知道重要俘虜關押何處,若意外再被山陰君利用,麻煩可就更大了。

所有的事情其來有自,殺舞陽君之事牽涉到奪權,顧惜朝不想自找麻煩捲入遼國宮廷內鬥,這種事情讓戚包子去煩就夠了。

是說戚少商在齊王府倒是吃好穿好,看起來更圓了些,九現神龍快成了九轉肥龍。

才想著,一聲鷹鳴,跟著馬車走的小鷹飛回宗弼手上休息討水喝。宗弼掀起簾子一角。把鷹遞進車內,那小鷹一見顧惜朝便蹭上手腕,曉得青衣人有水袋,圓圓眼裡滿是要求。

「笨包子。」倒了些水在掌心,有些尖銳的鷹喙抵磨著掌心,有些刺痛。

刺痛著有些空盪不安的胸口。

離開上京也好,不會再看到戚少商,不會見到提醒自己至今一無所有的人。

那人曾是他的伯樂,但不能指引出一個未來也是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