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波昂/我們曾經如此自由
一九七五——波昂
我們曾經如此自由[i]
經過二十多年冷戰局勢的或緊或持、相互猜疑和拉攏盟友,從一九五○年代持續主張各國不結盟的伊凡,於一九七○年轉向歐洲各國提出和平尊重的協議,特別聲明是以歐洲為主的會議,無關非歐洲國家。
不甘寂寞、無論如何都要參一腳的阿爾弗雷德馬上大呼:「我贊成,我們來開會吧!」
伊凡微笑著把意見甩回去:「美國是在北美洲,什麼時候搬家了呢?」
「哈哈哈哈哈,世界大事怎麼可以沒有我阿爾弗雷德呢,對吧,亞瑟。」
「嗯……」沒有立即反駁或認同,大英國協紳士沉吟了一下,和一邊的法蘭西斯交換眼色。他們倆早已在一九五六年的蘇伊士運河危機[ii]中結束了自己世界主席的地位,兩人加起來的力量不足以和阿爾或伊凡抗衡,藉由兩大勢力的交鋒而漁翁得利才是最好的策略。亞瑟抿了口茶,慢騰騰地回應:「有人自願充人數總比出席者未及法定人數好些。」
「對啊對啊,沒有英雄,這會議怎麼開得成呢?」外表是開朗隨性陽光,講話自我中心無視它人意見,但約莫是被毒舌派的亞瑟所培養長大,講話有時帶著陰暗雙關性:別忘了現在歐洲的經濟是美國以馬歇爾計劃資助,還協助北約的防禦,若是北約成員國不肯出席會議,這場全歐會議注定流會。
伊凡笑了笑,「我反對美國這個非歐洲國家加入。」
「別把我的好兄弟馬修給忘了。」無框眼鏡上閃過一抹精光。阿爾弗雷德對此有氣出不得,加拿大—馬修明明是他的好兄弟,共穿一條開檔褲長大、廚房冰箱互通有無,怎麼那好孩子總出去交壞朋友?跟古巴和越南要好不說,連北冰洋事務都可以無視他。最該死的是伊凡跟馬修處得挺好,實在叫他坐立難安。都怪馬修軟趴趴的一點都不強硬!什麼都說好好好、沒意見!「你最近和他挺熟的嘛,還是你最近跟他的感情很不好啊?」
「怎麼可能,馬修真是我們共.同.的好朋友呢。」只差飛彈不讓我放在他家,太可惜了。
在阿爾弗雷德的上司尼克森(Richard Milhous Nixon)訪問伊凡家後,伊凡家的上司於討論之後終於妥協。決定這場所謂的「歐洲會議」加了兩個非歐洲國家,變成歐洲兩大軍事組織和中立國的締約會議,第一屆會議地點決定在中立國芬蘭首都赫爾辛基,希望將兩大陣營在歐洲的對峙轉為和平協定。
會議開幕時,各方代表彼此寒喧,遵循事前聯絡準備的計畫:可以和某國的代表或領袖交談;不可和另一國的人往來,就算交談也只能握手點頭;與某國交談的時間不得長逾幾分鐘,與某國商談不能短於幾分鐘。明明是非人、不受規則限定的國家靈魂們,也顧忌著軍事強國,不敢熱絡地交談。只有阿爾弗雷德和伊凡狀似親熱地討論在一九六二年差點槍枝走火的危機[iii],嘿嘿笑著宣布:為了避免彈藥著火爆炸波及全世界才開了這場會,決議與會的三十五國相互承認彼此為主權國家,不干預各自內政,在場大伙盡量和平相處、相互交流。
即使一邊據稱團結合作,一邊自稱一聲令下絕無貳心,但只要場中成員稍微相互往來,免不了回去熱訊在空中相互懷疑質問,連中立國也不例外。兩大軍事組織成員國的「和平相處、相互交流」就是保持距離,不靠近那兩隻笑面虎,只在中立國和同組織成員國之間走動。
唯一的例外大概是被青梅竹馬拉進來參與歐洲事務的加拿大,身為美國的鄰居,有著隱形的才能,就算被阿爾弗雷德叫囂瞪眼,依舊與「紅色」國家建立邦交,甚至單獨和伊凡討論北極海東北西北航道[iv],讓身為世界巨頭的青梅竹馬硬是插不進話。今天和昔日農業合作的烏克蘭小姐相談甚歡,完全無視笑面虎們的目光。
路德維希不善寒喧,靜靜地待在一個角落,環視會場中的眾人往來。
「路德路德!」每次見面都猶如闊別多年再見的興奮,開心撲過來的菲利奇亞諾照例因為個子小撲抱不成,今日只得到握手的回應,讓他好生疑惑。「路德今天不高興嗎?」平常都會用力抱一下,或者無奈地摟一下,怎麼今天只有握手?
「大庭廣眾的,不需要那樣。」
「可是,法蘭斯哥哥……」
順著菲利指去的方向看,亞瑟正鐵青著臉,用手帕抹著手。
「這在英國叫騷擾。」
「在法國這可是熱情的表示啊!」捱過經濟危機的法蘭西斯不改本性向鄰居打招呼,「特別感謝你上回的熱情,雖然你殘酷地拒絕我的求婚,但逝水年華的美麗也相當令人回味,就不要束縛我們彼此的自由吧。」
「什麼什麼?你們在說什麼?」話總從一半開始聽,自命維護正義的英雄自作主張插話:「亞瑟怎麼可能答應結婚呢,要經濟互助,亞瑟也是要找我啊。」
「我不需要你多餘的幫忙。」
「你看法蘭斯哥哥都可以。」菲利羨慕法國的身高比自己更接近路德,是相當適合撲人的身高。「好好喔,好羨慕。」
路德維希暗暗同情亞瑟一天到晚為應對法蘭西斯和阿爾弗雷德傷腦筋,喝個午茶不是被左鄰挑剔糕餅難吃,就是被右舍抱怨吃不飽而自備漢堡來配茶,無怪英國紳士的下午茶多半找異世界的友人共進。發覺一邊的菲利奇亞諾躍躍欲試地想來個撲抱,他再度發話警告:「不管如何,不准撲上來。」
「唄?不行喔?」略顯失望的義大利人知道絕對無法在德國人有提防時順利撲上,仍是挨過來拉著手臂。「這次開會的主題很棒呢,大家和平共處一起吃義大利麵,幸好大家都願意呢。」
「跟吃義大利麵沒有關係。國際會議有具體成果最重要。」據他所知,國際會議一開幕總是熱熱鬧鬧大家齊聚一堂,到了正式開會時翻臉吵架,有時根本沒有進展。他們陪同自家的上司或外長出席開幕閉幕會議,不過是表達自家民心向背情況。
「但大家肯坐下來談就是好事啊,坐下來談比打仗好。」菲利奇亞諾環視著屋子裡的人們,「如果開會的時候局勢變好,最後就不用開會了啊。」看到路德維希完全不相信的表情,菲利奇亞諾努力地想著例子:「像維也納會議啊,一開始大家都要欺負法蘭斯哥哥,拿破崙忽然出現,大家就不敢為難他了,真的是好險喔。」
「維也納會議不是好例子。」
那場路德維希不及目睹的國際會議,是由吉爾伯特轉述給他聽。普魯士人萬分不屑地形容那是分贓會議,主辦會議的羅德里西骨子裡是個強盜。
『說什麼大會不開會,大會在跳舞。大會要開會就是直接打架啦。你真以為有個會議廳大家坐下來談?都是各自在不同的會議廳裡頭哈拉,再去跟另堆強盜談條件翻桌比狠。那小少爺辦舞會哪安好心眼,最忙就是他,忙著派美女去跳舞打聽消息。』
那時正值俄羅斯開始西進、汲汲加入歐洲的國際社會,威脅哈布斯堡在東歐的地位;普魯士在拿破崙西來時元氣大傷,仍逐漸在德意志區坐大;法國雖然戰敗,但民心堅定,不容小覷;英國則及於恢復歐洲大陸的銷售市場。維也納會議主張歐洲決不能再出現如拿破崙法國一般的超級強權,必須勢力均等,並恢復正統王朝,維持歐洲國際穩定。
『勢力均等、恢復正統王朝對大家族的少爺最有利啊。』
『那哥哥有去嗎?』記得哥哥說過那段時間他都坐在布蘭登堡門上發呆。
『簽約時去露個面,回來就碰到你啦。』坐在樹幹上的吉爾伯特一邊啃水果一邊晃盪著腳。『那時法蘭斯很慘,每天眼睛都是腫的,因為拿破崙剛被送走。』
『拿破崙?』這名字給他很不舒服的感覺,路德維希不自覺打了個寒顫。
『就是把你……嗯,你不喜歡他很正常啦。』注意到弟弟的反應,銀髮青年用力地把果核扔出去,還沾著果液的手摸了摸男孩的金髮。『拿破崙就是一口回絕法蘭斯的小矮子。他把弗里茨的書背得滾瓜爛熟,說是弗里茨的學生也成。[v]法蘭斯跟他大吵一架,拿破崙從馬賽港被押走時,法蘭斯硬是不去送他,後來每天哭到眼睛腫。』
『為什麼?』
『因為法蘭斯很喜歡那個小矮子,國家有時候會很喜歡一個人類。這對你來說太早了。總之,很多國家聚在一起開會,就是開分贓會議,記得啊,會議結果都是不滿意可以接受,要不然就是翻桌開戰了。』
一八一四年維也納會議,四強英、俄、奧、普認為歐洲的穩定需要法國的合作,雖然法蘭西斯依舊思念著拿破崙,但法國的新外長代表積極合作,四強邀請法國後續簽定更實質的協定,將各國嗤之以鼻、虛幻的神聖同盟逐步落實為四國同盟、五國同盟。
但維也納會議和後續的協定結果並不成功,立基於強國利害和結盟的和平相當脆弱,同盟在一八五六年克里米亞戰爭結束後崩解,各國陸續織起攻守同盟的網子絞住彼此,將所有人拖入一九一四年開始的大戰。
赫爾辛基會議同樣尋求歐洲穩定和平,實際上仍是兩大軍事組織的爭鋒。路德維希對會議不抱持太多高遠的理想,這次前來,除了上司要他必須出席,也是因為出席的國家名單上,有著「東德—吉爾伯特」。
「路德很高興吉爾會來吧。」心有靈犀般,菲利奇亞諾直接幫他將話說出來。「好久沒見到他。你看到吉爾了嗎?我一直都沒看到他,好想早些看到吉爾。」
「我還沒看到他。」他提早幾天到達赫爾辛基,希望能見到與東德代表前來的兄長,卻撲了個空。詢問之之下才知道吉爾伯特是走另一條路,而且不知何時抵達,顯然是避開和弟弟不期而遇的機會。
「午安,路德維希,還有可愛的菲利弟弟。」
「法蘭斯哥哥!」
法國人和義大利人打招呼自是不同,又親又抱,路德維希見法蘭西斯在菲利奇亞諾嘴上親了好幾下,皺起眉,伸手把義大利男孩拉回來。法蘭西斯不以為意,正要如同菲利奇亞諾所羨慕的撲抱德國人以打招呼,路德維希搶先伸出手表示握手就好,法蘭西斯苦笑地握了手,順勢拍了下路德維希的肩膀代替擁抱。
「好久不見。」
「嗯。」
「怎麼這麼不開心?」法國人瞧瞧鄰居仍板著的神色,再看看一邊的義大利男孩,眼睛轉了轉,為自己的理解笑起來:「哎呀呀,別吃醋嘛,你問問小菲利,他親你的時間和次數一定會比親我的時間長,只要你給他機會。」
「這不是德國的禮節。」
「這是法國或義大利風俗。」
「路德不是生氣啦,他是還沒看到吉爾。法蘭斯哥哥,你有看到吉爾嗎?」
「他陪伊莉莎白過來。」法蘭西斯看看略顯訝異的鄰居。「吉爾伯特當伊莉莎白的伴護,小姐們梳妝總是比較慢些,晚點到也不意外啊。」
「……匈牙利家裡又不安寧了?」路德維希的臉色明顯地暗了下來。
蘇維埃家族中的東歐諸國並不平靜。匈牙利—伊莉莎白不服事事要跟著蘇維埃領導的指示,平底鍋往伊凡身上摔,奧運會上也打起水戰。伊凡跟著特種部隊親自前往匈牙利,聽說伊莉莎白又踢又咬,鬧得左鄰右舍全部聽見,卻得不到實質的援手,最後匈牙利少女勉強聽從上司的話,乖乖留在蘇維埃家族中[vi]。這回恐怕也是出了點事情。
「伊莉莎白姐姐跟吉爾要一起來嗎?」菲利奇亞諾想起在神聖羅馬帝國家族裡缺不了的大呼小叫,那兩人一見面就扭打成一團,儘在門廊裡的廣場相互追殺,總要羅德里西先生叫薩克森或巴拉提那[vii]將他們強制拉開才能休戰,有時還得羅德里西先生親自拖開伊莉莎白姐姐。他們倆今天會一起出現?
「當然啦,這可是歐洲諸國的大場合,怎麼可能不來呢。」蘇維埃家族的大家長明說是大家共襄盛舉,事實上是一聲令下華約成員不得缺席,誰敢不來?法蘭西斯不會自討沒趣地當著路德維希的面說出來。「而且這次會議算是吉爾重返國際的大日子,你們剛簽了《基礎條約》[viii],第一次同時以個別成員國身分出席國際會議,吉爾不可能不想來看看你;就算他不想來,他家上司也會逼著他來。欸,瞧,說著說著人就來了,那是吉爾吧?」
在門邊出現的銀髮青年西裝畢挺,梳了背頭,臉上毫無笑容,正低聲跟一同前來的伊莉莎白說話。
法蘭西斯見狀輕吹了聲口哨。「好久沒看吉爾這般嚴肅,一瞬間還以為是路德你呢。」過去覺得普魯士和德意志這對兄弟外表不甚相像,現在看來僅是吉爾伯特不梳背頭又靜不下來所導致的印象,若現在將這對兄弟放在一起,不就像是太陽月亮,一金一銀的雙胞胎?
「吉爾!吉爾!」拼命揮手、大聲打招呼,菲利奇亞諾扯著路德維希的手臂,興奮極了。「我們去找吉爾,好久沒看到他了,走吧走吧。」
相對於熱情,當事者無動於衷。「不用了。」
「路德不是希望跟吉爾見面嗎?好不容易關係正常化,可以見面了啊。」菲利奇亞諾拼命拉扯,無奈路德維希硬是不動。努力了近五分鐘毫無成果,菲利皺著眉頭,心想著這邊拉不成,把吉爾帶過來也行,匆匆地跑向屋子的另一頭。
「你真的不過去打聲招呼?」法蘭西斯湊了過來,「你們很久沒說話了吧。」
「我們是北約國,而且我是你們的被.監.管.者,[ix]法蘭西斯。」
被不滿的德國人隱隱戳了刀,法蘭西斯苦笑地抬起手表示投降。「是是是。但既然大伙讓你們簽了《基礎條約》、相互承認外交和國格,你過去談談也沒什麼。國際場合上兄弟打個招呼親親嘴很正常啊。」
撲克臉的路德維希沒有回答,恍若未聞。
若是簽個《基礎條約》就算容許他們往來,那堵牆為何依舊存在?為何依舊有人被射殺於圍牆東面?新上司布蘭德(Willy Brandt)積極和東歐諸國建立關係,不再無視東德,正式承認東德政權的獨立,只是更明確地重申德國一分為二的現實,強調彼此界線、立場仍是敵對。只要想與對方說話,想表達自己對兄弟的想念、對團聚的渴望,法蘭西斯和亞瑟隨即打電話來關心是怎麼回事,伊凡也會藉著摸摸菲尼克斯的頭到柏林走一圈找吉爾伯特「談談」。
抵達赫爾辛基前,總理布蘭德千交代萬叮嚀路德維希不能和吉爾伯特說話。
『就像你去西柏林紀念門前那樣,看到對方就好,別交談。你知道現在的情況。』
現在的情況是陰謀的、懷疑的、弱肉強食的、戒慎恐懼的冷戰局勢,解除軍事狀態不代表德國得到自由,就算吉爾伯特和路德維希能處於同一個國際場合,能在同一張紙上簽名,他們依舊不能交談。
路德維希遠遠望著房間另一頭的兄長。吉爾伯特比以前瘦些,但氣色很好,約莫是梳了背頭,看起來比較冷漠,沒有之前的爆裂之氣,面對菲利熱情的要求僅僅抽動嘴角,算是微笑,沒有移動的意思,還拍了拍挽著伊莉莎白的手,彷彿說自己有任務在身。伊莉莎白的笑容也帶著無奈,幫著婉拒義大利男孩的要求。
那樣安靜和平的兩人透著詭異的氛圍。印象中那兩人湊在一塊兒總是大呼小叫,吉爾伯特總在挑釁,伊莉莎白總一鍋子敲過來,兩個宛如孩子扭打成一團,直到羅德里西或路德維希拉開其中一人才會罷休。
路德維希認為哥哥總被平底鍋砸臉是理所當然,吉爾伯特沒事便消遣伊莉莎白,專拿匈牙利少女的身材大作文章、開糟糕玩笑。他不只一次勸阻哥哥要有些騎士風度,吉爾伯特總是白他一眼。『靠,小孩子不懂,少插嘴。』
『哥哥拿女性的身材開玩笑,不是小孩子的榜樣。』
『切,本大爺跟莉莎就是這樣,不用你管。』
直到羅德里西和伊莉莎白住到家裡,吉爾伯特出差一星期不在家時,路德維希發覺伊莉莎白偶爾落寞地拎著平底鍋,才覺得不對勁。
『他們是童年玩伴。』正在讀樂譜的羅德里西回答道,『只是習慣了。莉莎不會有事的。』
伊莉莎白是哥哥的童年玩伴,那麼哥哥總拿身材開玩笑這點就帶著窸窸窣窣的味道。羅德里西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但問一句就只答一句,毫不鬆口。路德維希不存著聽到完整故事的希望,緊接問:『我哥哥,是什麼時候知道伊莉莎白小姐是女性?』他實在懷疑哥哥是相處許久到長大成人才猝不及防地發現對方真正性別,遭受打擊而反彈。
羅德里西的目光停在樂譜上的一個休止符,在心底暗暗為後輩一句話問到核心而乍舌。他犯不著為吉爾伯特說謊,也不想把三人古早的恩怨情仇全盤托出,若無其事地回了句:『小時候就知道了。』接著藉口桌上茶水已盡,迴避後續問題。
路德維希思考著剛拿到的答案。小時候就知道,絕不可能耿耿於懷又重複說嘴;小時候就認識哥哥的伊莉莎白小姐,該清楚對付哥哥最好的方法就是不予理會;由羅德里西不想深論的態度看來,真正的理由絕不是孩子說法的「女性跟男性的差異在胸部和小雞雞」,恐怕忽然知道男女之別又發生其它事情,甚至羅德里西也牽扯其中,才導致現在兩人的關係。
下了判斷後的路德維希再也沒有對吉爾伯特的惡劣玩笑提過意見,同羅德里西一般任他們扭打,鬧得太過分妨礙週遭做事才會一邊一個架開。
如今太平靜的兩人,除了受制於人,也沒有什麼其它理由了。伊莉莎白很明顯是被吉爾伯特扣住,要與羅德里西打招呼前,吉爾伯特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引來她的瞪眼,悻悻然一起往中立國那群人走去。
「明明你們都很想說話啊。」失望而返的菲利奇亞諾實在不明白。「路德很想跟吉爾說話,不說話就很難過,你們為什麼不說說話?我跟哥哥要是很久不說話,心裡都會很難受。」雖然羅馬諾哥哥常常不在家,但三不五時就會寄禮物或者打電話回來,表面上是罵他又跟路德廝混,實際上是怕他吃虧或被欺負。「明明都在一個會議上啦,路德,為什麼你們要這樣?你們明明很想念對方啊。」
「要說話,也不知道能說什麼。」
「說『我很想你』就好了啊。」
「這我們都知道。」
「說出來才算數。」
「不用說也算數。」不知道怎麼向熱情奔放的菲利解釋,他也覺得聽從監管國和布蘭德的指示很蠢,他們就在同一個會議上,相距十呎,依舊只能看到對方,連眼神都不能交錯。看著菲利奇亞諾要反駁,路德維希補了一句:「他也聽到你說了。」
顯然就是不肯直接對話,義大利男孩馬上轉換表達形式,「唄,路德,要不然你寫信我拿去給吉爾好不好?像上次我把所有想說的話寫在紙上,這樣吉爾就會知道……」
「不行。」
銅牆鐵壁似的反應沒讓菲利奇亞諾氣餒,低頭想了想,沒幾秒鐘再度有了主意。「路德路德,過來一下,彎一下腰。」
「你又想幹嘛了?」諒菲利奇亞諾也拖不動他,路德維希半低下身問道,忽然被撲抱住。
義大利男孩緊緊擁抱著路德維希又深吸了口氣,像是海棉吸飽水般,開心地笑道:「等我一下,一下子就回來。」
一開始不明究底,待菲利跑向另一邊的吉爾伯特時,路德維希便曉得是怎麼回事,頓時一股暖流滑過心頭。菲利奇亞諾大而化之又少了根筋,表達感情卻是直率又體貼,不少時候無視尷尬直接為不善表達感情的他找臺階下,總是敏感地察覺對路德維希難以出口的希望,用自己的方式表達關心,希望他能開心高興。
於是他在義大利男孩跑回來時稍微張開了臂膀。
衝回來的菲利奇亞諾高高興興地撲進路德維希的懷中,對於德意志青年這回任他撲抱甚至加以回應是既開心又得意,「吉爾要我好好照顧你喔,唄,他說我可是比你還要大,不能再讓你胃痛了。」
「那你改掉少根筋的毛病吧。」
「啊?那是什麼?」
「……沒什麼。」用力地抱了抱義大利的陽光男孩。「謝謝。」
「路德跟我說謝謝耶。」被緊緊擁抱的感覺真好。向來喜歡撲抱人的菲利奇亞諾總覺得平時跟路德討個擁抱,得到的總是略帶尷尬不盡心,果然是兄弟的抱抱就不一樣,或者說,日爾曼兄弟間的擁抱總是這樣熱情有力?「下次要跟路德抱抱,先去抱抱吉爾就好了。」
隨即鬆開手,尷尬咳了聲。「不是這樣的。你是北約成員國,行動要謹慎點。」
「會加入北約,是因為希望有更多朋友,不會被欺負嘛。」看著屋中的諸國,三
「是嗎?哥哥曾那般說?」路德維希印象最深的是哥哥總稱讚他做的鬆餅是天下無雙的好吃,或者自家的香腸、馬鈴薯或啤酒是世界第一,很少說別家的食物好吃。
唔,更正,哥哥確實很欣賞菲利的廚藝,也許是在他遇見哥哥前發生的。
一戰時,他打電報回報因為認識一個麻煩所以會晚點回去,吉爾伯特一聽說麻煩的名字叫做菲利奇亞諾,嘿嘿地笑了兩聲,以打哈哈的口吻回答:『慢慢來,不必急著回來,好好照顧那小傢伙。』後來問哥哥:既然早認識菲利為何不早點警告他。吉爾伯特只是聳聳肩:『本大爺認識又不是你認識,菲利跟你是同一年成為一個國家,挺有緣的吧。好好相處啊。』
說是好好相處,跟闖禍精的相處是每天為淘氣鬼收拾殘局導致頭痛胃痛。理性警告著早點不相往來才是上策,情感卻拋不下,最後還簽了合作盟約。
奧地利—羅德里西對此大搖其頭,『您這是自找麻煩。』
向來看重打仗勝利的吉爾伯特反而完全沒有意見,更問了句:『那你要不要跟菲利結婚?』
不是預料中的反應讓原準備辯駁的路德維希愣了一下,『什麼?他是男的!』
『我們是國家,性別只是表象。』坐在戰車頂晃蕩腳的銀髮青年吊兒郎當的,目光卻看不出是在說笑或者嚴肅。『你總唸過歷史吧,那小少爺有段時間不也跟一堆的男男女女結婚?』
『菲利奇亞諾只是朋友!』站在砲塔旁的路德維希,樸克臉被尷尬扭曲,企圖扳回原本的正經卻屢試屢敗。半晌,越描越黑地補了句澄清:『那只是義大利人的風俗習慣。』
『真的嗎?』湊近弟弟,吉爾伯特臉上帶著戲謔,『那咱們日爾曼的風俗,可以讓外人隨便光溜溜爬上床來睡覺嗎?』
『菲利是我們的盟友!不是外人。』
『不是外人就是內人囉?』
『……哥還不是常跑來擠床?』
『哇哇哇,沒跟你算小時候糾纏不放的事情,你還敢跟本大爺算這個?。』
『小時候是小時候。』好不容易恢復成平日的樸克臉,耳根卻紅透。『菲利是我們的朋友。』
『是我們的朋.友.啊。』吉爾伯特的表情有點惋惜也有點鬆了口氣,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一副了然於心的表情:『本大爺知道你害羞,如果想怎樣就盡量放手去做,一次就解決擺平帶回家,瞭嗎?』
路德維希當時僅含糊地應了聲。
一九四○年的情人節,菲利意外地送來了一束大紅玫瑰,加上一連串意外巧合和誤解,路德維希認為自己被告白,苦惱地考慮整整一個星期,只記著哥哥說想怎樣就去做,於是買了書、問過羅德里西,送上戒指和玫瑰回覆,把菲利嚇得臉色慘白,趁著自家上司叫他回去和哥哥會合,逃回威尼斯。
羅德里西試圖安慰極度沮喪的路德維希卻弄巧成拙,被伊莉莎白拉走。自認作了天下第一等蠢事的德國人縮在家中,責備自己怎麼不多買點書看清楚再開口,還把菲利給嚇跑了。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燈被打開、門邊響起陽光般燦爛的聲音。
『本大爺天下無敵地擺平提諾[x]回家囉!還不快來迎接。』
無論自己是如何陰鬱,對於完成任務的人總是該有回應。他強打精神地開口:『任務完成了?』
『早就擺平了。是花了不少時間,別生氣嘛,本大爺沒有去惹事生非,還好好教訓了貝瓦爾德那傢伙。』
『我是對我生氣。不是哥哥的事情。』
『怎麼啦?沒有本大爺解決不了的事情,說來聽聽,法蘭斯偷摸你?』
白了眼前人一眼。這種事情路德維希自己就能處理了,哪會為此傷腦筋。被哥哥糾纏追問半天,才吞吞吐吐說了個梗概,越說聲音越小,到最後路德維希也不確定聲音有沒有傳出來,整個人縮在沙發上宛如凝固的黑暗。
『好啦好啦,別難過了。菲利不會介意的。』
怎麼可能。在心裡吐嘈哥哥的回答,路德維希當然知道繼續陰鬱是於事無補,但他就是爬不出自省的陰鬱沼澤,不理會哥哥一旁百般努力討他開心。直到眼角出現一點點的白影晃動,企圖引起他的注意,他轉頭,蹲在一邊的吉爾伯特笑瞇瞇地拿著一個雪白色、約人半身大的熊寶寶。
『喏,本大爺帶禮物回來給你了。』
『謝謝。』沒有伸手去拿,凝結的黑暗縮回自己的陰鬱中。
『不要這樣啦。』吉爾伯特硬把北極熊寶寶塞入弟弟懷中,接著拎出一打的啤酒。『本大爺還帶提諾家的啤酒回來!』
意興闌珊地點點頭應了聲,表示自己有聽到但無意參予哥哥的分享。『我正在思考怎麼解決這事情。』
『菲利他不會介意的啦,跟你說好幾次,當作沒這回事就好啦。』見路德維希連遞到旁邊的啤酒都沒有反應,吉爾伯特坐到沙發前的桌子,自顧自地把第一瓶]啤酒喝光,再打開了第二瓶。『那,本大爺來講故事好了:從前從前,有個小笨蛋……』
『哥!』
『叫做馬克西米安。』
聽到眾人避談的名字,路德維希沒再堅持打斷,抱緊大北極熊玩偶,下巴埋進濃密的白絨毛中,沉默地聽吉爾伯特講述。
前半段與之前聽過的故事相似:馬克西米安追著小豆丁跑,把小豆丁嚇得四處亂竄。
『就算如此,第二天,小豆丁還是一點事都沒有地繼續開心掃地,開心地向馬克說早安,照樣到處闖禍讓笨蛋少爺頭痛,讓馬克去救他,然後又被馬克盯著看被嚇哭,馬克想解釋地追過去,小豆丁又被嚇跑了。』
『很浪費精力。』他不懂這僵局為何過了幾百年都沒打開。
『是啊。』吉爾伯特的紅眼睛裡滿是笑意。『有一天,馬克要搬去西班牙了,他以為小豆丁會很高興從此不會被嚇唬,小豆丁卻放聲大哭說:你丟下我,我要怎麼辦呢?』頓了好一下,像是讓聆聽著反芻故事,接著問:『威斯特,你說要怎麼辦呢?』
『……我不是馬克。重點是馬克怎麼辦。』
『當然還是要走啊,可是他說一定會回來找小豆丁。』
路德維希沉默許久。他知道這故事,不是聽誰說過,這情節一直模糊地存在於記憶中,吉爾伯特今日把故事的輪廓描得更明確。他隱約地知道小豆丁跟菲利有某種關係,卻不明白吉爾伯特此時為何講這故事。『你講這故事的用意是?』
『菲利跟小豆丁是同種個性,今天你把他嚇哭了,明天他還是會開開心心地跟你去踢足球跟你去訓練。只是有一天你真的要走了,就準備好那個答案吧。』
『……後來馬克沒有回來,對嗎?』
突而其來的疑問沒有殺得說故事者措手不及,吉爾伯特聳聳肩。『那不是故事的重點。』
把鼻子埋到白絨毛後邊,路德維希緊緊抱著大熊玩偶。
他是誤解了那束玫瑰花的用意——真是天差地遠的義大利和德國風俗,亂糟糟的心情分類不成,但憑著處事不含糊的道理,他很認真地思考要怎麼回答、是否喜歡、是否接受、是否不情願或者厭惡。他很認真判斷有菲利在一起會很快樂,他不排斥讓菲利住到家裡來——菲利早就天天半夜跑來擠床了,他沒有意願從此跟菲利分道揚鑣,把菲利嚇成那樣不是他的原意。因為想要繼續相處、深怕彼此有心結或尷尬才會如此煩惱。
『我是喜歡菲利,是不是愛情或者要結婚,我……』
『一下就跳到愛情?那麼急幹嘛?不結婚也好啊,陪本大爺永遠在一起。』
『……哥最喜歡的,想永遠在一起的,是腓特烈二世吧。』
『可是在國家中,本大爺最重要的是威斯特。』
感覺頭上微微的重量,是啤酒瓶擱在頭上,眼前的普魯士青年笑嘻嘻地提出解決辦法:
『如果之後他又跑來你床上睡了,就表示一切都沒事。』
『如果沒有呢?』
『沒有的話,就趕快告訴他你很抱歉會錯意,希望還可以做朋友。本大爺保證你不會有事。現在喝掉這瓶酒。乖,聽話。』
默默地拿下頭頂上的瓶子,大口大口將之淨空時,煩惱近一個月的德國人心想著:怎麼可能這麼簡單。
不知道哥哥是做了什麼,好像沒過幾天,當他依舊是心情低落、陰鬱不安地準備法國戰役之際,菲利忽然又抱著枕頭來擠床睡,第二天早上賴床賴得安然自得,彷彿對求婚事件毫無芥蒂。
對方可以打混水仗,但路德維希覺得不說清楚不行。直接挑明了問,菲利奇亞諾卻滿臉疑惑地反問:『路德不是原諒我了嗎?』
『什麼?』
『我說對不起,不要結婚,可是還是在一起。路德晚上還讓我去睡床,不就是原諒我了?』
『可是,之後你沒有……』連忙煞住話語。『之後你沒有再來擠床』這問句實在太過詭異,路德維希換了問句:『你就回威尼斯了。』
『路德叫我回去啊,說上司叫我回去,不可以不回去還在外頭玩……』忽然睜大眼睛,菲利奇亞諾滿臉興奮,『那下次上司叫我回去,我可以不用回去了?路德,你會幫我跟上司說對吧!我要留在這裡!』
『是這樣嗎?』
『不是嗎?』
遲疑了一下,『上司的命令是要服從的,你是應該回去。』他鬆了口氣,又似乎有點惋惜,畢竟自己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才做了可以跟對方結婚的決定啊,菲利那樣不當一回事,似乎……不過,能不用結婚或是許下什麼承諾,繼續當朋友好好相處下去,是最好的結果吧。吉爾伯特果然比他清楚義大利人的個性,說的一點也沒錯。
而「一點也沒錯的說法」包括分別的預言,路德維希從沒想過「真正要離開」的情形會出現。
即使南義大利—羅馬諾投入同盟國陣營,「和菲利奇亞諾分開」或「將之趕走」的念頭從未出現在他腦海,甚至主動派出特種部隊救出菲利奇亞諾的上司、成立義大利社會共和國。在主要戰力必須撤退、已經無法帶著菲利奇亞諾走時,路德維希不知道該如何道別。明明知道菲利奇亞諾不需要吃喝、被子彈等打中不會有事、也知道怎麼回家,他仍拼命把糧食和飲水塞到義大利人的背包裡、逼著把頭盔戴好、詳詳細細解釋地圖,指導如何順利走回威尼斯。
義大利男孩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喪著臉:『路德,對不起,對不起,我本來想跟路德一起去柏林的。』
『你家新上司要你回去,就該回去。不要半途停下來煮麵了,和軍隊一起走,遇到敵軍就繞過去,不要把頭盔拿下來,你太顯眼了,一下子就會被亞瑟他們抓到。』
菲利奇亞諾根本沒有注意聽那些有關敵軍威脅的事情,把頭盔拿下來的抓在手上,一股勁地追問:『我們還會見面吧?你還會來找我吧?……讓我去找你吧?』
『別擔心,會再見面的。』
『我喜歡路德,路德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
聽到『喜歡』兩字,路德維希有些不自在,飄開了視線。『這是當然了。』
『不能像馬克一樣,就不回來了。』菲利奇亞諾丟開頭盔撲上來,固然個頭小小的、臉正好挨在肩膀上、手也圈不住肩膀,他仍然很用力地抱著。『我打電話給吉爾了,我跟吉爾說一定要保護路德。他說他會的,只是會有段時間不能見面。路德,我沒有去找你絕對不是討厭你,我最喜歡路德,能去找你一定會去的。』
向來只會搖白旗消極告饒的菲利奇亞諾居然主動向吉爾伯特求助,路德維希感動於義大利男孩的心意和積極,伸手用力抱了抱,『我知道。你好好保重。』
這是他能想出的最好回答——比『我會回來見你』還要糟糕。
當時以為會很長一段時間見不到那淘氣的小麻煩,卻沒想到如今菲利奇亞諾仍在身邊,離開的人是吉爾伯特,分離前的話語只有布蘭登堡門上的「我會讓德國統一,我會想法子的」。
如今看來,他什麼法子也沒想到。而且赫爾辛基會議和決議其中一項結果是正式確立兩個德國的事實,也彰顯了德國統一的不確定性。
簽署《基礎條約》後,他期待兩個德國能真正展開檯面上的對話,他和哥哥一起回到歐洲社會,就像爺爺[xi]和俾斯麥首相提過的,統一的德國制衡俄羅斯、奧匈、法蘭西、北歐,是歐洲政治經濟不可或缺的要角,他們是歐洲的心臟,保證歐洲和平的重心。
一體兩面。分裂的德國保證著歐洲局勢的危險平衡,安全與合作建築在他們的分裂和敵對之上。赫爾辛基會議的成就有限,繼此會議之後的歐安會[xii]重複呈現聯合國內兩大陣營的僵持,雙方各自限武、撤軍、操縱戰爭、發動政變,持續明爭暗鬥,連一九八○年向來象徵和解和平的奧林匹克運動會,也因為一九七九年阿富汗戰爭而輪流遭到杯葛。
東德安份地留在蘇維埃家族中,枷鎖扣在普魯士青年身上,保證著吉爾伯特不會作亂、引著優秀的戰力威脅諸國,每回伊凡要去哪邊拍拍家人的頭,少不了吉爾伯特陪同。路德維希實不願看到吉爾伯特板著臉、穿著軍服聽令於伊凡,卻也無可奈何,西德自己也是北約的戰士,防堵著東邊的一舉一動。在此之際更透出兩人相同的壞毛病:即使不情願,也會把事情做到最好。吉爾伯特百般不願,一旦出兵鎮壓便是快速不擇手段達成目的;路德維希不願把兄弟當成敵人,西德東面的天羅地網卻是密不通風,對方有任何妄動便是一級警備的防守。
人們說:東德是俄羅斯的走狗,像是魔鬼的左右手,提到可怕的蘇聯總是會附帶上東德,大家口中的德國,開始只稱代表西德的路德維希,不再涵括吉爾伯特。路德維希不喜歡這種的說法。若吉爾伯特是伊凡的走狗,那麼路德維希就是西方諸國的鷹犬。不承認東德的說法是硬生生地否定吉爾伯特的存在,但起初德國有賴他和吉爾伯特合組,甚至吉爾伯特原本可以直接取代懵懵懂懂的他成為德意志。
『通常不是一個國魂代表一個國家?』
那是一八五○年的一個日子,他們在無憂宮草地上曬太陽。他們剛從法蘭克福回來,在那裡的會議上,吉爾伯特一副很想把腳翹到會議桌上的囂張模樣,趾高氣昂地挑釁:『德意志的皇冠本大爺是沒想要,可是撿到的人就把皇冠送來本大爺家,為什麼不是你家呢?這問題你家的惡婆娘也許最清楚了。對了,也許莉莎哪天會騎到你頭上去吧。』
路德維希覺得很奇怪。吉爾伯特說自己是普魯士,有的人類堅持哥哥是德意志,哥哥總是否認,把他推出來說『這小鬼才是德意志』。他不明白吉爾伯特帶他回柏林的用意。其它的國家都是一個國家一個代表,否則就是從屬關係,為什麼哥哥不是德意志?為什麼他是德意志?為什麼他們兩個一起代表一個國家?
發覺哥哥沒有回答,以為自己沒有把問題說清楚,路德維希又繼續問:『那些人不是將德意志的皇冠送給哥哥了嗎?[xiii]為什麼我是德意志,為什麼不是哥哥?為什麼我們是兄弟,不是宗主國和附屬國?』
平時反應明快又嘻皮笑臉的哥哥意外地沉默很久,在他以為是不是說錯話惹哥哥生氣的當兒,吉爾伯特才聳聳肩,摸摸他的頭,『我們是兄弟,不是王與騎士的從屬關係,合組成一個國家,比一個國魂成為一個國家更好。』
『可是,那位羅德里西先生……』
『叫他笨蛋少爺就可以啦!』
『他好像不贊成。』那個帶著眼鏡的黑髮青年給路德維希很熟悉的感覺,好像曾經認識,所以他特別在意奧地利的意見。
『別理他。』普魯士青年臉上恢復了平日的囂張氣息,『本大爺會打得他不敢不贊成。』
為了德意志帝國的建立,吉爾伯特伴隨羅恩、毛奇和丹麥打了一場搶到什列威茲—霍爾斯坦,按照計畫地到南方與羅德里西發生衝突,最後與法蘭西作戰時把路德維希也帶上戰場,擺明要為拿破崙揮兵東掃的過去復仇雪恨。短短五年連打幾場大戰、完成統一大業,開心地舉辦完勝利閱兵,緊繃的神經一放鬆,吉爾伯特不小心就感冒了。他將大部分的事情留給路德維希實習參與,自己樂得睡大頭覺補寫日記。路德維希在安穩時期成長得特別快,在威廉二世的時代,個頭就超過吉爾伯特。嘴上抗議著弟弟怎麼可以長得比哥哥高,普魯士人仍一天到晚向各國炫燿自家兄弟跟自己同樣帥跟小鳥一樣。
『會議中不包括炫燿自家弟弟。』不僅是奧地利的羅德里西,儼然是世界主席的亞瑟也開始不滿。『這裡沒有多餘的位置給障礙物。』
把想離開的弟弟壓坐回自己原本的位置上,就像腓特烈二世的年代,吉爾伯特擠身列強,面對眾人以暴發戶看待的神色,依舊睥睨全場。他朝亞瑟扮鬼臉,『這麼寬的會議室多張椅子又怎樣。』自顧自拖張椅子坐在路德維希後邊。
路德維希發現週遭的眼神並不友善,擔心哥哥不僅嘴巴挑釁還會動手打人,所幸吉爾伯特好強好戰也不想引起戰爭。
『有家眷嘛,所以算了。但要讓大家知道威斯特也有發言權。』
他們不想把歐洲主席位的亞瑟踢下來,僅是堅持德國和歐洲老牌國家平起平坐,吉爾伯特有意像過去一樣和亞瑟結交,但憑承認兩家上司的姻親關係其實拉攏不了亞瑟。
當時國際情勢複雜,即便每個國家常常往來寒喧,但除了羅德里西和亞瑟,路德維希能談話的國家似乎只有吉爾伯特。而吉爾伯特對每一個國家都有意見,哪幾年打過架被拆台過,記得清清楚楚,如數家珍,總告誡著弟弟:若依賴別人,終有一天會被出賣。
『不能依靠任何國家,聽到沒有,威斯特,本大爺也有一天可能別部行動,幫不了你,你得學著自己站起來。』
他想哥哥說得沒錯,一戰的起頭是羅德里西家族裡的事端,到了最後,第一戰犯卻成了德國兄弟倆,那張同盟和約害慘了他們;菲利奇亞諾誠心地想跟他做朋友,實際卻幫不上忙;吉爾伯特在東線面對永遠的敵人鄰居,捍衛故鄉柯尼斯堡,至戰後身不由己地離開,最終路德維希必須獨力重建與週遭的國際關係。
週遭各國與德意志都有很不好,甚至是很可怕的過往,在幾乎毀滅世界的大戰結束後,諸國把罪責放到普魯士身上,重新與德意志認識相處。儘管反對這種偏見,路德維希只有暫且將與哥哥重聚的念頭放到第二位,和歷屆總理小心翼翼重建國際關係,靜靜地按照諸國的希望,成為一個北約的好成員國、東線機敏的守衛、歐洲裡優秀的經濟體。同時在國際場合中不著痕跡地強調:我是西德,西邊的德意志,僅是一半,只有兩德統一、和吉爾伯特團聚,才是完整的德國。遲遲未簽訂的二戰對德和約,便是要等待德國統一後,兄弟倆一起取回獨立主權,才能與戰勝四國議定簽訂。
即便其它國家所稱的德國只指路德維希,他仍如此堅持:路德維希只是一半的德國,並非所有。
倉卒成為西德首都的波昂已逐漸有首都的架勢,路德維希在那裡有固定住所,但每星期仍回西柏林探望紀念門上的兄長。
吉爾伯特常待在布蘭登堡門上,偶爾靜靜地坐著喝啤酒哼歌,偶爾神經質地荷著槍走來走去、拋著槍耍著玩、戲弄哨兵和隨扈。路德維希不存著吉爾伯特會開口的希望,也不試圖開口,他們的妄動仍會引起干戈,只能悄悄地,讓彼此的行政官員簽訂經濟合作、文化交流的協定,藉著圍牆邊的張望,確定各自的平安。直到探照燈取代了太陽照亮圍牆兩側,兄弟倆會一起沿著圍牆往南同行一段路,聽著對面的踢石子聲知道對方的步伐,慢慢地走到波茨坦廣場附近才分開。
吉爾伯特在東柏林沒有落腳處,他拒絕住共和國宮[xiv],寧可每天搭著地鐵回波茨坦。而路德維希則往另邊而行,回到西柏林的故居。
威廉二世退位後,他們無法再住柏林的王宮,搬到靠近波茨坦廣場和蒂爾加滕公園[xv]、產權為霍亨索倫家族所有的房子。波茨坦廣場原是舊柏林城門所在地,大道直通波茨坦,據說許久之前的好幾個夏初午後,吉爾伯特和腓特烈二世曾從那較量誰先抵達無憂宮。路德維希很難想像這條路可以旁若無人的賽馬,他到柏林時,那條大道已是柏林最繁忙的商業道路,附近的區塊更是繁華的商業區。
搬到新家後,他們的生活有了轉變,像是尋常的中產階級公務員。路德維希每天到國會大廈和總理府和輪番上陣的總理辦公,吉爾伯特則去國防部和參謀總部晃蕩。
一九二○年代德國政府對經濟撒手不管使得德國馬克重貶,藉著幾乎逼死德國本身的手段,迫使國際延遲催討賠款,也讓法蘭西斯不再叫囂著「讓德意志賠出最後一分錢來」。美國察覺必須先協助德國經濟復甦以償還對英法的賠款,英法才能償還對美國的借貸,於是投下大量資金協助德國經濟重建,支援金額甚至超過德國需拿出的戰爭賠款。
在此情況下,德國經濟復甦,柏林發展迅速,新式建築林立,文藝流行發展蓬勃,吉爾伯特經常到街上東張西望,在地鐵全面電氣化後,亞歷山大廣場到波茨坦廣場一帶燈火通明,日夜笙歌,普魯士青年索性每天在大街上玩到黎明、弟弟出門要去上班時才踏進家門。
一日路德維希在家門口攔住早晨方回的兄長,警告吉爾伯特再不收斂,他要請總理下令限制商業時間了。
『本大爺可是幫你玩。』打了哈欠的吉爾伯特振振有詞,『你一個星期放幾天假?說本大爺整天玩,你整天工作就叫做正常嗎?虧咱們也規定了三八制,自己不守法還敢教訓本大爺?』
『哥不要牽托別的!整天在外頭……』
『你也不要牽托別的,工作狂。』
『腓特烈二世要知道這樣,會……』
『臭小鬼!』聽到弗里茨的名諱,吉爾伯特宛如燙了尾巴的貓般跳起來,『敢拿弗里茨說嘴!太久沒被修理了是吧!』才抓住弟弟的領子,猝然頭一陣昏,重心不穩往地上摔去。沒摔趴在地,是因為路德維希眼明手快接住他。
『你看,明明感冒還沒好。』他不敢想像哥哥在車水馬龍的外頭若也如此,會出什麼可怕的事情。
『給本大爺住口!你還不是感冒沒好!大爺只是腳踩滑……』抓著弟弟的肩膀,吉爾伯特不甘心地想站起來,卻發覺自己根本沒有辦法站穩,熬夜玩樂晃蕩本來就傷身,加上經濟感冒沒好,平衡感大打折扣。掙扎了好陣,結果非常難看地、沙袋似地被弟弟扛起來扔回床上。吉爾伯特順勢踢開腳上的鞋子,『正好,本大爺是該睡覺。』
『等等。衣服。』穿著外出服是要怎麼睡?路德維希聞到哥哥身上有香菸雪茄的味道,暗自反省該先把人塞進淋浴間而不是床鋪。現在矯正也不遲。『先去沖澡。』
『本大爺要睡覺。』
『沖完澡再睡。』
『工作狂,去開你的會,少管本大爺。』
啪的聲緊繃的理智斷線。以前哥哥押著他去沖澡,還警告平民才會髒兮兮的、儀容整潔是軍官的好習慣,路德維希覺得如今的吉爾伯特分明跟他鬥氣。懶得再動嘴,架著吉爾伯特硬往浴室拖。
被押送浴室的人拼命掙扎,『威斯特,你鬧啥革命?』他是怎麼養出個怪力老弟?力氣大到架不住。
『是遵循你之前的教導。』
『教導個鬼……』
『那你是鬼哥哥。』
『什麼?是威廉[xvi]教你忤逆我嗎?』
『爺爺說哥不講理的時候就要糾正。』
『威廉那死小鬼……』
『不准這樣說爺爺!』
『他就是死小鬼!』
一路扭打進浴室又跌進淋浴間,蓮蓬頭一開,頓時兩個人溼透。吉爾伯特無法濕漉漉地爬上床睡覺,路德維希怕哥哥隨便沖個水就擦乾應付了事,兩個在淋浴間裡大眼瞪小眼。最後,普魯士人無可奈何地脫掉襯衫長褲往外扔,準備盥洗,才彎腰縮腿,後背就撞到弟弟。
『擠死了。』
攔卡在淋浴間門口監督的路德維希轉頭看打開蓮蓬頭胡亂往身上沖水的哥哥,在心裡微嘆口氣。他不懂為什麼離開王宮,哥哥就愈發像個孩子,愈發毛躁任性,難道是以前在柏林王宮裡總有人伺候?可是在戰場上,哥哥自行打理所有事情都能井井有條啊。見哥哥活像因生氣而毛豎起來的大鳥,水怎麼衝都衝不順羽毛,讓他想伸手安撫那股不平。『……哥,我幫你洗頭吧?』
『啊?』肥皂才要往頭上抹的吉爾伯特回頭。
『我幫你洗頭,好嗎?』
哼了聲算是同意,把肥皂放回盒子裡,洗了手。大剌剌地坐在弟弟拉進淋浴間的板凳,抽過毛巾將上半身的水滴抹乾。
倒了些洗髮精在手上,混些水揉出泡沫,慢慢地將頭髮納入白色泡泡的範圍。吉爾伯特的髮色偏金,在光線下的顏色淡,像是銀色,與他如俗稱的紅髮——在陽光下是金黃色——不太相同。路德維希忘了何時開始兄弟倆不在一起沖澡,大概是一戰爆發之後。在那之前,他記得小時候曾讓哥哥洗頭,被皂沫刺激眼睛而哭了好陣子,還有幫忙哥哥洗頭髮時被抗議個子長高的印象。
以手指和泡沫把東翹西翹的頭毛耙順,像是順毛,讓對方的情緒隨著梳理的動作慢慢地緩和沉澱。感覺頭皮下的腦袋似乎不再冒著怒氣,路德維希才低聲開口:『哥,不要夜遊了,那些對經濟是有幫助,但…你感冒沒好……』
『同樣的話還給你,臭小鬼,你感冒沒好還敢加班。』
『……抱歉。』路德維希忽然想起了一個月前,回家時還看得到哥哥拿著當零嘴的脆黃瓜,邊啃邊看從外頭拿回來的大小政黨宣傳冊子和報紙,等著一起吃飯,後來他連著加班一個星期後,哥哥就開始在外邊玩徹夜、過起日夜顛倒的生活。哥哥一定抱怨過加班的事情,自己總是振振有詞的說事沒做完不能休息,所以哥哥是藉著玩徹夜抗議吧。將落到耳邊的短髮拉回泡沫中。『如果我遵守三八制。哥也會嗎?』
『不會,國防部和參謀本部無聊得要死人了。』
『文書作業是比較枯燥。』路德維希常看到總理和外交部長因為國防部的帳目和要求頭痛不已。國防部要維持遵守《凡爾賽和約》的表面,又要暗中恢復軍備,光是依檯面上的集團軍數和實際分到地方訓練的集團軍數,就要做兩個完全不同的報告版本,更別提軍隊所需的花費是一點一丁地從預算中擠出零頭及使用不引人注意的項目,國防部因應被限制軍備人數,在緩慢增加人數之外更積極發展出新的戰術戰略,避免重蹈希利芬計畫[xvii]的覆轍,召開多次研究會議。這些大多是吉爾伯特厭惡的文書事務。『最近在設計軍區和各地的指揮所,應該很多事……』
『多事個鬼,法蘭斯那個混蛋,成天鬼叫,國防部也拿不出個鬼方法整他。坐在哪裡有個鳥用,無聊死了,還不如去波茨坦廣場玩。』
路德維希無言以對。
國防部也不是沒有其它事可做。前一陣子他與德國代表到義大利熱那亞要求修訂《凡爾賽和約》未果,卻意外暗中與蘇聯簽訂的軍事協定:德方協助紅軍建立現代化參謀指揮部和軍事訓練體系,蘇方則提供土地和基地讓德國訓練軍事人員和生產武器,以規避《凡爾賽和約》的軍武限制。路德維希本以為喜歡戰鬥軍演的哥哥會很開心,卻忘記吉爾伯特排斥前往蘇聯領土,回柯尼斯堡掃墓已經是極限,要長期滯留蘇聯監督軍事演練和試驗簡直是踩到他的痛腳。吉爾伯特聽說弟弟簽了德蘇軍事合作協定消息,僅僅牽動嘴角、拍拍肩膀說幹得好,完全不如真心高興時的又蹦又跳地拖著他衝出門昭告天下、不是喝酒就是大肆宣揚威斯特是世界第一的弟弟。
路德維希想著有沒有其它的消息可以稍微引起哥哥的興趣。『……前陣子軍事演習時,有位叫做古德里安[xviii]的軍官提出摩托車納入作戰部隊的想法,還發表不少論文,哥有沒有興趣?』
『幹嘛?摩托車不是就載麵粉?』
『和約規定萊因地區不能駐軍。如果可以快速的把士兵送到戰區,就能趕得上戰局。』
『所以?』
『古德里安的建議也是有點道理吧。』
『那騎兵師呢?』吉爾伯特不是沒看過古德里安的報告,但從許久之前的條頓騎士團、三十年戰爭中出生入死的騎兵、七年戰爭中為腓特烈二世爭回江山的騎兵團、在普法戰爭中的騎士貴族,長期以騎兵為政治軍事代表的普魯士人,一聽說要以摩托車取代騎兵師就跳腳,轉過頭惡狠狠地看著弟弟:『你把本大爺的騎兵師放哪裡?』
『不是的。』路德維希趕忙改口:『如果,修築快速道路讓騎兵師及早趕到戰場,強化騎兵師的速度,這也很重要吧,這事情需要軍方積極向政府……』
『不會自己在國會那邊講啊?』悻悻然地重新坐好。
『軍方目前對共和政府只有口頭上的支持,並不積極往來,修築快速道路的事情可以拉近兩邊的關係。』
『沒什麼用啦,現在窮的要死,給法蘭斯的債款還沒完呢,修什麼快速道路,老闆最近不是因為預算頭痛?你就是在幫他弄這個,加班到三更半夜還不回家。』順著弟弟的示意低下頭,讓蓮蓬頭的水沖掉泡泡。
因為哥哥說的一點也沒錯,路德維希默默地打消掉勸服哥哥的計畫。
一時之間浴室裡只聞水流打在磁磚地上的嘩啦聲響,白色的泡沫旋舞著滑入排水孔。
吉爾伯特的頭髮短,很快地便沖乾淨了。在路德維希關掉蓮蓬頭水流、轉身拿毛巾時,普魯士青年開口:『過幾天,本大爺要跟測量兵出去。』
『真的?』測量兵出門自然不是遊山玩水,是勘查地形做戰略地圖。
『在柏林待煩了,想看看弗里茨以前打仗的地方。』按住弟弟幫忙包在頭髮上的毛巾,吉爾伯特坐直身體,看到預料中弟弟鬆了口氣的表情,換他臉上出現想嘆氣的表情:『別忘了你也在感冒。本大爺把事情丟給你做不是教你當工作狂,天塌下來都有本大爺幫你扛,聽到了沒?』
他笑了起來,『是是是。』
『回答這樣隨便啊。本大爺洗完澡要睡覺,你也是,今天放假在家一天好好睡覺。聽到沒?』
第二次的回答加上了軍禮。『遵命,閣下。』
他們達成協議,吉爾伯特跟著國防軍勘查製作全德軍略地圖,偶爾去國會大廈,邊打瞌睡邊陪弟弟旁聽國會開會,路德維希也按照時間不加班,一個月至少一個週末到街上和兄弟遊晃。那時候的柏林媲美花都巴黎,軍事政治上故作平靜,文藝生活卻熱鬧得令人目不暇給,柏林有一百二十家報社和四十家戲院,數不清的言論酒吧和小劇場,足可一年不重複地玩樂。有段時間他們熱愛看電影,吉爾伯特甚至會去片場玩,再拖著他去看新上映的作品。
與義大利締結同盟後,元首認為要跟義大利打好關係,交代路德維希好好照顧來德國訪問的新朋友,路德維希便常被菲利奇亞諾拉出去逛大街。每回菲利問著德國哪裡好玩,路德維希能答出來的,都能想到吉爾伯特曾領著他,坐著馬車或火車,一一點數每個經濟城鎮、觀光都市、傳統產業的發展、當年腓特烈二世作戰的戰況。他很喜歡紐倫堡的袖珍藝品,吉爾伯特難得有耐心地等了他一個下午看工匠製作,讓他心滿意足地抱著小時鐘回柏林;他們爬上科隆那座維修個沒完沒了的教堂[xix],坐在上頭俯瞰萊因河;在慕尼黑度過啤酒節;在邁森用著吉爾伯特本來要送毛奇的全套茶具喝茶。
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情,不僅路德維希記著,吉爾伯特都會將之寫在日記上,每當想吃大餐或者忽然想拉弟弟喝到爛醉,總是抽下一本日記,大聲唸著某年某月某日他們幹了什麼帥得天地不容的好事,所以『威斯特快做大餐要不然出去喝酒吧』,就連『這天是本大爺帶你去漢堡看造船廠的日子』也能拿出來當慶祝的主題。路德維希真不曉得哥哥到底寫了多少事情在日記本上。
那一大櫃一大櫃的日記在戰時裝箱移到地下室,西柏林重建後,他特別要求房子必須跟之前一模一樣,按著紀錄將一箱一箱的日記本放回哥哥房間的大書架。他偶爾進來待著,卻不能改變這裡的風景:四面高大的書櫃、井然有序的檔案和日記本,放著毯子的沙發床,兵器架、槍械櫃,大選帝侯腓特烈、腓特烈二世、齊騰、威廉一世、俾斯麥的畫像,上鎖的布蘭登堡協奏曲音樂盒。
此地的時間停佇在哥哥與他因為元首大吵、前往東普魯士的時刻,不再移動。
西德的世界裡有一部分是完全屬於吉爾伯特,而路德維希只是過客。
「路德路德。」菲利奇亞諾探頭,吉爾伯特把西柏林住所的鑰匙給了他,他曉得路德若不在樓下,一定是在吉爾伯特的房間裡坐著。「我帶了新釀的紅酒,很好喝的,來喝吧來喝吧。」
示意到樓下的餐廳再說,路德維希帶上房間的門。
菲利奇亞諾常常跑來西德觀光,同時邀他去義大利。那是個陽光普照的地方,每個人都熱情奔放地唱歌、開心地大笑,比起別號憂慮之國的德國,是片隨和且無憂無慮的土地。菲利奇亞諾曉得他喜歡喝啤酒,拉著路德維希逛過一間又一間的酒吧,中途聽見酒吧老闆的提議,嚷著要帶路德去海邊看亞德里亞海日出。
但喊著要看日出的人,東奔西跑玩了一整天,沒到半夜便與睡眠女神在床上糾纏不清。
即便半小時前和菲利奇亞諾在酒吧裡與羅馬諾和安東尼奧大灌啤酒紅酒威士忌,被教導且篤信「海邊看日出的好地方要早早攻佔」的德國人,在天還黑時拖著菲利奇亞諾起床。邊走邊打瞌睡的菲利奇亞諾連連摔了好幾次,路德維希只好背著他,到沙灘上找張空的海灘椅放下。
吉爾伯特第一回帶他到義大利海邊,他站在沙灘上,傍晚的天空是美麗的玫瑰色,雲氣如畫,海潮聲帶來莫名的熟悉感湧向他,一切是那般溫暖舒服,路德維希直覺很久很久之前自己曾站在這片沙灘上。
『大概是馬克西米安的記憶吧。』一旁迎著海風的吉爾伯特聳聳肩,『只是來玩的,別管那啦。』
『爺爺說是來開會……』
『又不是整天開會。明天本大爺帶你來看日出,這裡的日出和柯尼斯堡的絕對不一樣。』
才半夜,吉爾伯特就把他搖醒,天色仍是深黑時到了海邊。路德維希披著哥哥的外套,把哥哥脫下的背心、長靴、襪子疊好排整齊,抱著野餐籃坐在暖暖的沙地上,看著哥哥拿著鏟子水桶忙碌。他不太清楚哥哥在做什麼,也沒開口問,因為週遭的沙子緩緩地散發著白日陽光的溫暖,與微涼的海風,將氣溫調合成很舒服的溫度,有如蓬鬆柔軟的棉絮鵝毛簇擁著他,睏意漸深,不知不覺中,男孩被與海潮聲一起漫上的睡意淹沒了。
他做了一個夢,夢中有個紅褐髮色的小女孩在掃地,自己抱著一大束的雛菊躲在牆邊,苦思如何開口把花送出去。小女孩很專心地掃地,不經意抬頭與他四目相望,隨即被嚇得哭叫起來。
——我只是要把花送給你,不要哭,不要哭啊。
路德維希慌慌張張地想解釋,卻發現女孩哭個不停。
——不要哭不要哭,正在煩的羅德里西聽到妳哭得這麼響,會出來罵妳的。我只是想把花送給妳,不是要欺負妳,妳不要哭啊。妳聽,羅德里西真的從書房裡出來罵人了。
『笨蛋先生!請問您是不知道海灘是公共場所?』
『原來你也知道海灘是公共場所啊,所以先搶先贏啊!』
醒過來的路德維希揉著眼睛張望四周,天空是深藍色,即將要日出了,坐在旁邊的是敞開襯衫前襟、得意洋洋的哥哥,而奧地利的羅德里西先生站在城牆外……
城牆?
孩子此時才發現自己和哥哥置身於一座半人高的沙城中。吉爾伯特蓋起一座仿柏林城的小沙城,不僅僅是水和沙的堆砌,建築者還將附近的鵝卵石、碎珊瑚石、扇貝、螺貝、海藻海草、樹枝漂流木全部搬來裝飾,美輪美奐的精巧城堡週遭有著漂亮豐麗的濱海花園,城牆上甚至有小小的德意志三色旗招展。
也因為附近的材料全部被搜刮一空,光禿禿的海岸綿延半里,後到的人除了海灘以外根本沒有任何沙子和貝殼可玩賞。路德維希尷尬地看著不遠處提著野餐籃直冒青筋的伊莉莎白,還有眼前覺得普魯士人侵佔太多公共財而發怒的奧地利人,不知所措。
『請問您是半夜不睡覺在這裡工作嗎?』
『這是秘密!你們滾遠點,這城堡和海灘是本大爺和威斯特的,閃開閃開!太陽要出來了,滾遠點,真礙眼。』
『哥……』
『本大爺蓋的沙堡超漂亮的吧!等一下就告訴你秘訣,還有要怎麼搶沙灘!絕對不能搶輸!』
『笨蛋先生,請不要教壞他,無論如何,之前他可是神聖……』
『滾啦!要放閃光去別的地方!他是我弟。嬌滴滴少爺,叫你那惡婆娘幫你蓋沙堡去。』
『你這傢伙……』
羅德里西拉住想把野餐籃武器化的伊莉莎白,推了推眼鏡。『路德維希先生,這位笨蛋先生做了不好的示範,以後您別像他那般不受歡迎。』
『呸呸呸!先搶先贏啦。』
那天趕走了奧匈夫婦後,他們坐在美輪美奐的小城堡裡欣賞溫暖美麗的日出,吉爾伯特教他怎麼掘沙堆土雕塑沙堡,更帶他去踢垮別人的沙堡,然後路德維希見識到伊莉莎白的凶悍:長劍手槍都亮出來地追砍吉爾伯特。
羅德里西在海灘椅上寫著樂譜,見金髮男孩偷偷拆了一些自己城堡的貝殼放回附近海灘時,問著:『那笨蛋先生沒餓壞你吧。』
搖頭。『哥哥對我很好。』路德維希不理解為什麼對方會認為吉爾伯特會『餓壞』他,他們不是人類,吃東西不是必要,不會餓死,而且吉爾伯特是自己吃什麼就把等份的食物往他眼前擺,還怕吃不夠,一頭熱地把盤中的馬鈴薯泥堆成山。
『……那就好,是我杞人憂天了。』貴族青年推了推眼鏡,彷彿話到了嘴邊,因為不甚合宜而被削除,換了另一個說法:『請您記得,他是壞榜樣,別學他。』
聽了弟弟的轉述,回沙堡休息的普魯士青年撇撇嘴。『啥壞榜樣!五十步笑百步,那小少爺和莉莎若先佔領海灘,手段比本大爺還狠呢。』
思考著什麼是壞榜樣,回柏林後還問了爺爺,威廉一世僅笑了笑,回答道:吉爾伯特不會是壞到哪裡的榜樣。
「啊啊!你這馬鈴薯肌肉混蛋!又來侵占我家的海灘!」
來看日出的人們到了海灘,德國人照例早已準備妥當、好整以暇地等著日出,晚到的人目瞪口呆地望著被德國觀光客搶光了沙子的光禿海岸,暴跳如雷破口大罵。
「你到底是幾點來的啊!不要把我家當你家!這沙灘是我們義大利的!安東尼奧!你是不會開口說點什麼?啞巴了嗎?不要拉著我!菲利你是睡死是不!居然帶這顆馬鈴薯來看日出還跟他一起堆沙堡?」
坐在沙碉堡裡,路德維希聽著南義大利—羅馬諾大吼大叫,看著一邊苦笑的西班牙人,覺得無動於衷的自己頗像當時的吉爾伯特——除了碉堡不需要貝殼或漂流木等等裝飾。之後和哥哥到了海邊,自己有樣學樣的前兩晚先敲定了要攻佔的灘頭,前一晚準備好鏟子水桶小國旗,很早就出發、堆沙堡圍起自己的地盤。吉爾伯特讓他去堆碉堡,自己在海灘椅上喝啤酒或呼呼大睡,第二天一早對目瞪口呆的它國人扮鬼臉,大肆炫耀自家弟弟迅速俐落搶下觀賞日出的最佳位置。
義大利男孩在手足的使勁推搖下終於醒來,呆呆地、恍若未聞地聽完哥哥的大吼大叫。接過、喝完路德維希從保溫瓶倒出的濃縮咖啡,菲利奇亞諾才真正清醒,吃著前一天準備好的早餐,發現週遭一夜之間出現的沙碉堡很是興奮。
「路德好厲害。」菲利奇亞諾一手端著盤子,一手摸戳沙堡材料的密度。德國人的手藝果然不是蓋的,水和沙的比例剛好,手指要稍微使勁才能戳進沙堆中,沙堡上插著義大利和德國的小國旗。真是奇妙,昨天根本沒在路德的行李裡頭發現這些啊,連水桶和鏟子都沒有見到,路德到底是從哪裡變出這些東西的呢?可惜城堡太樸實了,一點裝飾也沒有。「我可以在沙堡上加些貝殼或裝飾嗎?感覺好單調喔。」
「先吃完你的早餐。」
「OK!啊,要日出了呢。」
「嗯。真難得你在日出前醒來。」
「唄,如果是出來一起看日出的話,就要起來啊。看日出約會很棒呢。」
無論歲月流逝人事變遷,亞德里亞海日出總是溫暖美麗,金色的朝陽隨著海風拂開沙灘的微暗,帶來希望般耀眼的色彩,日夜交替那瞬間,沙灘附近向來吵嚷的義大利人們都停止交談,屏息寧肅地看著屬於他們的神聖與恩惠降臨大地。
難得安靜的菲利奇亞諾深吸了口氣,彷彿把陽光的溫暖和活力吸進身體,嘆息著,綻露出的笑臉如同映著朝陽金黃色沙灘那般燦爛。「唄,這裡的日出最漂亮了。吶吶,路德,跟波羅的海的日出不一樣吧!」
「這裡比較溫暖,沙品質很好,很容易堆砌。」
「路德怎麼會學堆沙堡?」他好難想像一板一眼的路德會有興趣在沙灘上建造精巧的碉堡。
「我哥教我的。」
「真的嗎?好想看看吉爾堆的沙堡是什麼樣子,一定跟路德的很不一樣。」
「如果局勢改變,大概他就可以來威尼斯了,他也很喜歡堆沙堡。」
「什麼改變?哪種改變?」
「大概……像是蘇伊士運河危機那種事情發生吧。」有言「危機就是轉機」,發生國際重大事件就有機會改變現狀,趁機削減圍牆的阻力,他就能與哥哥相聚。「也許需要一場戰爭……」
「唄!我不要我不要,那現在這樣就好了。」怕痛的菲利不喜歡打仗也不喜歡國際危機,那些事情不但可能使人民死傷,也會使國家容易染上經濟感冒。「維持現狀就好了,不要改變。」
「像你家外交部長上回的說法嗎?」
為了歐洲的穩定和平,兩個德國應該繼續維持下去。雖是事實,卻連法蘭西斯或伊凡都不敢當著德國兄弟的面公開說出來,但義大利外長無意間就脫口而出。
「是那個兩個德國,一個路德一個吉爾的事情嗎?他講的沒錯啊。」
菲利奇亞諾不認為有什麼不能講,路德是一個國家,吉爾是一個國家,這樣不好嗎?現在路德常去布蘭登堡門去看吉爾,也常寄禮物去東德,看到吉爾穿上寄去的衣物,路德都很開心,可以寫信寄禮物是好事情,維持現狀有什麼不好?為什麼鄰居諸國都臉色僵硬?法蘭斯哥哥莫名其妙地說:『果然是枕邊人才能說實話,真令人羨慕』。
「我喜歡路德也喜歡吉爾,維持現狀就好啦,不要出事啦!說不定我們寫邀請函,吉爾也可以到這裡跟我們一起玩、一起吃義大利麵。」
「……是這樣就好了。」若非瞭解這小傢伙心直口快、沒惡意又沒神經,討厭打架害怕吵架只想維持當下和平,路德維希恐怕會冷著一張臉嚴肅地糾正:東西德合併才是統一的德國。
眼見德國人開始呈現「藍色」且沉默的狀態,義大利男孩才想著要怎麼安慰同伴,遠遠看到哥哥和安東尼奧提著水桶正在撿拾海邊的漂流物,忽然想到剛剛說要裝飾沙碉堡,急急地跳起來。「路德路德,我們去撿貝殼裝飾沙堡,還有海藻和礁石,不快點,羅馬諾哥哥都搶走了……哇!」
「小心點。」為什麼連跨出沙堡都會跌倒呢?路德維希抓著菲利奇亞諾的胳膊,免得男孩臉朝地的摔下去,撈起擱在一邊的水桶,任自己被拉著在海灘上漫行,不時將往危險礁石區跌去的菲利奇亞諾扯回來、將看得到、可以裝飾沙碉堡的海藻、礁石、貝殼、漂流木等等裝進水桶……就像吉爾伯特帶他走過夏日才暖和的波羅的海海邊、撿拾漂流物,撿到琥珀時還會興奮地湊在一塊兒細看裡邊凝結的時間。
現在是過去累積而來,一如現在,只要他回望,所走來的每一步都在沙灘上留下足跡,也都伴隨著身旁人的腳印,現在所遭遇的開心的、難過的事情,都能讓他想起與哥哥相處的過往。
普魯士的精神深深地存在於德意志的意識中。
他曾幾次詢問自己在遇到哥哥前發生什麼事情,與他有著深刻關係的馬克希米安究竟如何,吉爾伯特總是打斷弟弟的問題。
『你是威斯特,就是從當本大爺的弟弟開始,之前什麼鬼扯蛋都不關你的事。』
雖說如此,但吉爾伯特沒有阻止他閱讀史書。路德維希從旁觀者的眼光綜觀那段歷史:稱霸一方、分封諸國、權力分散、徒具虛名,希望能重現羅馬帝國未成的虛幻無力國家,孤坐在陰暗王座上的黑衣小男孩,有著「我會回來見你」卻無法實現的悲哀諾言。
路德維希對此感到難過但沒有悲傷,普魯士擋住那些黑暗的過去,推著他不停地往前走。到了柏林後,他從未有悲哀孤獨的感觸,週遭一切都是爆裂的激情的,吉爾伯特總是生氣勃勃帶著他東奔西跑,就連兄弟倆吵架冷戰,依舊能感覺到平靜水流下的怒濤。
直到二戰後的分離。
昔日血氣剛烈的吉爾伯特當下沉默地讓上司處理一切,不發一語地往來於布蘭登堡門與波茨坦,因為東德是蘇維埃控制的國家,一舉一動都須經過莫斯科的審查。而路德維希以沉默表達西德沒有自主權,一舉一動不能超出監管國所限制的範圍。在赫爾辛基會議之後,東西德在冷戰間致力於貿易正常化、關係正常化,儘可能互通有無,阻止任何造成敵對的可能。但如此的努力只是讓他們的關係越來越像工作時間錯開而只能看到相互燈火聲音的陌生鄰居,而不是曾親暱到會打架吵架更會不惜一切保住對方的兄弟。
從互不承認到各自成為國際主體、充滿隔閡的國與國關係,完全看不出是昔日同為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也見不到統一的些微曙光,甚至有人預言不流血至萬人塚的地步,兩德是不可能統一,而現在又有哪種情勢和危機會產生那樣劇烈的變革?先不論菲利奇亞諾家的外長想法是否正確、是否週遭所有國家都這樣想,在心裡堅持德國必須統一的路德維希自己也開始隱隱地懷疑。
也許維持原狀才是最好的?也許德國註定要分裂才能獲得平靜?也許吉爾伯特自己也想自成一個國家?
路德維希抬頭望,布蘭登堡門上的吉爾伯特也回望,露出好看卻不真實的笑容,那笑容已經染上伊凡那孩子氣卻殘忍、表情不對心的陰沉,失去以往的坦率與飛揚跋扈。牆西的德意志青年也知道自己回應的笑容正努力隱藏不想讓哥哥擔心的憂慮,而哥哥一定看在眼裡。
鎖鏈依舊綁在他們身上,他們沒有掙脫的力量;無論團聚或分開,他們沒有決定權。
唯有時間能磨耗侵蝕看似無法斬斷的戰犯枷鎖與主義桎梏。
咫尺天涯,在無止境的等候與凝視裡,寸寸累積的思念成為單一的祈禱:
一八七一年,這片土地排除四鄰的干涉,揚起屬於自己的黑白紅三色旗,昭示自己的獨立與驕傲。
他們曾經如此自由,未來有天仍會如此。
[ii] 一九五六年的蘇伊士運河危機:或稱「第二次中東戰爭」、「西奈戰役」,因為運河的利益造成埃及與英、法、以色列交戰,美國與蘇聯也陸續涉入。此事件宣告美蘇取代英法成為世界霸權,也讓埃及日後成為阿拉伯世界對抗以色列的主要力量。
[iii] 指一九六二年古巴危機。
[iv] 東北航道為穿越北冰洋靠俄羅斯的南側水域,溝通大西洋和太平洋的航道;西北航道為穿越北冰洋靠加拿大的南側水域,溝通大西洋和太平洋的航道。這兩航道都比原本繞印度洋的航線或者經巴拿馬運河的航線更短,也能航行更大的商船或軍艦。前者長期為俄羅斯領有,大致上有半年通航期,後者原為不穩定的航路,進入二十一世紀後因為暖化,目前即將全面通航成為炙手可熱的航道,其商業利益讓美國和歐盟主張此水路為國際公海不該由加拿大獨有。
[v] 拿破崙遍讀前人軍事著作,曾推崇腓特烈二世的戰術。吉爾伯特在這裡提及「學生」,是為普軍於耶拿會戰(一八○六年十月十四日)中慘敗給拿破崙一事給自家留點面子:普軍是敗給普魯士腓特烈二世教出來的學生。
[vi] 指一九五六年匈牙利十月事件。匈牙利人對其共產主義政府與其親蘇政策不滿,由學生運動開始,引發全國性革命,最後因蘇聯軍隊入駐匈牙利,並配合匈牙利國家安全局血腥鎮壓而結束。同年發生蘇伊士運河危機,諸國無暇介入。當年為奧運年,此事件發生後,奧運成為匈牙利人爭取國際尊嚴的舞台。匈牙利男子水球隊於準決賽遇上蘇聯隊,比賽中諸多暴烈動作,匈牙利球員被對手所傷,臉上血流如注,造成觀眾憤慨鼓譟,最後群眾遭警察驅離。此事被媒體下標題為「水中血戰」。匈牙利男子水球隊之後打敗南斯拉夫隊獲得金牌。
[vii] 在此指神聖羅馬帝國兩選帝侯國:薩克森、巴拉提那(即今日德國Pfalz地區,拉丁文之名稱Palatium,意指:古羅馬皇帝居所。巴拉提那伯爵有時會翻譯為「普爾法茨伯爵」或「萊茵行宮伯爵」)。
[viii] 一九七二年《基礎條約》(德文Grundlage唄rtrag):在戰勝四國的同意下,東西德簽署條約,視對方為政治實體,但不是國家。在此之前,西德不承認東德是政治實體,東德則一直尋求華沙公約組織外的國家承認其為政治實體。
[ix] 雖然監管聯邦德國(西德)的英美法三國,實質上不再干涉聯邦德國內政,但法理上,三國對聯邦德國仍有監管權和內政干涉權,包括柏林市的政治代表權。直到一九九○年九月美蘇英法與已經決定統一的兩德簽訂《最終解決德國問題條約》(或稱《二加四對德條約》(德文唄rtrag über die abschließende Regelung in bezug auf Deutschland),正式將二戰遺留的問題作總結,即將統一的德國才真正取回政府主權(德國的統一日是一九九○年十月三日)。
[x] 指一九三九年冬季,芬蘭遭蘇聯入侵,雖英勇作戰,仍不敵蘇聯人海戰術,轉向瑞典英法求援,英法兩國的支援稀少,瑞典限於中立國身份,只能私下派遣部隊支援芬蘭,程度有限。最終敗於蘇聯的芬蘭簽下和約後,接受納粹德國積極的提議,加入軸心國一方以對抗蘇聯,爭回在和約中失去的土地。
[xi] 路德維希稱德意志皇帝威廉一世為爺爺。
[xii] 歐安會:即「歐洲安全與合作會議」,一九九五年改名為歐洲安全與合作組織(OSCE,德文縮寫為:OSZE),由歐洲國家和北大西洋公約組織中的非歐洲國家討論歐洲安全與合作問題的會議。
[xiii] 指德意志地區一八四八年自由主義革命時期,革命者希望分裂的德意志地區能統一,建立正式的單一政府和軍隊,因而寄望於德意志地區的強國:普魯士。在法蘭克福保羅教堂聚會的自由主義人士,並選舉普魯士王腓特烈•威廉四世為德意志帝國皇帝。但是整場「革命」,在普魯士王拒絕接受自由主義者送上的皇冠與憲法的情形下,宣告失敗。
[xiv] 共和國宮(德文Palast der Republik):位於東柏林市中心的東德人民議會的建築。目前已被拆除。
[xv] 蒂爾加滕公園(德文Tiergarten)為柏林市中心的公園,昔日位於西柏林東側邊緣,公園東南角為波茨坦廣場,東側的艾伯特大街(南北向)沿路即為柏林圍牆。公園被東西向的六月十七日大街貫穿,六月十七日大街與艾伯特大街交匯口為三月十八日廣場,即為布蘭登堡門所在地。穿過布蘭登堡門,往東行,即為巴黎廣場與椴樹下大道。
[xvi] 指德意志帝國皇帝威廉一世。
[xvii] 德國參謀總長希利芬伯爵(Alfred Graf von Schlieffen)於一九○五年提出,對付兩鄰(法俄)宣戰的戰術:先對付法國,軍隊逆時針方向經過荷比盧三國兵臨巴黎,以最快速度逼迫法國投降,再轉而對付調兵較慢的俄國,避免同時兩面作戰。但一次大戰中此計畫失敗(是軍隊不能貫徹此戰術而失敗或因為固執貫徹而失敗,存有爭議)。一次大戰結束後,德國軍方仍不斷針對此計畫缺失檢討。
[xviii]古德里安(Heinz Wilhelm Guderian):有譯為「古德林」。一戰後主張摩托化兵種由勤務兵轉為戰鬥兵,之後衍生出裝甲部隊的建立、裝備、編制及戰術。早期其理念遭到國防部蔑視,而後在希特勒支持下得以實現,實戰於波蘭戰役。被尊為「閃擊戰的創始者」、「坦克戰之父」。
[xix]指科隆主教座堂(德文Hohe Domkirche St. Peter und Maria)十三世紀中起建,斷斷續續地施工,至一八八○年由德皇威廉一世宣告完工,耗時超過六百年,在十九世紀為歐洲最高建築,至今日仍不斷有修繕工程。另一提:至今仍未完工的教堂是西班牙巴塞隆納的聖家堂(Expiatory Church of the Holy Fami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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