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五──東西柏林/單翼黑鷹
一九六五——東西柏林
單翼黑鷹
「我們會再見的,布蘭登堡門見。」
微弱的耳語,輕聲拂過黑鷹的頭頸。
霍亨索倫家族族長,普魯士公爵路易.腓迪南終於得到允許,於一九五二年將腓特烈二世的棺木從馬堡的伊麗莎白教堂移到家族所在地的霍亨索倫城堡。路德維希以家族舊友的身分陪伴移靈。這位置本來是由吉爾伯特擔當,但自東柏林寄來的邀請信回函中潦草的筆跡寫著「不克前往」。
路德維希推測哥哥不僅是不能來,更是不想來。
『弗里茨想葬在無憂宮露台下面,他就是想躺在那邊!』吉爾伯特每次去波茨坦的王家墓穴時總在抱怨。『大兵就願意躺在腓特烈老爹旁邊嗎?[i]這沒辦法,大兵就是會照規矩躺,可是弗里茨不想躺大兵旁邊,他也說他不要躺那邊。小傢伙就是不聽話,說露台那邊太不正式了,弗里茨自己墓穴都蓋好了,有什麼不正式的。』
棺木於一九四四年移到馬堡是因為柏林地區遭受轟炸,戰後諸事繁忙,在西德的霍亨索倫家族沒有足夠人手看顧馬堡,才移靈回西南地區的家族城堡。對吉爾伯特來說,遵照腓特烈二世的遺願最重要,除了回無憂宮安葬,他都不會來參加的。
在略微搖晃的車上,路德維希伸手撫著棺木邊緣,想著裡頭那人生前的輝煌:在霍亨弗里德堡和索爾,黑白色鷲旗迎風招展,吉爾伯特策馬站在王旗旁,迎接他們軍事改革後的第一場勝仗,雖然中途被奧軍偷襲、狼狽地把隨身物品都搞丟了,卻是腓特烈將新戰術初次付諸實行,那天清點戰果是奧軍兩倍於普軍的傷亡,普軍大勝。吉爾伯特開心得當著所有將軍的面,很沒禮貌地把三十三歲的腓特烈抱起來轉,笑喊著:『本大爺就說一定會成功!』
吉爾伯特說到這件事情,每次都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說到腓特烈尷尬到差點拿馬鞭抽他,因為吉爾伯特把他當女孩子抱起來轉,毫不顧及王的威嚴。
『可是啊,弗里茨小時候可愛得不得了,洋娃娃似的,所以大兵才會修理他,怕他真的軟趴趴。你有沒有看過大兵請人畫的圖?敲小鼓的弗里茨是藍絲絨金髮洋娃娃,跟你小時候一樣可愛,真的好可愛好可愛好可愛!跟威斯特一樣可愛啊!』
這過往路德維希聽了很多次,從新奇、無聊到察覺背後的涵義而羨慕。
腓特烈二世對吉爾伯特來說是很特別的,路德維希有段時間很喜歡希特勒,但兩者不能比擬。吉爾伯特會直接用弗里茨稱呼腓特烈二世,親暱得像兄弟像情人,直來直往,甚至會打架,據說在一七四一年莫爾維茨會戰中,他們倆為了國王疑似臨陣脫逃地擅離主營之事,互毆了好一陣。對路德維希,吉爾伯特選擇性地坦白,諸如路德維希和馬克西米安的關係、一戰時如何和伊凡交易解決東線。路德維希每回想問個究竟,他便聳聳肩:『解決了還有啥好問的,有空再給你看我寫的日記。』真要借來看,則會以:『那又不重要,這麼想探哥哥的隱私啊』拒絕。
紐倫堡審判後,在柏林忙於戰後重建的當兒拿到「取消普魯士邦建制」的公文命令,他瘋似地四處奔走尋找消失的哥哥,最後絕望地從波蘭回返。
在他鎖上門拒絕對外聯繫,望著屬於哥哥的、塞滿書庫的千萬本日記發呆時,外邊的隨扈膽怯地敲門,提到波蘭—菲尼克斯來電。
「告訴那傢伙,不來接這通電話,後果怎樣自己負責喔,不關人家的事喔。」
無論是之前的過節仇視,亦或本身對不熟識者的膽怯,總是用三八、囂張掩飾自己怕生性格的波蘭青年在一山還有一山低的權衡下,逼迫自己打了電話。
「吉爾伯特被伊凡帶去柯尼斯堡,快點把他帶回去啦,你知不知道你們兄弟給人帶了多少麻煩?戰後重建也很辛苦唄,不要以為但澤港很好重建,你們轟炸破壞了一堆,唉喔,不管不管啦,你早點把他帶走啦,聽到沒啊德國佬,哼一聲是會死啊,你不要以為人家是好心……」
聽到第一句,路德維希便捂住自己的嘴,抱著電話的手直發抖,放下心的淚水險險潰堤。
普魯士沒有消失,只是被帶走,只是一貫的先做再說,只是無法傳訊息告訴弟弟他在哪。
吉爾伯特仍存在著。
「喂!路德維希,你不要以為人家口水不用錢啊,你到底有沒有聽到啊,你哥吉爾……」
「非常感謝你,菲尼克斯。」
爆吼的音量隱藏喜極而泣的激動,也是表達自己非常非常感激菲尼克斯的通知,卻把怕生的波蘭人嚇得慌慌張張地掛了電話躲到一邊,確定路德維希不會從電話中鑽出來揍人,不甘心地朝著電話叫囂:「兇什麼兇啊!人家好心通報你唄,你跟伊凡都一個樣啦!人家要跟托里斯講去。」
不料在托里斯家的沙發上還沒喝完一杯茶,那兇巴巴的德國人追蹤般地打電話追來,原本想戲弄友人而搶接電話的菲尼克斯嚇得把電話給切了,電話鈴聲卻不甘心地一響再響。托里斯無奈地接起電話,聽筒裡的聲音是低聲下氣,請求立陶宛人讓他進入波羅的海東岸。
即使立陶宛—托里斯背著家族老大哥偷偷應允,滿懷希望的人卻進不了昔日的東普魯士,伊凡的力量限制了同種生物進入這塊區域。
「這裡是伊凡先生唯一的波羅的海不凍港港口,聽說將是蘇維埃家族艦隊的基地。」托里斯私下陪同路德維希到立陶宛與加里寧格勒交界,遠遠望著哨兵的駐守台。見德國人死盯著那片昔日國土,握緊拳頭又咬牙切齒,托里斯連忙勸阻:「請別直接闖進去,那裡戒備不比尋常。」
「我知道。」
望著那片荒涼、徒以哨兵台、鐵絲網、枯木白雪裝飾的界線,路德維希知道自己無能為力。吉爾伯特向來討厭伊凡,不僅僅是坦能堡戰役的過往,東方的巨大帝國帶給普魯士永遠的壓力,普魯士人不想被冬將軍吞食、往西發展,移都後,他常待在柏林,遠離蘇俄的冰雪。兩次大戰負責東線,與其說是認命或想克服心理的陰影,不如說是不願看到連路德維希都得向伊凡認輸的境地。
「我會想其它的辦法,謝謝你,托里斯。很抱歉麻煩你這些。」
無法從加里寧格勒救回哥哥,路德維希轉從在柏林的監管四國下手。戰勝國不可能永遠佔領德國,為了各自的大選和上司替換,總有一天要解除對德的軍事狀態;四國也達成共識,待新德國政府成立,戰勝國簽訂對德和約,四國便會離開。路德維希下定決心,在戰勝國都已自行切割德國領土的當下,和約不過承擔罪責和巨額賠款,再糟糕也不會糟過《凡爾賽和約》,先想辦法成立新的德國政府、簽下和約、將哥哥接回來,和約的內容日後再想辦法修訂。
但事與願違,路德維希的預想藍圖,第一部分便出了差錯。民主與共產壁壘分明的爭執裡,兩邊局勢逐漸白熱化,新德國政府在波昂的成立,相應的是伊凡利用設立在東邊的德國經濟委員會控制了德國的東半邊,並將吉爾伯特帶回柏林,表明不承認以路德維希為代表的聯邦德國、俄羅斯握有另一個成立德國的向心力籌碼。
路德維希不認為自己就能代表德國,但局勢不由得他說不。會議上沒有發言權的他只能旁觀,隔著那群人——阿爾弗雷德、亞瑟、法蘭西斯、伊凡,望著另一邊的吉爾伯特沉默地撫著手上像是禿鷹的東德黑鷹,一同聽著各自的發言人彷彿戰勝國的傀儡般發言。
「德意志聯邦共和國(西德)是唯一有權利為德意志民族說話的代表。我們不承認華沙公約裡德東奧德河奈塞河界,東德沒有合法地位討論德國的統一。」
相對於西德的主張,東德冰冷地回應:「我們不承認德意志聯邦共和國的獨立性,全德政府必須獨立於西方盟國之外,全德大選必須排除聯合國委員會的監督,自行決議德意志的前途。」
彼此攻擊對方的言詞彷彿梭子在兩德邊境往來,激烈的彷彿對方是民族死敵,但不承認對方的兩德絕非心懷憎恨,甚至有著愛和想念,各自主張自己才是德意志的主體,是期望能解除兩大陣營的枷鎖、與對方重組德國。
劍拔弩張之際,一九五二年三月,伊凡帶著上司的建議來到柏林,和阿爾弗雷德、法蘭西斯、亞瑟商量:路德維希和吉爾伯特可以重新合組德國,條件是新德國不能對外擴張,所有國家也不能與新德國結盟。[ii]
一如巴黎和會,依舊是戰勝國的會議,德國沒有插嘴的餘地。
提議沒有得到英美法的支持。因為路德維希尚未加入北約,家裡已是北約部署的地盤,若吉爾伯特與弟弟形成不結盟的德國,目前仍是虛弱厭戰的法蘭西斯不可能成為堅強的哨兵,北約組織在歐洲本土勢力隨即弱化。未收到善意回應的伊凡也沒堅持,懷疑「新德國不與他國結盟」的理想有變,史達林不願冒險讓吉爾伯特與弟弟相聚。
於是不結盟德國的提議無疾而終,被戰勝國控制的東西德不被允許決定自己的前途,一九五五年分別被拉入兩大軍事體系: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和華沙公約組織,披上軍袍,成為防備兄弟的哨兵。
直到美蘇兩大強權是友是敵尚在未定之天,阿爾弗雷德和伊凡兩隻笑面虎成天開著真真假假的玩笑,伴隨著核子武器研發的成功,猶如俄羅斯轉盤、或張或弛的對抗關係成為常態。也因為兩邊的對抗,路德維希保有行動自由、逐漸擁有發言權。從普魯士轉變成東德的吉爾伯特,從原本的外交籌碼,成為伊凡不可或缺的前線戰士,畢竟波蘭—菲尼克斯最想掙脫蘇維埃家族,伊凡不信任菲尼克斯,不得不放出權利安撫穩住吉爾伯特以牽制波蘭,同時以龐大的駐德蘇軍緊迫盯住東德的一舉一動。
路德維希想與吉爾伯特商談,無奈自己行動一直被監視著,難以東行尋找哥哥。吉爾伯特在一九五○年柏林城市宮被拆除後,大為不滿地拼命想掙脫伊凡的控制,於一九五三年六月十七日最大規模的抗爭遭蘇軍鎮壓之後[iii],便沒有出現。兩人根本碰不到面。
直到一九五七年年底東西柏林交界的布蘭登堡門重新完工,吉爾伯特才出現在上頭,坐在門頂的馬車上發呆。
重建中的柏林暮氣沉沉,戰勝國的塵沙灰茫茫地遮掩天空,彷彿所有的生物都將蒙塵。灰色天際下,青銅馬車上的背影分外悽涼孤單。
私自越界爬上紀念門的德國人忽然忐忑不安。情緒外露的吉爾伯特向來有話直說,喜怒溢於言表,撕去那張總是笑著甚至撒嬌的臉,眼前冰冷的銀髮青年彷彿陌生人。路德維希荒謬地聯想到當年失去記憶的自己,在哥哥的引導下,理所當然地成為德意志,逐漸忘卻曾是神聖羅馬帝國的一部分,如今被取消建置的普魯士人會不會如那時的自己一般失去記憶,被伊凡影響認為自己是「德意志—吉爾伯特」,完全忘記德意志—路德維希?
想得再多也抵不上直接開口,躊躇再三,終究吶吶地開口:「哥?」
「……叫我吉爾伯特。」
那音調是熟悉的尷尬,是不想說話又非得開口的低沉聲音。他舒了口氣。「你永遠是我的哥哥。」
沒有糾正,也沒有回頭的跡象。銀髮的青年仍眺望著遠方,表情演在軍帽帽簷的陰影裡。
順著吉爾伯特的目光望去,同青銅馬車朝往的方向一般,路德維希知道哥哥懷念的視野盡頭是東方的柯尼斯堡,過去每年哥哥都會帶他去那裏的大教堂掃墓,回憶曾一同征戰的團長、公爵、國王。那裡有吉爾伯特最無法消磨忘懷的記憶,也是如今吉爾伯特回不去守不住的故鄉。
柯尼斯堡和普魯士邦已經消失,在灰白陰沉天空下的銀髮青年,彷彿也將跟著消失。路德維希愈想愈怕,直想將哥哥從虛空中拉回現實。「我們重組德國好嗎?」
「現在是東西德,沒辦法了。」
平淡的話宛如一股責難兜頭往路德維希身上傾洩而下。西德先於東德成立,看起來像是拋棄了另一部分的自己。他急急地解釋:「西德的成立是上司遵從西方三國的意思,我絕沒有單獨成為國家的想法……」
「我知道,我們是不得已地變成單獨的國家,不是你自己決定的。」吉爾伯特頓了好一下,嘆了口長氣。「這片土地原本是分裂的,也許分裂是常態,統一才是異常。」
「德國是由我們合組,這是你在德意志帝國成立時說的。」包括黑白黑鷲旗普魯士等分裂的邦國,歸於黑白紅三色旗下[iv],之後自稱承襲神聖羅馬帝國,總和兩者的黑紅金橫紋旗[v],同時代表德意志生命與普魯士精神並存。「德國是我們組起的,這片土地上唯一、統一的國家。」
「我們會變成東西德,是因為德國戰敗……」
「但他們沒有權力拆散我們。我們平安在一起最重要,和約、自主這些都可以慢慢再談,甚至是不結盟的國家。」
「不結盟的德國無法讓他們安心。你低估了伊凡、法蘭斯和亞瑟對我們的恐懼。」蘇俄沒有堅持「不結盟的統一德國」的提議,是因為東德的地位日益重要,是蘇聯握在手中足以威脅牽制西方的一張王牌。統一的德國不利於蘇維埃家族,就算德國統一、不與四鄰結盟,它會成為歐洲最強的經濟體,從經濟層面威脅蘇俄的思想、在政治上挑戰英法的地位。
自古以來小邦林立、鬆散的德意志地區就像柔軟的海綿,讓四方國家有緩衝和備戰的空餘。新興強權的普魯士國王兼任德意志皇帝——吉爾伯特和路德維希合組德意志帝國,讓歐洲中心的海綿一夕之間變成堅實的水泥塊,甚至是個從中伸出刀劍槍砲的可怕水泥塊。四鄰越是防備,德意志就越為自己的生存空間擔憂,與四鄰發生衝突。
從一八四八到一九四五,德意志從唯唯怯怯只求一方屋簷棲身不受欺負,到世界必須以德國為最優先。他們成為歐洲的噩夢。
歐洲沒有國家忘得了德國在一次大戰後的復仇。德國是歐洲的不安,歐洲是德國的不安。在四鄰恐懼又無法讓德國消失的局勢裡,德國不能統一,它必須扮演兩大強權中的緩衝區,若不選擇四國共治,折衷的方式就是東西德。
「東西德是折衷的結果,我們保有自己的力量,不會被欺凌也不至於被忌憚。」
「這是他們的自私,是犧牲我們換取的和平!我會簽了和約或降書並不是想要分裂。」如同一戰結束時害怕跟吉爾伯特分離而簽下《凡爾賽和約》,離開柏林的路德維希拼命趕往新總統鄧尼茨的指揮部,在衡諸讓德軍往西面投降時間,儘快地簽下降書讓哥哥能回來,哪料到伊凡逼著吉爾伯特在柏林簽下另一份降書,[vi]從此開啟兩個德國的先聲。「分裂是戰勝國的希望,他們為了他們的利益擺佈我們!」
「如果是出於我們自己的意願,就不是擺佈……」
「這是我們的意願嗎?德國是我們合組,是普魯士和德意志……」
「普魯士已經不存在了。」
不祥的寒意冰珠子般竄上心頭,不知道那會是什麼可怕的事端或預感,路德維希猛搖頭,彷彿將那股不祥甩開,說服自己般加重了語調:「就算我們是東西德,兩德統一、我們在一起才是德國。」
「你是德意志,從一次大戰後,你就是德國的主體,我只是你的家人。」頓了一下像是想起什麼,吉爾伯特的聲音掩在撐著頭的手掌下:「所以到底是報應臨頭了……」
那時無論是吉爾伯特、羅德里西、法蘭西斯,誰也沒有把神聖羅馬帝國孩子般的告別話放在心上,直到德國橫掃歐洲,命定般,昔日神聖羅馬帝國的騎士們全部回歸萬字旗下,而義大利的菲利奇亞諾成天纏著路德維希,彷彿馬克西米安的願望成真。
「那個小少爺知道是報應,所以合併時不敢說什麼……」
「是德奧合併的事情?哥是說……」
「他心裡有鬼,馬克……」驀然察覺自己在跟誰說話,吉爾伯特把帽子往臉上拉,遮掉了後半的話語,哼了一大聲像是去掉什麼不滿。「那是我跟那小少爺的事情,跟你沒什麼關係。」
路德維希沒有追問,昔日的事情不是當下他最關心的。他拿過哥哥臉上的帽子,吉爾伯特沒有堅持,無表情的表情在寒風中更顯冷漠,看得路德維希很難過。吉爾伯特藏了太多事情不想讓他擔心,這種不確定感才是令他最焦慮害怕。「哥,伊凡用什麼威脅你?為什麼你去聽審不告訴我?你向來不服這些!你一向都是說打輸了下次贏回來就好了,只要最後贏了就好……」他不明白向來專橫的吉爾伯特為何沉默,任他國左右他們的前途。哥哥向來情緒外露,好惡分明,除了伊凡給予的壓力和限制,還會有什麼理由讓他消沉?
「不服也得知道自己的極限,本大爺也是有窩囊、願意低頭的時候。」略抬頭,對上藍眼的紅色眼裡只有平靜,吉爾伯特一點也不想告訴弟弟自己被伊凡給狠揍了一頓,他們不是人,傷口也看不出來,不需要讓容易操心、現在也還在感冒的弟弟為這種鳥事情跟別人起衝突。「你沒事就好了。」
「那哥哥呢?」
「本大爺一個人無所謂的。」
「不該是這樣的。」他無法忘記離開紐倫堡之後差點見不到哥哥的絕望,無論哥哥是如何為他好、不希望他受到傷害,這讓他心裡更沉重,更擔憂哥哥的安危。「我們是兄弟,要照顧彼此的,不是只有你單方面地付出。很多事情你不想讓我擔心,但,取消建置,還有
「抱歉啊,讓你擔心了。」吉爾伯特打斷抗議。「從二戰開始就是你當領頭,本大爺頂多當個參謀長,在你不知道怎麼辦時罩你。」
「哥不要岔開話!遠的不說,
「你就非得知道本大爺被打成什麼慘樣嗎?」
「不是!」抓住吉爾伯特的肩膀,「我希望哥能更重視自己……我希望哥是平安的。」
「當哥哥嘛,就是要罩弟弟。哪有反過來的。威斯特太聰明,沒法處理的事情一定是天大地大,本大爺只好拼老命解決啦。我也擔心你被法蘭斯他們威脅。」摸了摸弟弟的頭,力道很輕柔,手指拂開落在眼前的短髮,滑拂過臉側,不如過去使勁地弄亂弟弟的金髮。「打架總是有輸有贏,以前都更糟過,現在沒什麼大不了。」見路德維希帶著些許不滿的表情,他搶先把話拋回去。「不相信本大爺?」
「哥只是把事情淡化,不讓我擔心。」他絕不願意事情只有哥哥擔下,德國是他們合組,事情就該一起擔下。「兄弟本來就該照顧彼此。以前是你照顧我,現在輪到我,我能照顧哥哥的。」
「你還在感冒,先照顧你自己,別讓本大爺擔心吧。」
「這邊狀況已經慢慢好轉了,總理艾德諾(Konrad Adenauer)很努力。是哥哥要注意自己,不要胡來。」
「是啊是啊,那讓本大爺休息一下,讓聰明的威斯特想辦法吧。」吉爾伯特靜靜地閉上眼,靠在弟弟的肩頭。
知道哥哥在敷衍他,但壓在肩上的沉重,證明吉爾伯特是放鬆地靠在弟弟身上。路德維希沒再爭辯,也許哥哥一直到現在才終於能放鬆一直緊繃的神經,有喘口氣的機會,所以他稍微調整位置彼此的位置,讓哥哥免受冷風的侵略。
緊握吉爾伯特冰冷的手,儘管知道他們的感冒不同於人類,路德維希仍把外套拉掩在哥哥的身上,希望一同穿過荊棘森林返家的路途上,保護親人免受冬魔王的威脅。
眼前柏林天空,雲靄低沉灰暗,壓制著勝利女神,一如戰勝國的陰影壟罩著東西德。布蘭登堡門週遭暮氣沉沉,連一旁的首席飯店阿德隆也門庭蕭索不見溫暖明亮的燈火,此情此景,幾乎無法令人憶起一八七一年時舉國歡騰的凱旋遊行和一九三九閱兵時瘋狂激情的壯盛軍容。
吉爾伯特中途岔開的話題,是路德維希不甚清楚的過往,午夜夢迴,閃過眼前的是哭泣的紅褐髮色女孩、戴著眼鏡的貴族青年、銀髮白衣黑十字的騎士。看著吉爾伯特揚長而去的背影、面露尷尬的羅德里西,他聽見自己說著:『我們會再見面的,選帝侯騎士們……』
那是神聖羅馬帝國—馬克西米安在王座上的視野,破碎的記憶沉在深深的意識底層。每回想細細尋思,吉爾伯特總是硬把他扳過身,指著前方叫他往前看,專橫下令:一八四八年前的歷史都是鬼話,不用為過去浪費時間。所以南德有了自己的意識,路德維希即是很單純的、普魯士的兄弟,「與吉爾伯特合組德國」就是他的生命。在哥哥失去行動自由的當下,他必須代替哥哥努力,讓德國統一,一如自己幼小時,哥哥為德意志的統一奔走,讓他安適地在柏林的城市宮慢慢長大。
「我會想法子,讓德國統一的,就像哥哥所努力的那樣。」
就算與四鄰為敵也在所不惜。
不知吉爾伯特回到東德發生什麼事,一九五八年,東德和蘇聯再度提出「不結盟德國」的邦聯議案。
西德總理艾德諾潑了興奮的路德維希一桶夾雜冰塊的冷水。
「你知道蘇維埃在蒙古的影響。」歷經二次大戰的艾德諾認為德國與蘇聯的群眾狂熱有異曲同工之妙,德奧合併的瑕疵公投與蒙古獨立的問題公投詭異地相似。說他是擔心自己的政治前途也好——如真的在乎他便不會在第三帝國時期流亡國外,不結盟德國的全德政府選舉依舊是個被四國影響的選舉,政府仍然是傀儡。「在這情況裡,不結盟德國不是好提議。」
「普魯士是德意志的兄弟,我們是一個民族!為什麼要讓他們分開我們?」
「並非單純聽從戰勝國的命令。在這情況下,兩德合併,吉爾伯特先生會發生什麼事情、您又會發生什麼事情?」
艾德諾對於國魂的認識始於當上西德總理,他不瞭解這種生物,百科全書上也無紀錄可查。總歸這些生物反應著國家的情況。吉爾伯特和路德維希是兄弟,兩德統一,若如當年第二第三帝國那般兄弟倆同處於一個屋簷尚好,就怕目前人民不斷移往西邊的東德政治經濟全面崩潰——據他所知那叫做「足以致命的感冒」,病重的吉爾伯特對西德的路德維希的心理絕非好事,更危險的是「感冒傳染」造成西德政治經濟跟著崩潰。
「我是西德的總理,我有責任保護你,以你的生存與榮譽為第一優先。」未出口的是:東德的吉爾伯特不是西德總理該考量的部分。艾德諾嚴肅地看著憤憤不平的德意志青年,「未來德國會統一,但是現在,西德必須有足夠的能力保護自己,維持自己的尊嚴。在我們重新站起來、重新擁有國際信任和地位前,我們不能讓吉爾伯特先生回到這裡引起鄰國對軍國主義的忌憚,現在的德國禁不起再一次的國際孤立。」
有道理到路德維希無法反駁,就像吉爾伯特去扛戰爭罪責,以德意志為第一優先,不讓《凡爾賽和約》的境況重現。艾德諾和吉爾伯特一樣,甚至比吉爾伯特更沒有親情負擔,更理直氣壯地只為德意志(西德)著想。[vii]
失望的路德維希離開總理府。
他站在總理府門口的階梯上,眺望眼前的城市。天氣很糟,濃灰的霧氣層層捲裹建築,陰鬱的氛圍彷彿悶窒的泥沼。在廢墟中奮力重建的波昂毫無預警地成為西德的首府,匆匆改弦易幟,建起臨時的行政大樓,把過去的痛苦和恐怖全數埋在腳下,對過去絕口不談——西德的政府裡處處是納粹時期的舊面孔,拼命遺忘日爾曼、普魯士、第三帝國的過往,努力地重新爬起來、踏實活下去。
但若不面對過去的錯誤、不忍痛擁抱過去一切,如何能重新站起?沒有普魯士,就沒有現在的德意志,沒有過去的德國是個跛行者,能稱什麼完整?
即使上司、政府與英美法三國虎視眈眈、處處置肘,東西德仍是最靠近對方的勢力,不像東普魯士是德國的飛地,難以聯絡合併。上司不同意統一,他乾脆擺明唱反調,大開方便之門讓東德人過來,給予逃過來的東德人西德公民權、讓他們參與西德逐漸復甦的經濟、呼喚東邊的親友過來。名義上不統一,待事情到了非統一、否則兩德無法正常運作的政治經濟局勢、歐洲會因此經濟崩盤,諸國不可能不讓德國統一。
曉得突增的人口會引起經濟負擔,每天為政治經濟忙得焦頭爛額的上司可能斷然阻止,路德維希也做好了跟艾德諾大吵一架堅持到底的完全準備。
但猝不及防的阻力自東方。
毫無預警地,東德關閉所有往西的通道,從帶刺的鐵網架設,然後是木板、砌上磚,鋪上水泥,插上玻璃,設下探照燈、警備、狙擊手。圍牆翻山越嶺,連柏林市也蓋起,牆在布蘭登堡門轉了個大弧,在東側清出一片無所遮掩的空地。
他匆匆趕到柏林,驚見伊凡站在布蘭登堡門下,草原灰的身影彷彿融進工事的塵沙中。
發現趕來的德意志青年,斯拉夫人笑嘻嘻的揮手。「你要過來嗎?」水管頭點點一邊的檢查哨,「要從那邊過來喔。」
正想質問:你做了什麼,伊凡隨即說出答案。
「這裡的人一直跑去你那邊反對吉爾伯特,吉爾伯特虛弱到快消失了喔。」
「怎麼會……」話才剛出,隨即想到東德人經由各種管道前往西德,不是單純從德西往德東的遷移行為,而是帶著觀念意識上的反抗、對東德的不信任。
「是真的。」要不是東德共黨向莫斯科求援,伊凡也沒想到之前還向他揮拳頭的普魯士人居然敢慢性自殺,毀掉自己身為人質的價值。對伊凡而言,東德全面崩潰絕非好事,先不論路德維希不會善罷甘休,西方英美法的隨即東進壓迫南歐,波蘭和匈牙利肯定瞎起鬨地隨之作亂。他可不能坐視好不容易組合成的夢想中溫暖大家庭分崩離析。「所以要把牆建起來保護吉爾伯特啊。你可以從檢查哨那邊過來,我們很歡迎你加入蘇維埃大家族喔。」
「他在哪裡?是不是在波茨坦?」
「你要過來照顧他嗎?」
「我……」才想跨過界線,無形的力量阻止他前進。英美法三國的駐軍還在西德境內,監管的鎖鏈緊扣在身上,路德維希掙扎地想脫開無形的枷鎖,卻只能留在界線內,睜睜望著牆的另一頭,另一側的柏林、另一側的德國,怔怔地看著面露惋惜的伊凡消失在磚牆後。
被留下的人呆滯地望著被圍牆擋住的另一方。
路德維希認為吉爾伯特是同意他這般做的,因為東德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任似地讓人民奔往西方。他以為只要以人民為鍊,就能把東德拉過來,哥哥就能回來。而希望無視監管四國讓兄弟重聚的計畫,實際上是凌遲吉爾伯特的生命?明是已解除戰時狀態、兩德拿回主權,實際上監管國仍阻止兩德的往來和團聚,不顧它國的強行統一是讓雙方頸上的繩索套得更緊,甚至變相地凌遲對方?
他怔怔地望著鐵幕的牆,望著另一邊熟悉的布蘭登堡門,望著過去他走過無數次的林蔭大道,彷彿總有一個時間終點讓他望見吉爾伯特的身影會出現在遠處,從另一頭柏林王宮吊兒郎當地走過來,一臉無奈又不滿地瞪著怔怔望著他的弟弟,聳聳肩的說:「說話啊,又不是不讓你說。」
「我這樣做是不是對的?當面告訴我,我這樣做沒有害了你?」
「我只是想要你回來,想要讓德國統一。」
難道無法回到過去一同代表國家的時候嗎?
尖銳的警笛霎時割破陰暗的天空,爆裂的槍聲同時發出。人聲驚呼,圍牆兩側的民宅窗邊人影晃動,強力的探照燈乍亮,猶如太陽的強光打在主角身上:倒在牆東面下掙扎的男孩,血從腿上的槍孔一股股湧出。在德東槍口的威脅下,德西的人無法靠近他,僅能將醫療包拋過牆,勾不到救援的男孩目光朝著西方虛空,哀求著:「救我,我要西邊去!」。
路德維希直覺那男孩是在看自己,扶持的手卻伸不出去,他無法動彈,不僅僅是無形的戰勝國枷鎖,更是腦中的猶疑。
該援助你嗎?讓你拋棄我的兄弟?救了你是不是傷害吉爾伯特?讓你到西德來是不是代表德意志正吞食普魯士的生命,德意志為了讓自己活下去而吃掉手足親人?
『為了德意志!』
第三帝國的宣傳部長在台上高呼,臺下群眾跟著吶喊,整齊劃一的聲音猶如滔天巨浪。
『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一個元首![viii]』
演講台上,他的右邊是微笑對群眾揮手的元首;左邊穿著軍服的吉爾伯特,轉頭衝著路德維希笑,開心的應和著那群歡呼:『為了威斯特,為了德意志。』
德意志就是一切,德意志勝於一切。
直到現在依舊是如此?所以說到底,路德維希本身的存在就威脅吉爾伯特的生存嗎?
是德意志逼死了普魯士嗎?
路德維希愣愣望著東邊牆角孤獨躺著的逃亡者,直到無助的男孩咽下最後一口氣。德東士兵面無表情地抬起屍體,在隨之拉遠的視野裡發現對面的警哨裡閃過穿著軍大衣的銀髮側影,他想開口呼喚,憤怒的暴吼淹沒他的聲音,德西的民眾不滿德東軍人行徑,咆哮著抗議指責德東的殘忍無道,他的呼喊消融在西柏林暴起的抗議聲浪中,猶如石子沉入深淵,無聲無息,無人聽見,也沒有回應。
冷灰的德東軍人漠然地瞧著牆另一面的喧囂,彷彿聽不見,毫無反應。
喧嚷和沉默,從此凝止在圍牆兩側。
不遠處規律的喀叩喀叩聲,是磨坊在靜謐夜裡的運轉聲響。昏昏沉沉的吉爾伯特望著黑漆漆的天花板,躺了好陣子,感覺不到屋裡有其它人,好一陣子才依著週遭的細細線索找回自己的時空:弗里茨已經死了,威斯特在西方,德國已然分裂。
東德成立後,他試圖擺脫伊凡的監管,無奈戰後體力欠佳,數次逃脫都給逮了回來不說,更給伊凡打得無還手之力、灰頭土臉只能在地上掙扎。
『別打架了吧,你的身體不好,好好待在家族裡讓大家照顧才是啊。』斯拉夫人溫和地笑著,把頭昏眼花完全站不起身的普魯士青年拎起來,拋到一邊東德共黨黨員手中。『戰敗國要乖乖的喔,我沒有要對你怎麼樣啊。』
『天殺的。』在別人家裡肆無忌憚出入,把資源工業設備全數拆走,還叫做「沒怎樣」?吉爾伯特恨恨地甩開那群黨員的手,想站起來卻重心不穩地再度跌下去。趴在地上的他看到一邊剛剛同樣被狠揍一頓的匈牙利—伊莉莎白哭著被匈牙利共黨黨員拉了出去,捷克斯洛伐克那對雙胞胎咬著牙卻噤若寒蟬抱著頭,波蘭—菲尼克斯在一邊無聲的、近乎歇斯底里的笑,立陶宛—托里斯拼命地想把菲尼克斯的臉回覆平靜卻無能為力,還有在伊凡身後那群荷槍、灰灰幢幢的倀鬼。吉爾伯特掙扎地想爬起來,卻是全身痛到無能為力,連逃到無意識的世界裡也不可得,只能任自己被東德黨員扶了起來。兀自嘴硬:『大爺要怎樣,關你鳥事。』
『當然有關啊,現在你最虛弱,不照顧你不行啊。』
『天殺的。』
閃過腦中的是威斯特現在如何?不會跟自己一樣悽慘吧?吉爾伯特按耐著憤恨,隨著伊凡參加每一場戰勝國會議,見到對面氣色還不差的弟弟才稍稍安下心,又想藏住自己不得不聽令伊凡的喪氣,只能低頭沒事找事地撫著那隻羽毛零雜的黑鷹,不願回應弟弟擔憂關切的眼神。
沒必要讓威斯特知道東邊發生什麼,威斯特沒事,那就一切都好了。
威斯特沒事就好了。
被迫留在蘇聯佔領區,無法回坐落在西柏林的家,失去了東普魯士又無威斯特相伴,東德政府裡一片蘇維埃的精神複製人,看得他想吐,一九五三年趁著史達林掛點拼命想扯開蘇聯的控制,卻是把伊凡引到柏林,把他拖出去狠揍了一頓,又被押去莫斯科接受招撫,甚而伊凡就留住東柏林控制柏林的局勢。此時狼狽落魄的吉爾伯特份外想念弟弟,在布蘭登堡門上與威斯特談過之後,他回到有著最多記憶的地方——波茨坦無憂宮磨坊。
十八世紀的磨坊主人在無憂宮的建造時,至最高法院遞狀控訴普魯士國王修築宮殿造成磨坊風車工作效率不彰,要求賠償。原本一國之主建造宮殿,土地主人若有損失,多半摸摸鼻子自認倒楣的搬走,但這名磨坊主人是個徹頭徹尾的普魯士清教徒,固執地要強調公理法治的腓特烈二世給個交代。
拿著訴狀的國王目瞪口呆。磨坊主人鼓足勇氣瞪著一國之君,死抓著手阻止自己的害怕顫抖。
在一旁看好戲的吉爾伯特認為戲已經僵持太久,起身走過去,拍了拍弗里茨的肩膀,接著抓起領口,另手舉在半空中晃呀晃的:『要自打嘴巴,大爺我可以幫忙,想打左邊還是右邊?本大爺也可以左右開弓喲。』
弗里茨白了他一眼,格開抓在領子上的手。
為了普魯士法治的建立,腓特烈二世自承錯誤,請磨坊主人不要上告最高法院,他同意賠償風車的損失並減免稅金,保證霍亨索倫家族和普魯士政府之後秋毫無犯。[ix]
後來弗里茨挺欣賞那磨坊風車,不只一次地說那風車妝點了花園的農村氣息,有時吉爾伯特和弗里茨會爬上樹啃水果乘涼,欣賞樹林邊緣的風車緩緩地隨風旋轉,夏日花果豐腴宜人的香氣在溫熱的空氣裡悄悄飄散,大自然森林農田的鄉村景象令人心曠神怡。
弗里茨過世之後,繼任的普魯士王常在夏日到無憂宮度假,卻極少與這戶農家往來,甚至當磨坊主人的遺孀打算將磨坊賣給王家,當時的腓特烈.威廉三世沒有同意。直到威廉一世的時代,風車磨坊正式成為王家所有,吉爾伯特在夏日帶弟弟到波茨坦遊玩,夜裡有時不回無憂宮,兄弟在磨坊的一個小房間擠著過夜。
磨坊在一九四五年四月的戰火中被破壞,戰後無人理會重建,林木綠意逐漸包覆纏住了整個磨坊。
自我放逐的銀髮青年常獨個兒爬到樹上,聽著不遠處其它水力磨坊的嘎搭嘎搭運轉聲,望著那想像中的風車運轉,一圈又一圈,彷彿時間的圓舞曲,一陣又一陣地催眠,昏昏沉沉地,感覺自己似乎化為推動風車的氣流,伴隨昔日的笑語,和跋扈的黑鷲一同飛翔,掠過那片曾經王旗招展、弗里茨意氣風發的戰場故土。
渾噩之際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從樹上躺到樹下,總之回過神時,他大字型地躺在樹下,天幕已是漆黑,樹蔭外的蒼穹裡繁星點點,隨著幾萬棵樹木的深沉呼吸閃爍。
「真是奇了。」乾笑幾聲,吉爾伯特自言自語地坐起身,霎時腦袋一陣抽痛,火炙般的劇烈昏疼讓他側倒下去,嬰孩般蜷縮成團,壓著頭側企圖弭平腦中的作亂,但無論如何抵抗,依舊阻止不了那彷彿刀劍猛往腦中捅刺的尖銳痛楚。
一點一滴,東德的民心正在往西,穿過界線,奔往西方。
威斯特的新上司艾德諾四處奔走,請監管三國不要拆走破壞西德的工廠,讓威斯特慢慢地康復。原本是精密工業、化學工業重鎮的德東,戰後遭伊凡拆走大量工業設備,家徒四壁,經濟氣息奄奄,民眾自然對德西逐漸復甦的環境眼紅。
只要東德經濟全面崩潰,民眾往西逃亡,諸國擋不住遷徙浪潮,德國會自己統一。
對局勢已經無能為力的吉爾伯特是故意不思作為。
「唉,『一個人也是很快樂』可不是尋常國家能說的……這痛什麼時候才會結束啊!天殺的還不快停!要消失也乾脆點吧!」那個馬克希米安不會是因為這股劇痛才忘記自己是誰吧。縮在滿山遍野的黑暗中,被痛楚侵占所有腦中思路,找不到自嘲點的吉爾伯特終於笑不出來,混濁成一團泥濘的腦袋運轉緩慢,甚至有一段一段的停頓,思考的句子被切好幾段,剩下片語,昏昏沉沉在意識的冰冷深淵不斷地往下沉,彷彿沉入波羅的海寒凍蝕骨的深底。
曾聽說人類於生死之際,一生會閃過眼前,比人類活過更久的國家若也如此,所經歷過的事情全部晃眼而過,要花不少時間吧。如果是真的,那麼他會看見匈牙利平原上小男孩似蹦蹦跳跳的莉莎、在東普魯士草原上哭紅一張小臉的安、在查圖西茨會戰裡意氣風發的弗里茨、在柏林苦笑叨唸哥哥不好好照顧自己的威斯特。
但吉爾伯特什麼也沒看到沒夢見,更糟的是一睜眼,便看到斯拉夫人的孩子圓臉逼在旁邊。直覺揮拳,被輕鬆閃過不說,筋骨一陣叫囂主人虐待的抗議,狠狠地將主人咚的聲扔回床上,要不是發出聲音需要不少力氣,吉爾伯特認為自己會飆髒話。
「啊,醒來了呢,可以不用擔心了。把牆蓋起來還是有效。」笑瞇瞇的伊凡很開心家族成員沒事,襯上後邊娜塔莉亞陰沉的臉,那笑臉顯得有些虛假。感覺到吉爾伯特的疑問,伊凡理所當然地回答:「我把邊界全面封鎖,柏林也蓋了圍牆,東德人過不去西邊,你的體力就不會再流失。」
「你來做什麼?」或者說他現在在哪裡?眼前的天花板不是熟悉的花紋。
「聽說你生病了啊,家人要相互探望照顧嘛。」
鬼才跟你一家!想吐槽回去卻無力說話,眼看就要被當成默認,更具殺傷力的柔軟少女聲響起:
「那我生病的時候,哥哥也會照顧我囉?」
冬魔王不自覺地抖了一下,「呃……當然啦。」
「我也會照顧哥哥喔。」藍白衣著的白俄少女挨了過來,「哥哥說家人是要彼此照顧的啊,一定喔。」
「是……是啊,不過大家保持健健康康的比較好。」往旁邊挪動了一下,沒閃過妹妹的圈抱,冬魔王的臉色瞬間慘白。
吉爾伯特躺在床上看好戲,果不其然伊凡發覺無法以病人為理由阻絕娜塔莉亞軟硬兼施的結婚要求,藉口要去看視察圍牆警備如何,落荒而逃。
直到送走俄羅斯兄妹的屋主出現在床邊,告訴他伊凡確實已經走了,吉爾伯特才真正鬆了口氣,也才明白自己是在哪兒。看來是自己在無憂宮花園裡昏睡不醒,打掃工人通知布蘭登堡—漢娜,所以他現在才會躺在位於波茨坦的漢娜家。
說到波茨坦,吉爾伯特只會想到無憂宮是他的家,再不然是新宮或者附近的宮殿群。普魯士人與霍亨索倫家很親近,一直就住在王宮裡,一戰後才有另外自己的住所。
「若不願住在這裡,一些宮殿也還在。」
「還有沒拆掉的宮殿嗎?」
「有些以博物館之名留下來,戰時移走的物品和古董也都得清點復原,人手不夠,我過去幫忙。」相較吉爾伯特抗議城市宮的拆除,漢娜拐了個彎,以「內部物件屬於人民,應將王宮改建為展覽廳,讓人民參觀古董物件」之名,請求保留改建王宮。也因此布蘭登堡邦,特別是波茨坦地區有不少王宮留存,有的成為博物館,有的開放成為居民社交中心。在人手資金皆不足的情況下,漢娜乾脆就住在待修復的宮殿裡,竟日工作。「若不是無憂宮的管理員通知我,我也不會回這兒。你若要瞞路德維希,就不該把事情搞成全天下人都知道。」
「好啦,不要說了,我有在反省了。」連漢娜都開口為威斯特說話,可見威斯特見到圍牆又沒見到他一定急壞了。以往感冒時,威斯特鐵定把他塞回床上勒令乖乖睡覺休息不准再胡搞瞎搞,這下連碰都碰不到,遑論發脾氣,大概會陰鬱好一陣子吧。
吐了口氣,再度閉上眼,回到在黑暗中更顯清晰的頭痛裡。
他在心裡地向弟弟道歉認錯。
柏林圍牆的建起阻絕逃亡潮,除了鞏固東德的存在,也逼使東歐諸國與其它蘇維埃家族成員往來。原本東歐在歐洲裡屬於經濟弱者,為西歐工業國提供原料和農產品,一九四九年成立的經濟互助委員會(The Council for Mutual Economic Assistance)讓他們的貿易方向由西轉東,成為蘇維埃體系的原料與農產品供應者。經濟互助委員會的中心是蘇聯是俄羅斯,由俄羅斯指揮決定一切,照顧大家溫飽,每一個成員都負責某項原料或產品,在經濟圈中獨家專賣,沒有競爭,讓收益穩定且逐步提高,回復戰爭中受創的經濟。
「我給你們很多糧食啊。」伊凡笑咪咪地說道,「天然氣、石油、煤礦,比國際價格還好喔。對吧,吉爾伯特,如果我沒有給你煤礦和石油的話,你就不能做事,沒法像現在這麼健康了呢。」
「要能買到匈牙利的石油和西德的煤礦,本大爺還需要你嗎?」吉爾伯特壓根不想鳥他,更不想理會。
成員國只能做自己分配到的經濟項目,不能發展其它項目,不能參加其它國際經濟組織或國際貿易,也不能向規定外的國家購買原料。對原本發展中國家,加入經濟互助委員會是輔助他們得到原料、技術和市場;對於純農業國而言,若沒有工業化的欲望,所有農品都有價格良好的出口地;對於原本屬於工業國,在戰時甚至擁有世界領先地位的化學電子精密工業中心的東德,戰後四年工業設備幾乎全部被蘇俄拆走,除了喪失的要重新作起,甚至加上原本完全沒有基礎亦沒有地利的造船,想自行發展其它工業也被阻止。
加入經濟互助委員會,便是「黨中央分配下來就沒什麼好爭的,不會做也得做」。
抗議無效,那就消極抵制,不肯合作的吉爾伯特一直滯留在波茨坦的漢娜家,拒絕回柏林——回柏林也沒地方住。伊凡指派選出的東德共黨總書記艾里希.何內克(Erich Honecker)為免吉爾伯特再出事,指派了一群衛兵在農舍附近盯著,三不五時「敦請」吉爾伯特先生回去。昔日的普魯士青年壓根不理會,在波茨坦盡日望著磨坊遺跡和森林,每天的重心便是寫日記。
寫日記是打從條頓騎士團時代便養成的習慣,一開始是大團長書寫帳目政令記錄,他跟著在燭光下寫著自己曾幹過什麼帥呆的事情。騎士團時期紙張極為珍貴,寫的機會少,到了布蘭登堡後,物資寬裕了,吉爾伯特每天都痛痛快快地寫,日記本一本一本堆著,登錄自己幹了什麼帥到天地不容的好事。忙時寥寥幾筆日後補寫,清閒時開始寫回顧,例如:打完西利西亞戰爭,弗里茨忙著重建普魯士經濟、改革政事,他忙著補寫日記,弗里茨還借了幾本他的日記充做撰寫《戰爭原理》的參考。
威斯特在他的影響下也有寫日記的習慣。他們都很好奇對方寫了什麼,但從未私自偷看。偶爾威斯特認為哥哥沒將事情處裡過程交代清楚,覺得另有內情地追問,吉爾伯特會聳聳肩:『解決了還有啥好問的,有空再給你看我寫的日記。』
德意志青年的撲克臉隱隱有崩碎的跡象。『那現在讓我讀
『手段不重要啦,結局好就一切都好。這麼想探哥哥的隱私啊?』
吉爾伯特沒有意思把日記分享,因為威斯特知道底細定會變臉叨念,叨念是一回事,日後阻止才是大麻煩。話說回來,早晚威斯特也能從政府官員那邊打聽出哥哥幹了什麼好事,晚知道總比早知道多得些耳根子清靜的時間。
過去的日記全留在西柏林的家,如今沒什麼帥呆的事情好寫,日記本上不再是「本大爺今日帥翻天……」,改寫東德大大小小的事情,編年體似地,某年某月某日,某個政府要員有某項議案。某年某月某日,某個異議領袖前往某地。神經質地,上至政府官員的政策討論,下至市井小民的生死吵架,不帶感情不論是非,巨細靡遺地全數留在檔案中。他打算這本寫給威斯特讀,讓弟弟知道這片原本是德國一部分的土地上發生什麼事情。
「日記是這麼寫的啊?」
一開門就看到伊凡翻閱擱在桌上的日記本,吉爾伯特瞬間想讚賞自己沒有把情緒寫進日記中的先見之明。
「這樣可以記得很多事呢。寫日記果然是好習慣。」
「本大爺寬宏大量地告訴你,未經允許翻閱他人的日記是沒教養。」
「啊,真是抱歉。」臉上毫無抱歉的表情,「還好沒有看到什麼不好的事情呢。」
是很遺憾沒發現不軌的事端紀錄嗎?「沒事就滾。」想拿過日記本,對方手指卻加了勁不放開,吉爾伯特沒法抽回,悻悻然地鬆手,放棄那本日記回到原位的希望。
「這裡也很不錯,很舒服呢,怪不得你會在這裡養病。」
伊凡有些意外吉爾伯特沒有待在無憂宮,而是住在無憂宮山坡下附近的一做宅子,據說是布蘭登堡—漢娜的家。獨個兒總是有點寂寞所以希望有人一起住吧。喜歡熱鬧人多的斯拉夫人自逕下了結論,更循此作為說動的引子:「病好了就回柏林吧,上司們想看看你,家族聚會下次要到柏林舉辦呦,菲尼克斯、托里斯、愛德華他們都會來,啊,還有一個東方的朋友想介紹給你們呢。」
「不去。」
「我也很喜歡這裡,不過聚會場所要比這裡更正式點才行啊!」
「這裡是本大爺家,本大爺愛待哪就待哪。」
「啊,是啊,在家裡想去哪都是可以的嘛。呵呵。」對不合作不回應的吉爾伯特,伊凡有備而來。「路德維希聽說你病了,擔心得病倒了。」從背影便知道吉爾伯特的動搖,伊凡自顧自地說下去:「聽說路德維希回西柏林養病。你要不要回柏林讓他看看?也許路德維希看到你就會康復喔。」
知道給抓了把柄使喚,不甘心的吉爾伯特對伊凡這次督促他回柏林的招數莫可奈何。
一如吉爾伯特只能與東方往來、成為經濟互助委員會中的火車頭之一,成為西德的路德維希也開始沒有兄長的西面生活。雖然實際監管的軍力仍在,但在美蘇兩大國明爭暗鬥下,原本打算將德國徹底大卸八塊的各國陸續改弦更張,法蘭西斯率先講和,不想讓自家隔壁繼續存在不定時炸彈,提出了兩家冰箱互通有無,材料彼此共用。
『哥哥家的美食多得很,想吃就打聲招呼儘管端去。你家的葡萄酒和馬鈴薯,哥哥我就不客氣地拿去做晚餐囉。』
法蘭西斯提出的協議[x]一體兩面,法蘭西斯和路德維希能藉此知道對方家裡的事情,證明彼此不再武裝對立。西德總理艾德諾一口答應,積極調和西德與週遭各國的關係,德意志青年在西方諸國的熱情招呼下慢慢融入國際社會,與法蘭西斯和亞瑟建立起一定的交情,與週遭的鄰居雖然不熱絡,但也互通有無。儘管「朋友」一詞德國人不輕易出口,起碼不再如過去能拜訪的國家只有菲利奇亞諾。
看似全盤融入了西歐社會,於歐洲共同市場成員國在布魯塞爾召開會議討論建立統一的歐洲委員會時,西德卻爆發沸沸揚揚的群眾運動,從一開始要求撤掉英國在漢諾威的駐留軍,在會議開始之後,勞工與學生不滿西德向歐洲共同市場低頭,大舉示威遊行。
「把外勞送走!」「廢掉波昂!」「統一德國優先!統一歐洲其次!」「東邊有我們的兄弟!為什麼不往東?」「波昂—莫斯科貿易軸線!」「是波昂—柏林軸線!神聖德國!」
從經濟的不平衍伸到對國家民族被分裂的抗議,早一步建國以免國際孤立,拒絕以不結盟交換統一的西德,出現要求兩德統一的聲浪,著實諷刺。
回到柏林的吉爾伯特坐在紀念門的馬車上,在波瀾不興的死寂裡聽著牆另一邊的喧囂。
這裡是他孤獨的王座,一如神聖羅馬帝國—馬克西米安坐在陰濕寒冷的王座上。黑色枯瘦的單翼鷲鳥停在勝利女神的權杖頂,以喙磨著鐵十字。灰濛濛的細雨裡,從椴樹下大道[xi]看過去,布蘭登堡門是淒涼的霧灰。雨水滑過他的銀亮短髮,在末端盪鞦韆。
閃過天際的雷讓他回到過去,小小的威斯特拉著普魯士青年的衣襬。
低頭瞧著金色的小腦袋。『幹嘛?』陛下讓睏了的小傢伙去睡覺,怎麼會神不知鬼不覺地鑽回會議室,拉著他的外套下襬?
孩子不說話,也不抬頭,彷彿外套上的釦子是他關注的對象。
『說話啊,又不是不讓你說。』
威斯特鬆開手,沉默地抓住吉爾伯特的手臂。
被抓著的人正要發作,國王威廉一世開了口:『路德維希可能是不適應環境。你陪他去寢室,這裡我跟首相和參謀長討論就可以。』
打算把小鬼丟回床上就要回會議室,卻在床邊折騰半天,小男孩橫了心死抓著,不讓哥哥離開,弄得吉爾伯特髒話都罵出來了,直到威斯特把臉埋進他的衣襬用力地點頭。
頓了幾秒鐘,吉爾伯特回想自己剛剛講了什麼。『又不是不要你?你怕我不要你了?不就跟你說,教你去睡覺不是不要你,你是怕我消失到哪裡去啊?』
『我想要在一起。』
『齁!我要開會啊!』吉爾伯特發怒似地硬是把威斯特的手扯開,在孩子露出受傷的表情時,抓過毛毯一把將小傢伙裹好,抱著回會議室。
後來的作戰會議,威斯特都坐在他的膝頭,夜深睏了就披著毛毯靠著哥哥睡,直到會議結束吉爾伯特背他回寢室,威斯特半夜醒來又跑到吉爾伯特的寢室。
『我又不是保父。』吉爾伯特愁眉苦臉,卻拿不出法子。久而久之習慣床上多了個挨著自己睡的小傢伙。
長大後的威斯特搬去另個房間,換吉爾伯特常跑去賴床。
『不要亂動,手不要往旁邊伸。喂!你離太遠了我會冷啊!』
被纏住的人很認命地當熱水袋抱枕。誰叫他小時候纏著哥哥連半夜開會都不放過,現世報就是現在哥哥睡覺時就纏他當暖爐。似乎是如此,義大利的菲利奇亞諾賴在床上時,威斯特也不覺得多一個人在自己床上有什麼不適應之處。
菲利正在波昂照顧威斯特吧。前情後事兜起來,大概能說馬克西米安是夙願得償,思念的小豆丁不再怕得四處逃,反而主動親近。威斯特抱怨菲利總是找麻煩,卻拋不下甩不開,任勞任怨照顧、收拾殘局。到底是天生勞碌命使然還是前生注定今世重新開始,真只有天曉得了。
「怎麼不過去呢?」伊凡出現在青銅馬車旁,「他是因為你才生病的呢,當哥哥的要照顧弟妹喔。」
「同樣話還給你,娜塔莉亞需要你的照顧。」
嵌在巨人身材上的孩子氣笑臉出現僵硬。
伊凡藉口東德的事情未決,滯留柏林。一方面監視菲尼克斯不得妄動,另一方面逃避妹妹的糾纏。蘇維埃家族的眾人對大家長不在家而鬆了口氣,得了空閒納涼,白俄少女則不甘心地追到東德,活像抓姦的大老婆在小老婆家外頭陰側側地叼頭髮抓門:『那傢伙真的這麼好嗎?我才是要哥哥在一起的人啊,哥,你快開門!要永遠在一起的是我們啊。』
正笑著威脅吉爾伯特康復後要安分點的伊凡,霎時被刺耳的抓門聲嚇白了臉,強自鎮定想維持架子,下一陣抓門聲令他如被火燙的釘子戳到腳般跳起來,出口的話成了:『你家的門牢固嗎?』
冬魔王的家裡也是很複雜的啊,看似所向無敵,只有阿爾弗雷德可堪敵手的伊凡,排解家裡的紛爭也一個頭兩個大。此情此景更讓吉爾伯特覺得威斯特是舉世無雙的好弟弟,也令他越發想念。
縱使如何地想越過牆——那得向伊凡低頭請求——到西面探望威斯特,吉爾伯特都不能行動。他明白此時兩德統一——無論是哪方合併哪方,歐洲勢力隨即崩解面臨重阻,自己越過圍牆,不啻是把伊凡的勢力帶過去,美蘇兩大勢力將會失衡,已經生病的威斯特屆時會病得更重。
威斯特小時候有段時間身體虛弱,被哥哥傳染的感冒一直沒好。兄弟倆擠同一張床,做哥哥的講腓特烈二世的戰史當床邊故事,或者哼軍歌當催眠曲。弟弟大半聽不懂戰史裡的諸多詞彙,但軍歌在鼻音過重與喉嚨痛造成的輕聲中,據說聽起來很好聽。吉爾伯特有時應要求連續哼了七八首,直到挨在胸口的威斯特沉沉睡去。
當下感冒的威斯特不需要哥哥的陪伴,西德的群眾運動危機很快會被艾德諾化解,布魯塞爾會議的諸國不會坐視威斯特生病,除了菲利奇亞諾自願當人型暖爐外,法蘭斯大概會親自送餐點上西柏林,亞瑟不樂見法蘭斯與威斯特拉近距離,可能弄出什麼魔法特效藥,想盡辦法讓威斯特迅速康復。
威斯特對歐洲是如此重要,被眾人關心在意,就算吉爾伯特不在旁也不會有什麼事情。
啜著罐裝啤酒,坐在勝利女神的馬車上,吉爾伯特輕哼著曲子。從以前到現在,普魯士總是獨個兒,要唱歌便旁若無人地,自個兒開心地從古早的瑪莉亞讚美詩唱到《裝甲兵之歌》。
本大爺一個人也很快樂。
在總理艾德諾想方設法解決群眾運動日益沸騰的困境時,路德維希默默地告了假,離開喧囂的波昂,回到西柏林的家休養,以行動表示於西德在總理領導下重返國際社會之際,念念不忘的是牆另頭的兄弟。
菲利奇亞諾一聽說他回西柏林立刻擔心地趕過來,先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如喪考妣般訴說擔心,接著握緊拳頭發誓一定會好好照顧路德,就像路德照顧他一般,然後匆匆忙忙跑出去買菜。在義大利人的思考裡,哀傷的止痛劑是美食。進了廚房幾乎同法蘭西斯是個天才的菲利奇亞諾,半個小時後端著熱騰騰的碎肉香腸燉飯和馬鈴薯濃湯,將餐點送到臥室。
「拿去餐廳。」在床舖上吃東西成何體統,況且他也沒有病到下不了床。
「唄?可是路德生病了,要多休息啊。」
「吃飯就在餐廳。」
「我會把空碗拿出去的啦。」
直接拿過端盤,「我在餐廳吃。」
跟著轉去餐廳,才想開口,又被叮嚀一句。「吃飯時,請保持安靜。」
嘟嘟囔囔應了聲,坐在路德維希對面,菲利奇亞諾心急地看著德國人規律緩慢地進食,好不容易熬到路德維希吃完桌上的餐點,邀功似地開口:「我買菜回來的時候,看到吉爾在布蘭登堡門上,我聽到他在上頭哼歌,很好聽呢。路德,我沒聽你唱過軍歌以外的歌,可以唱給我聽嗎?」
沉默幾秒,「布蘭登堡門不在來我家的路上,和市場是反方向。」
被抓包的義大利男孩愣了下,慌張地爭辯:「啊,就,就過去看看嘛,我好久沒見看到吉爾。路德去看吉爾了吧!還好紀念門比圍牆還高,看得到上頭……」
「我沒去看。」
「那我們等一下去看,吉爾聽說你生病一定很擔心,去讓他看看。」
「沒有必要。」
「唄?怎麼會沒有?我跟哥哥要是很久不見面,都會很想念對方,會想看看對方。」
「他知道我沒事,我知道他沒事,這樣就可以了。」
「你們看不到對方,怎麼會知道?」
「我們都是這樣。」聽到菲利說哥哥在哼歌,他就曉得吉爾伯特知道他生病了。德意志帝國剛成立,因為各邦的動盪而身體虛弱的他,被普魯士傳染經濟感冒,病了好一陣子,躺在旁邊一起養病的哥哥應他要求唱催眠曲,一開始是軍歌,被來探望的奧古斯塔皇后[xii]糾正,把所有人類趕出去之後,不情不願地唱了首聖母讚美歌。
『為什麼一開始不唱呢?很好聽的。』
『那曲子跟本大爺一點都不搭。』
『那哥哥為什麼會唱?』縮在被窩裡的他一直以為吉爾伯特不會溫柔的曲子。
『因為以前騎士團的主保神是聖母。好了好了,快睡。』
『可以再唱一次嗎?』
『丟臉事做一次就很夠了,別想要第二次。再吵本大爺就揍人了。』
但,於他快睡著之時,他似乎聽到躺在旁邊的哥哥又在哼那首讚美曲。低沉的聲音在黑暗中呢喃著:快好起來吧,然後我們去無憂宮度假,或者去義大利曬太陽,也許有個小男孩還在亞德里亞海邊等你一起玩。
吉爾伯特感冒時總裝著什麼事也沒有,但平衡感變得非常糟,長大後的他會把高燒昏頭的哥哥硬扛回家丟上床塞進棉被,而病人會趕弟弟出去以免傳染。路德維希半夜探望哥哥睡得如何,總發現床頭擱著布蘭登堡協奏曲的音樂盒和半乾的墨水盒、寫了一半的日記翻蓋在枕頭邊,睡著的普魯士人捲著棉被像怕被搶走禦寒的武器。
拾起日記本擱在床頭,將睡著的人身體拉正,把被子理好。睡得迷迷糊糊的病人瞇起眼,好半天才認出進來的是誰,把被子拉過頭,悶悶地嘀咕:『別被傳染了。快出去。』
『嗯。』
『叫老闆注意你。本大爺現在沒空照顧你了。』
『好。』
有一回,又是感冒,吉爾伯特卻難得爬起來跟去國會大廈旁聽,傍晚拉著他奔往波茨坦廣場說要看電影。
『你還在感冒啊。』每次感冒就賴床不起來,今天一反常態,早上想著是不是哥哥床躺夠了或覺得家裡無聊,原來另有所圖。
『昨天是昨天,今天《大都會》(Metropolis)首演。』一邊擤著鼻涕一邊跑。『我去看過拍攝現場,一定很好看。』
『這真的是你想看的題材嗎?』路德維希坐在位置上,匆匆看過入場時拿的小張文宣。姑且不論電影題材是羅密歐與茱麗葉式的敵對愛情,以馬克思主義為起點、基督教精神為終點的思想結構?沒耐心的吉爾伯特怎會想看?
看完片子他便曉得吉爾伯特的理由:螢幕場景效果讓吉爾伯特看得開心,劇本的議題也讓路德維希喜愛,該片因為內容的勞工問題,市場反應冷淡,他們倆反倒一次又一次地跑去看,吉爾伯特看左右沒多少人還把啤酒偷拎進來,路德維希搶過啤酒罐藏到椅子下,嘀咕著就算電影院沒有多少人也不該如此。
就算感冒或承擔戰債,他們一直都彼此照顧,分享所有開心痛快的事情。
路德維希單手捂住眼睛,緩緩地深呼吸,壓住回憶引起的情緒。
總理艾德諾拼命保住西德經濟,還有阿爾弗雷德的馬歇爾計畫援助,路德維希眾人的照顧下得以逐漸康復。反觀吉爾伯特,被拉進蘇維埃家族後,在總體經濟規劃中硬被轉去做重工業與沒有基礎和地利的造船——做過造船的但澤港被波蘭拿走、漢堡在西德,經濟一落千丈,加上之前路德維希拼命吸引東德人逃往西德,勞工和資金嚴重流失,導致吉爾伯特氣息奄奄。
他無法照顧哥哥,甚而威脅對方的生存,只能看著牆建起來保住吉爾伯特,祈禱伊凡因為防備西方的勢力,重新調整對東德的限制與經濟定位,允許部分地方經濟和私人企業,給吉爾伯特呼吸的空間。
牆不高,卻無形地擋住他們,局勢扭轉他們的身體,押解他們走向不同的道路。
但所走的究竟是團聚之路亦或分別之路?
「路德,我被帶去奧地利時,以為再也見不到羅馬諾哥哥,可是現在我們住在一起,每天都見面。」菲利奇亞諾握住路德維希的手,「一定會團聚的。不要擔心啦。」
「……我知道。」
「所以,去看一看吧。吉爾一定很想看到你的,就算說不到話,看到人也好啊。走啦走啦。」
熱心的義大利男孩拖起路德維希,套上鞋子跑出門。
一上街就被抗議的人潮淹沒,西柏林聚集遊行的群眾舉著標牌,呼喊著要求,氣氛比起爆發傷人事件的波昂平和許多,但聚集的人潮也讓車輛改道,街道壅塞。拉著路德維希的菲利奇亞諾左闖右鑽根本穿不過人群,大喊著借過借過,走在路上向來秉持弱肉強食的德國人充耳未聞,毫不理會。看著不知如何是好又不敢向同伴求救的義大利人,路德維希嘆了口氣,拉著菲利奇亞諾強行突破人牆,抵達街道的另一頭,往北而行。
生怕中途同伴反悔,菲利緊緊握著路德維希的手,火車頭似地拖著一個勁地往前衝。
沿著艾伯特大街上的圍牆往北走,就是布蘭登堡門,那裡是東柏林的城市死亡帶,東德的士兵從門上堅視圍牆東側的情況,東往西的擅入者格殺勿論。西柏林的人可以靠近牆,不少西德群眾聚集在布蘭登堡門外的圍牆前,表達他們對西德加入歐洲共同市場的不滿,呼喊著要與東方溝通往來。
路德維希一眼就分辨出馬車上的身影。草原灰的軍大衣和伊凡的軍大衣很像,那人也圍了一條長長的白圍巾,坐在馬車上,腳翹在車欄,從斜側方看,可以瞧見套著納粹時代的長軍靴。看不到臉,所以不知道臉色如何、是否健康。
菲利扯動他的手臂,興奮地指著牆另一端的紀念門頂,「上頭,馬車上比較深的那個,那個就是吉爾。」
「我看到了。」
「不打招呼嗎?吉爾!」
忙捂住菲利奇亞諾的嘴,「安靜。被發現會有麻煩的。」
「啊?是嗎?」會有什麼麻煩?菲利滿臉疑惑。「打招呼會怎樣嗎?」
「我們是北約的成員國,和華沙公約組織是敵對。」
「吉爾是路德的哥哥,不是敵人。」
「……是敵人。」
「吉爾不是敵人!」
「不想成為敵人就不要打招呼。」
不是這樣。伊凡同意他跟吉爾伯特打招呼,監管西德的三國也同意路德維希向吉爾伯特喊話,那些同意是為了把對方拉進屬於自己的一邊。但開了口,還能止住團聚的衝動嗎?就算在那堵隱形的鐵幕上撞得頭破血流,也會拼命回應對方的呼喚。
如果這樣就能讓兩德統一,他們早就把牆給拆了。因為將對方拉過來會絞緊對方頸脖上的鎖鏈,因為統一的德國將於冷戰中更形混亂弱化,所以不能統一團聚。
他不能冒著害死吉爾伯特的危險,擅作主張地削弱東德以促成統一。
「不打招呼,就可以裝作沒看見……菲利奇亞諾!」
一個不留神,菲利奇亞諾已往圍牆跑去,一邊喊著吉爾你沒事吧,一邊就打算翻過去。路德維希連忙抓住他的腳把人拖回地面,仗著個頭高大困住拼命掙扎揮手的義大利人。「不准過去!菲利奇亞諾,你是北約的成員……」
「吉爾!我們來看你了!路德很想你!我也很想你。你好不好?」
「安靜些!」想把菲利的嘴捂起來,想把熱情直率的義大利人拖走。路德維希卻控制不了自己的腳,完全動不了,只能在原地緊抓著菲利,逼迫自己看著地面不要抬頭。
不要說話,不要回應,就不會有衝動破壞冷戰下的假戰平衡,不要輕舉妄動讓東德士兵陷入警戒造成意外走火,不要出現意外再度造成新的柏林危機。吉爾伯特想保護他不受西方盟國欺凌才成為蘇維埃的前線哨兵,路德維希要保住哥哥的存在才成為北約的將士、容許圍牆的存在。他們不能有任何引起忌憚和危機的交流。
但思念早已刻骨銘心。
想要和兄弟團聚,現在,馬上,當下,德國統一,而不是在布魯塞爾開什麼歐洲統一會議。
為什麼不是讓德國先統一?
在德國分裂的時候,路德維希憑什麼沒有聽過兄弟的意見就自顧自地參加歐洲統一?
那是拋棄了兄弟,是背叛!
『我是西德的總理,我有責任保護你,以你的生存與榮譽為第一優先。』艾德諾嚴肅地看著他,『未來德國會統一,但是現在,西德必須有足夠的能力保護自己,維持自己的尊嚴,在我們重新站起來、重新擁有國際信任和地位前,我們不能讓吉爾伯特先生回到這裡引起諸國對軍國主義的忌憚。現在的德國禁不起再一次國際孤立。』
路德維希無法反駁艾德諾對西德重入國際社會所作的努力,卻也無法留在波昂聽著群眾的聲音替他呼喊對吉爾伯特的思念,回到靠近布蘭登堡門的西柏林家中卻不敢接近,他無法保證自己不會翻牆衝過去。
僅僅是一堵牆,卻讓彼此背對背望向不同的天空、走上不同的道路。
『看你要去的方向,不是看讓你絕望的地方。』在戰火漫天的柏林,吉爾伯特輕拍他的臉,笑著說:『我們會見面的,布蘭登堡門見。』
在西德即將啟程之前,他多麼希望聽見牆另面的兄弟告訴他:這條路雖然漫長,朝往的方向並非絕望,盡頭一定會是兩人的相遇。
驚喜的聲音忽然從懷中爆出:「路德,他揮手了欸……啊!吉爾,為什麼走了?路德,你有看到他揮手嗎?」
「……有。」
絞纏在身上的手勁忽然提高,向來怕痛的的菲利奇亞諾愣了一下,隨即領悟加諸在身上力道的意義,一反平常痛得哇哇慘叫,他握住身後人的手,開心地拼命拍著:「你不要擔心,吉爾說他沒事,太好了,路德,他沒事。」
滿滿的情感堵住了喉頭,無法開口,路德維希只能抱著又笑又跳的義大利人,用力地點頭回應。即便沒有親眼目及,他仍明白哥哥擺手間的示意就如昔日悶悶地叮嚀:叫老闆注意你,本大爺現在沒空照顧你了,別擔心本大爺,威斯特。
緊緊抱著菲利奇亞諾,聽著為他開心的聲音,路德維希感覺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默默蓄積的淚水是放心也是死心。
西德將加入歐洲共同市場,往歐洲共同體的路上走去,東德將和東歐所有的國家建立外交貿易關係,成為蘇維埃家族總體經濟的一份子。東西德國已經是個定案。也許有一天,吉爾伯特會再次踏入西柏林的家,卻不是以家人的身分,而是以客人的身分。
那個「有一天」也許是在幾百年後,也許是在……千年後。
『威斯特,你是德意志地區千年以來的夢想,統一的國家,德意志帝國。』吉爾伯特在凡爾賽宮的『皇帝萬歲』聲中抱起他,開心地笑著:『一千多年以來所期望的真正統一唷!』
一千年是多久的歲月?縱使千百年對國家而言不過是過眼的雲煙,僅僅是在不同的上司流轉之間度過,一百年卻近乎他至今的生命三分之二,這三分之二的生命總有吉爾伯特相伴,隨時隨地會踹開門喊道:『本大爺天下無敵的回家了,威斯特!今天有沒有帥到跟本大爺一樣啊?』
也許重聚的那一天又是在一千年之後,於此之際,他們僅能任時間在柏林圍牆、布蘭登堡門的張望間流逝;在企圖以其它事情忙碌,轉移注意力時,讓時間的河流快速地從身邊滑過?
路德維希抬頭,映入眼中的是紀念門上荷槍的東德士兵,那些人的長大衣彷彿過去國防軍的軍袍,站得筆直的他們,彷若昔日不受外界影響動搖的普魯士軍官,隨時列隊前進德意志軍人——
我們的坦克轟然向前,伴隨著塵沙飛揚。 Es braust unser Panzer, Im Sturmwind dahin.
他們曾跟著裝甲兵們做行軍練習,吉爾伯特坐在戰車頂,腳翹在砲塔上,帶著行軍隊伍唱軍歌,從大德意志師的團歌唱到德意志之歌。軍靴聲整齊俐落,如同鼓聲打著拍子,吉爾伯特攬過站在一邊的弟弟,吆喝著唱大聲些,在歌聲消失嘴邊後隨即開心大笑。
他彷彿聽見吉爾伯特的聲音,開心又大聲地唱著。
無論面對風暴或是雪花, Ob's stürmt oder schneit,
或是太陽對我們微笑, Ob die Sonne uns lacht,
澳熱的白天,寒冷的夜晚, Der Tag glühend heiβ, Oder eiskalt die Nacht.
撲面的塵砂, Bestaubt sind die Gesichter,
但我們享受這種樂趣, Doch froh ist unser Sinn,
喔是的。 Ja unser Sinn;
我們的坦克轟然向前, Es braust unser Panzer,
伴隨著塵沙飛揚。 Im Sturmwind dahin.[xiii]
不管是什麼樣的境況,我們總是往前走。別擔心,往前走就是了。
我們會再見的。
一九六五年,歐洲六國簽訂布魯塞爾條約,歐洲三大共同體合併,成為歐洲共同體。西德參加地區諸項國際團體,成為西歐政治經濟不可或缺的一員。
東德步西德後塵,一九六八年宣布拒絕德國統一,正式聲明不再遵循蘇聯經濟指導,自主發展,成為東歐國家中發展最為快速蓬勃的經濟體。
也自一九六五年後,非政治的國際場合,雙方不再以德國聯合的名義,改以東西德各派代表參加。
兩個德國已成定局。[xiv]
[i] 「大兵就願意躺在腓特烈老爹旁邊嗎?」:在此的大兵指普魯士軍人王腓特烈.威廉一世(Friedrich Wilhelm I),腓特烈二世之父。腓特烈老爹在此指腓特烈一世(Friedrich I),前者的父親,大選帝侯之子。普魯士王國的霍亨索倫家族,一般形象中,父子打對台、個性對立情況明確。選帝侯喬治威廉(溫厚軟弱好好先生)—大選帝侯腓特烈(機會主義豪賭者)—腓特烈一世(虛榮浪費雅好文藝)—腓特烈.威廉一世(斂財斯巴達軍人王)—腓特烈二世(文武全才好做歪詩)。
[ii] 指一九五二年三月十日的史達林照會(Statlin-Note)。
[iii] 指一九五三年六月十三日的東柏林事件。一九五三年三月史達林過世,蘇聯共黨權力交接時,該年春天東德因經濟政策的激進而造成經濟困難,東柏林爆發工人抗議,越演越烈之際,似有與西德統一、脫離蘇聯控制的情勢,最後東柏林的抗爭事件在蘇聯佔領軍坦克鎮壓下被敉平。
[iv] 黑白紅橫紋旗始於一八六七年,黑白代表普魯士,紅白則代表漢薩同盟城市或布蘭登堡選帝侯國,取消掉原本神聖羅馬帝國的金色,則說明北德意志邦聯不再包括奧地利(在普奧戰爭中,奧地利使用黑紅金三色旗為軍旗)。一八九二年正式確定黑白紅為德意志第二帝國國旗顏色。
[v] 黑紅金三色旗:威瑪共和正式確立,使用一八四八年德意志地區自由主義革命時,一度使用的黑紅金橫紋旗為國旗。一八四八年原始意思為:「黑色象徵悲憫被壓迫的人民,紅色是爭取自由的精神,金色代表理想和真理」,現在意義為:「黑色象徵勤勉與力量,紅色象徵國民的熱情,金色代表重視榮譽。」
[vi] 約德爾在新任總統鄧尼茨的授權下代表德國,一九四五年五月七日於法國萊姆斯城,向盟軍簽署全國無條件投降的降書。於理而言,應為德國向「盟軍全體」投降。但
[vii] 艾德諾(Konrad Adenauer)總理出身德國西部萊茵區的科隆,是少見的反普魯士精神的德國人,政治理念上認同邱吉爾的「普魯士是萬惡之源」的想法,戰後極力為西德注入西歐的自由主義精神,對戰後建設西德貢獻良多。艾德諾總理至今仍名列德國人最敬佩的人前五名。
[viii] 此為納粹德國的口號或格言:「Ein Volk, ein Reich, ein Führer」。也可以翻譯為「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元首」或「國家、民族、元首」。
[ix] 無憂宮磨坊傳說有好幾個版本,有言在軍人王腓特烈.威廉一世時已經出現。磨坊的風車推磨是否真因無憂宮的建造而受到影響,亦有存疑,此傳言一般認為是強調「國王遵守法令」,以勸導國內貴族平民皆應守法的形象故事。目前無憂宮旁的風車磨坊已改為成較大的荷蘭式風車磨坊,就視覺上無法感受無憂宮建築會影響風力推磨。
[x] 此協議指一九五○年法國外交部長羅伯特.舒曼(Robert Schuman)提出的計畫。法國一反一次大戰後敵視德國的態度,認為與其與西德為敵、處處打壓,不如與之合作,煤鋼為基礎建設與軍事建設之重要資源,兩國應對此重要資源之運用有共識,避免重蹈過去兩國長期的敵視、競爭、不信任。此計畫法國提議,西德同意,之後成為歐洲煤鋼共同體的基礎。
[xi] 椴樹下大道(德文Unter den Linden),或稱作「菩提樹大道」(Linden會翻譯為菩提樹是跟著日本翻譯,因為椴樹在東方很少見,所以日本將之翻譯成菩提樹),柏林市中心的東西向主要街道,西向最底為巴黎廣場布蘭登堡門,東向最底為亞歷山大廣場,沿街諸多歷史建築與大使館。與過布蘭登堡門後的三月十八日廣場和六月十七日大街相接,此條路為德國(或普魯士時期)舉行勝利遊行的主要街道。
[xii] 德意志第二帝國皇帝威廉一世之妻。
[xiii] 歌詞為德文《裝甲兵之歌》(Panzer Lied)。
[xiv] 一九六○年代下半至七○年代,國際上大體已認定東、西德並存,並且一九七二年兩德簽訂《基礎條約》後,東德也獲得國際正式政治地位,兩德並於一九七三年,以自己的國名加入聯合國。但是兩個德國都不同意他們是兩個「國家」,兩德之間也不是國與國之關係,而是「特殊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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