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1-07 20:28:57slanki

一九八八 ──東柏林/一個人也無所謂

 

 

 

 

 

 

 

 

 

 

一九八八——東柏林

一個人也無所謂。

 

 

 

 

 

 

 

 

 

 

 

窗外的黑暗隨著車身搖晃,吉爾伯特坐在車上,凝視如鬼火般的稀疏燈火,引領他回到波茨坦的住處。從波茨坦到布蘭登堡門的地鐵車程約一小時,比之前他和弗里茨賽馬的速度快些,更快的是他直接叫人專車專人開道飆回去,但他總是選擇從布蘭登堡門旁的地鐵站搭車,慢吞吞地回波茨坦,圖的是殺時間。即使向來喜歡參加活動、成為人群的目光焦點,但堆在桌上的邀請函多半是什麼鬼的音樂會或者儀式,想到在會場將看到一群伊凡的精神複製人就有砸桌的衝動,與其讓自己有砸桌翻桌的惡劣心情,不如每天去布蘭登堡門上發呆、在週末時還能看看弟弟近來如何。

 

鬱悶的吉爾伯特在車廂裡,一個人霸佔兩個位置,還把腳翹到對面的位置上,在乘客稀少的晚間十點多,這舉動說不上妨礙通勤大眾,真正妨礙的是那群坐在前後左右八個位置、監視他行動的便衣隨扈。這些隨扈的工作是隨時阻止被監視者的妄動,特別是搭地鐵,地鐵通過部份西柏林地區,位於西柏林的地鐵站皆是封閉,車子過站不停,有回吉爾伯特卯起來想把車廂門給踹開跳進西柏林,一群隨扈隨即撲上來阻止,仗人多勢眾將他在下一站架下車,押送他去聽老闆開訓。

 

「吉爾伯特先生,晚安。」

 

「去死吧何內克。」

 

總書記不以為意,或者說,在莫斯科培訓期間和得到蘇聯總書記勃涅日列夫Leonid Brezhnev支持成為東德總書記時,勃涅日列夫便向他介紹了俄羅斯—伊凡,並且先行警告東德—吉爾伯特的個性。他曾看過那對兄弟站在元首身旁——嚴肅沉默的路德維希和勾著嘲諷笑容的吉爾伯特,初見面時,除了髮色,吉爾伯特跟弟弟是一個模子出來的冷漠,但一開口,烈氣與嘲諷味直撲而上,普魯士青年毫不掩飾對新上司的厭惡。

 

上司和國魂原本不必然會看對眼,吉爾伯特只是個國家象徵、需要其出席國際場合,何內克不需要吉爾伯特的合作,甚至根本不需要他,但吉爾伯特不是人,不會死,甚而常被蘇俄問起,何內克不得不盯著自家的國魂不作亂。

 

「你過不去西柏林,犯不著鬧事。」

 

「車廂太悶了。」

 

「不喜歡上次派給你的車?想換敞篷的嗎?」

 

「不需要,看了就煩,看到你更煩!更想扁人!」

 

察覺吉爾伯特的口氣中參雜著暴力的氛圍,甚至威嚇性地鬆著指關節,一邊的警衛警戒著。何內克示意他們不用擔心。吉爾伯特的厭惡是臉碰都不想碰到,不會真的出手揍人。他慢悠悠地開口:「所以我們達成協議,您不會再次企圖打破車門?」

 

「去死吧何內克。」粗暴地推開攔在身後的警衛,銀髮青年掉頭而去。

 

吉爾伯特一開始就跟新上司不對盤。繼烏布里希特Walter Ulbricht後任東德總書記的何內克,俄羅斯伊凡培養的黨員,柏林圍牆在他指揮下蓋起,越過者殺無赦的命令由他頒布。蘇維埃大家長交代不能讓「吉爾伯特昏死在森林裡」這種「消極自殺」再度發生,當然也不能讓吉爾伯特自顧自去拆圍牆或是爬不過就賭氣撞個頭破血流,導致路德維希跟著發瘋地闖過來、兄弟倆無視兩大集團家族地團圓,於是東德總書記派人專責照顧普魯士青年、給予充足的旅行費在東德境內裡往來,讓吉爾伯特有如過去在柏林王宮裡,要做什麼隨時都有人聽令辦理。

 

照顧是一項理由,觀察民心向背是另一個因素綜合起來,變相地是監視,隨時隨地盯緊吉爾伯特的行動,每天計算寫了多少頁的日記、去了哪些地方與誰打招呼在布蘭登堡門上看的是哪個方向自言自語時又說了什麼。固然從不干涉不出言阻擾,整天被人盯稍所帶來的精神壓力仍讓普魯士青年脾氣暴躁,出口成髒,對那群跟班越發惡劣,直到他將第五十個監視者下布蘭登堡門,何內克終於讓步:除了紀念門上及附近原有的值班哨兵,隨扈不會再上紀念門,但吉爾伯特得從波茨坦搬回共和國宮

 

誰要住燈泡店[i]啊。」他寧可睡紀念門、磨坊的遺跡或無憂宮的花園,也不想去住那蓋在柏林城市宮遺址上滿是燈泡的古怪建築。王宮原本屬於霍亨索倫家族,不能住就算了,居然說是封建時代建築而拆了重蓋個鳥東西!「你拆了哪些地方,別以為本大爺會忘記!」

 

柏林城市宮不說,無憂宮是丟著不管,其它從戰火中倖存的建築也逃不過被評估、改建。過去選帝侯國,如今成為德意志邦國麾下邦國的薩克森,難得到柏林,低頭求他以東德代表的身分出面,為德勒斯登轟炸後殘存的遺跡向政府請命:不求修復只求保留。他們的抗爭沒有成功,市民與學者被迫親手毀掉大轟炸之後千辛萬苦留存的建築與藝術。[ii]

 

不僅是薩克森,德東每個地方的古蹟在大戰轟炸後再一次地被摧殘,「王宮是貴族壓迫人民的象徵,是封建時代的遺毒。新的城市代表社會主義的進步,不用保留那些罪惡之地。」連同柏林城市宮一併也全部拆除,以共和國宮取而代之。自城市宮興建起到一戰結束的期間一直居住其中的吉爾伯特,能接受自己和弟弟必須搬離城市宮,不能接受拆掉這座充滿他與所有普魯士王回憶的建築,拼命阻擋拆除工程,最後給關進了普魯士國家圖書館直到整個城市宮拆除完畢。

 

望著新的建築師張貼在荒地上的設計圖,對即將取代柏林城市宮的建築[iii],和德勒斯登即將蓋起的——與昔日「易北河畔佛羅倫斯」美譽風格兩樣的詭異灰暗城市,被扣上駐德蘇軍坦克總部枷鎖的薩克森面無表情地覷著滿臉陰沉的吉爾伯特:『現在誰也救不了誰了,是吧。』

 

「沒拆柏林大教堂你就該知足了。」

 

「天殺的你這小雜種,你敢動那邊你就完了!」

 

何內克很清楚吉爾伯特和霍亨索倫家族感情深厚,柏林大教堂是那家族的宮廷教堂兼家族墓園,雖能以之威脅,但不能輕易使用這項把柄。畢竟吉爾伯特代表現在的東德,東德人心理上仍以昔日腓特烈二世為榮,對於一些特定古蹟,棄之不顧是一回事,要拆掉又是另一回事。更何況,不肯合作的吉爾伯特留在共和國宮內搗蛋胡作非為,不啻是另一麻煩,因此何內克說歸說,仍任他待在波茨坦。

 

吉爾伯特厭惡何內克,卻也知道一旦鬧事,那如蒼蠅般煩人的斯塔西[iv]和螞蟻似的軍警便會捆了他,不是押他去見何內克,就是關到普魯士國家圖書館。普魯士人暴跳如雷地又捨不得砸弗里茨留下來的建築和書籍,只能氣得怒吼叫罵,最終的妥協便是眼不見為淨,整天在東柏林和波茨坦週遭地區遊蕩,不靠近共和國宮方圓十呎內——該死的東德人民議會建築共和國宮居然就蓋在城市宮的舊址,跟昔日他帶著弟弟同霍亨索倫家族慶祝宗教節日的柏林大教堂,只隔著一條馬路。

 

國家和上司不必然看對眼,吉爾伯特也不是第一次厭惡自己的上司,過去他就挺討厭霍亨索倫家族的喬治.威廉,那小子太相信姻親家族、又沒有外交軍事天份。當時馬克希米安不願協助自己,甚至多所刁難——後來才知道是哈布斯堡人的陰謀,喬治.威廉居然在一旁緩頰,仍是普魯士公國的他一怒之下,無視自己還是布蘭登堡選帝侯國麾下的成員,自逕回東普魯士,誰知不久後喬治.威廉逃過來,傻笑說把柏林給抵押出去了,來柯尼斯堡借住順便看看兒子和吉爾伯特。吉爾伯特氣得從病床上跳起來,要不是一邊的「狐狸」緊拉著他,他就真的掐死安的兒子——強悍的安怎麼有這麼沒出息的兒子。

 

腓特烈.威廉剛登位時,所面臨的局勢是和父親不相上下的艱苦,剛即位就確立兩件讓吉爾伯特差點也想揍小鬼的事情:向波蘭—菲尼克斯和瑞典—貝爾格瓦德低頭,藉以鞏固普魯士公國的存在。由日後能得到「狐狸」、「大選帝侯」的外號看來,腓特烈.威廉的低頭不過是等待風雲,畢竟那時,襲捲歐洲為奧地利羅德里西、瑞典貝爾格瓦德爭雄天下的華倫斯坦(Albrecht Wenzel Eusebius von Wallenstein)、斯皮諾拉(Ambrogio di Filippo Spinola)、古斯塔夫二世皆已作古,菲尼克斯的新老闆個性寬宏,歐洲正瀰漫一股厭戰的氣氛。

 

『這時候就是勒索的好時候!』

 

『咳咳。』霍亨索倫家族的當家咳了幾聲,『請說:有錢有土地拿來一切好談。我們布蘭登堡普魯士只是個二流國家,格守武裝中立,崇尚和平,怎麼會喜歡打仗呢。』

 

腓特烈.威廉並非軍事天才,卻是向各國販售戰爭武力、以戰爭威脅國內反對勢力以得利的機會主義者,他讓吉爾伯特抽高了個頭,成為一方勢力,無論是法蘭西斯、羅德里西、貝爾格瓦德、菲尼克斯、亞瑟、安東尼奧,都不能忽視普魯士的存在。

 

相較之下,如今惟蘇聯馬首是瞻的東德,簡直窩囊到極點了。

 

 

 

「悶死了。」吉爾伯特咚的聲把頭靠在大選帝侯的黃金棺廓上,「你說還有更糟的情況嗎?簡直是低到海平面下頭去了……

 

曉得「找死人說話」是很無聊的行為,但找那群伊凡的精神複製人聊天根本是讓心情更糟;如果可以,他比較希望跟弗里茨的棺木說話,但弗里茨移靈到德國西南邊的霍亨索倫家族城堡,回到他們當初選定的無憂宮墓穴之日根本是遙遙無期,柏林大教堂地下墓室的霍亨索倫家族成員,挑來挑去,他也只能選狐狸腓特烈,整天碎罵抱怨何內克。

 

除了抱怨還能幹什麼?國魂只是催化劑,不能主動發起什麼。何內克或許敵不過國內勢力,但手上扣著伊凡所給、為數眾多的駐德蘇軍,吉爾伯特即使有施力點也難有作為。

 

「在這裡囉唆真是沒什麼用。」將下巴擱在金棺頂上,嘆了口長氣。「真是不爽。」

 

「喂!那個笨蛋,你是躲在黑漆漆的地方耍自閉啊?」

 

「哪個好大的膽子……」直覺回嘴,他轉頭看。纖秀的身影叉腰站在灑進地下陰暗墓室出口的白光裡,除開洋裝裙子,來者氣勢可比部隊裡剛升高官想給部屬下馬威的小兵。吉爾伯特哼了聲,「身材走型的,妳來幹嘛?」

 

「來看笨蛋是不是從植物變成礦物。之前賴在紀念門上,現在要埋到土裡啦。」匈牙利伊莉莎白走進陰暗無燈的墓室裡。「以為你在哪裡大喊:『一個人也很快樂』,原來變成『一個人真不爽』。」

 

「請問男人婆,難道是跟隔壁鄰居吵架吵輸了想躲到本大爺家嗎?」

 

「本姑娘要躲也是躲羅德……

 

「倒是想問問妳要怎麼去喔,難不城是妳倒貼伊凡……

 

「吉爾伯特你少嘴賤!」

 

「妳不會沒事來看本大爺。本大爺來猜猜,九成九是嫌無聊了又只能選本大爺家來透氣。」沒得到怒罵的回應,吉爾伯特哼笑了聲,「真給本大爺天縱英明地說中了。」

 

……你這死腦筋就不能笨一些嗎?」

 

「天生的沒辦法變笨啊。」

 

同在鐵幕後的伊莉莎白一天到晚找機會砍斷伊凡扣在身上的鎖鏈,屢屢失敗慘遭整肅,安靜了幾年卻沒得到信任,連出席赫爾辛基會議都遭到上司安排東德的牽制,伊莉莎白尋求與羅德里西同樣成為中立國但不可得,加上與鄰居羅馬尼亞整日翻臉吵架,日子說不上好過,整日對著伊凡家出身的上司直嫌氣悶,那堵反法西斯牆又天天出問題,連天空一隻鳥飛過邊界都會引發警鈴,噪音竟日吵得沒完沒了,想出國散心,又因為之前鬧的風波而被限制去處,想來想去,只有東德是不滿意但能被上司接受的外出地。

 

兩國外長在共和國宮會晤,她不見吉爾伯特,一問之下才知道東德的國魂根本不進共和國宮,當下人在柏林大教堂。伊莉莎白不禁暗嘆好個固執的普魯士人,即使被逼著合作也擺明對上司的厭惡。

 

心裡肯定,嘴上可不留情,見吉爾伯特得意洋洋,忍不住吐槽回去:「笑什麼?我看笨蛋在這裡也是半斤八兩。」

 

「本大爺可沒被逼著隨外長出去。」

 

「你有膽下回會議就不出席。」

 

「本大爺又不是人,什麼有膽沒膽的問題啊。」華沙公約組織會議根本就是噩夢,除了擺明得聽從伊凡的指示,還得忍受藉三八裝瘋發洩怨氣的菲尼克斯胡言亂語。提起那每年例行會議吉爾伯特心情就更差,跟著惡聲惡氣起來:「今天是妳不請自來,可不是本大爺上妳家去,不爽可以滾。出去出去!」

 

伊莉莎白可不願意,出去還能幹嘛?與來出差的上司在旅館裡大眼瞪小眼嗎?但低聲下氣道歉也不是她的風格,扠起手轉移話題:「客人來了,當主人的是不會當東道主?」

 

「之前和嬌少爺來這邊不是住很久嗎?」

 

「住的地方是西柏林又不是這裡。」若是在馬鈴薯兄弟的老家,她大概會去蒂爾加滕公園,稍稍懷念一下戰時和羅德里西什麼事都不用管、下午一同散步後共享午茶的悠閒。偏偏那公園和馬鈴薯兄弟的老家都在牆西側。「現在就是想見識笨蛋先生家現在是怎個模樣,你住哪啊?東.柏.林.人。」

 

「本大爺是普.魯.士!什麼東柏林。」吉爾伯特覷了匈牙利少女。有人能拌嘴總比一個人在地下室跟棺材說話好。拍拍金棺的表面彷彿說再見,他站起身。「我們去別的地方。」

 

「去哪?」

 

「波茨坦。」

 

交通方式是搭地鐵再搭公車,速度很慢,伊莉莎白沒抱怨。吉爾伯特走進無憂宮附近的一棟屋子,無視開門的侍從官,自顧自地開冰箱搜尋飲料,一邊碎唸著客人要喝什麼自己動手。

 

瞧瞧桌上那侍從官端上的水果,伊莉莎白曉得吉爾伯特自腓特烈二世時代養成吃水果的習慣,過去柏林家裡總是有一大箱一大箱吃不完的水果,沒想到戰後依舊保持這習慣,但不管是喝茶或者喝啤酒配水果,挺詭異的。

 

發現伊莉莎白皺眉頭,當主人的聳聳肩:「麵包在箱子裡自己拿。」

 

打量對面人坐著兩腳椅晃蕩、坐沒坐相、隨隨便便的模樣,伊莉莎白搖搖頭,「路德維希不在,你這笨蛋連個吃飯規矩都沒有?」

 

「本大爺倒問妳喝啤酒和吃水果需要啥規矩?」不就吃下去別嘔出來?

 

「午茶的時候,路德維希除了啤酒和茶,總還端了些東西出來吧?」

 

「鬆餅和蛋糕啊。」威斯特做的鬆餅和蛋糕超級好吃。

 

「你怎麼不學著些?」

 

「廚房在那裡,要吃就自行動手;不會做就沒得吃。記得之前那小少爺作果醬塔?」

 

「不做,難道要被你們兩顆馬鈴薯虐待,連個點心也吃不到?」路德維希沒把羅德里西當傭人看,對他客客氣氣,但吉爾伯特可不,三天兩頭就藉故支使。到昔日的哈布斯堡尊貴少爺下廚做下午茶點心,再看到吉爾伯特摸了一塊水果起司派塞進嘴裡、牛嚼牡丹地抱怨餅皮不夠酥,匈牙利姑娘著實有前夫遭人虐待的錯覺。

 

「所以從來沒煮過飯啊?」

 

「笨蛋先生,你以為菲利小時候很好養嗎?」當年個頭小小、幼童外型的義大利菲利奇亞諾是個美食家,就算知道不會餓死、被發現偷吃會被發怒的宗主國—羅德里西打,仍嘴饞到處摸食物吃,吃到好吃的食物才會乖巧。伊莉莎白也是因此練出一番好手藝。「本姑娘做的餐點是菲利也會吃,哪像你這笨蛋,百年來不思進取,只會水煮馬鈴薯。」

 

「有廚師幹嘛自己動手?」不吃也不會怎樣,況且離開王宮,威斯特學會做蛋糕。有個蛋糕能手的弟弟,自己負責吃就好了唄!看著還想發作的匈牙利少女,吉爾伯特把腳翹到桌上,滿臉壞笑:「扯這麼遠,繞回來是:妳不會果醬塔。怎麼,要本大爺教妳?」

 

以看白痴的目光回敬。「這屋子裡只有水果,你以為這樣就可以做果醬塔?果然是笨蛋!」

 

「材料去要一點不就得了?」

 

沒事好做,有個目標總是好事。對東德的侍從官,伊莉莎白客氣幾分,請他們張羅材料和用具。吉爾伯特在一旁東張西望,看著伊莉莎白把麵粉過篩、打蛋、作餅皮,以罐裝水果製作餡料。一大包的麵粉既然都開封了,久未下廚的匈牙利姑娘順便做了蛋糕片。

 

觀察廚師堆疊蛋糕材料的過程,一直沒吭聲的吉爾伯特忽然哇哇大叫:「妳在幹嘛?」

 

「你不知道蛋糕可以加酒嗎?笨蛋。」

 

「威斯特都用櫻桃酒做底。」

 

「少囉唆,羅德都用紅酒底。」

 

「妳到底在做什麼啊?」這婆娘不是在做黑森林蛋糕嗎?巧克力不多也罷,櫻桃放那般少。

 

「這是果醬塔順便做蛋糕,不是做蛋糕順便做果醬塔!你不爽自己來做!」

 

「又不是不會做。」

 

普魯士人挽起袖子,抄過蛋糕裝飾架和蛋糕片,放上一層淡巧克力蛋糕,抓起櫻桃酒瓶,大把液體澆上。

 

看得心驚的匈牙利姑娘隨即搶回酒瓶。「蛋糕溼透了……你會不會做啊!」

 

「閉嘴!黑森林蛋糕的重點就是櫻桃酒[v]。」抓過奶油擠袋在蛋糕上畫框格,沒有酒漬櫻桃改用罐裝櫻桃塞滿,抹一層果醬,堆一層蛋糕片,搶回櫻桃酒再淋一層。普魯士人得意洋洋地重複以上步驟。「黑森林蛋糕最好做了!怎麼做怎麼好吃。」

 

「路德維希的胃肯定是被你這笨蛋搞壞的。」伊莉莎白搖搖頭,從烤箱裡拿出烤好的酥皮,一匙一匙把調好的果醬餡料填進花型酥皮小碗中。剛裝好第三個就瞥見第一個果醬塔消失在吉爾伯特嘴巴裡,心頭火起。「誰准你吃了!」

 

「難道有其它人可以吃嗎?」一手拿著沾滿巧克力醬的蛋糕抹刀,做好自家黑森林蛋糕的吉爾伯特滿臉理所當然,舔了舔指頭上的酥皮屑。「氣什麼?蛋糕賠給妳一塊不就得了。」

 

「我還沒做完……吉爾伯特!」湯匙往伸過來的手指敲下去,清脆聲響,蛋糕抹刀架住了攻擊,另手抓著第二塊果醬塔往嘴巴送。不甘心的伊莉莎白硬把蛋糕抹刀隔開,伸手去搶,迎面而來的是水果攻擊。

 

櫻桃、葡萄乾、越蔓苺,還有橙子,啊,糖

 

這是材料被打翻四處飛舞的打架現場形容,不是製作蛋糕。普魯士和匈牙利今日的戰爭是丟水果麵粉雞蛋,拿蛋糕當人質;與過去相同的是不用在乎地上的狼籍。

 

普匈戰爭最後以各自搶回「人質」平手告終。

 

廚房的髒亂自有斯塔西和侍從官們整理,身上的麵糊果液只能自己清洗。怕著對方把自己的作品藏起來,各自使用一間浴室的兩人飛快梳洗,伊莉莎白是長髮,少了優勢,毛巾包著頭髮跑出來時,梳洗結束的吉爾伯特已經坐在餐桌旁,正在切黑森林蛋糕,七個填好餡的果醬塔擱在白磁盤上,沒有擱在某人的胃中。待她找到吹風機把長髮吹乾,回到餐桌時,磁盤上的果醬塔依舊是七個,旁邊放著四分之一塊的蛋糕,吉爾伯特已經吃掉剩下的一半,邊啜飲罐裝啤酒,邊寫著日記本。

 

為自己沖了壺茶,伊莉莎白在吉爾伯特對面坐下。「這算你的官邸?」

 

「是漢娜家。」

 

「難得聽說你跟邦國有聯絡。」

 

「都被監視,聯絡是互找麻煩。」幾筆將段落告終,吉爾伯特把本子擱到一邊。「這回在東德待多久?」

 

「五天吧。」跟著代表團來,得跟著代表團走。

 

「那還有四天,想回柏林就自己回去。」

 

「住這裡不成嗎?」他可不想在和匈牙利共黨人員大眼瞪小眼。

 

「被說我倆糾纏不清就別抱怨。」

 

「本姑娘眼光還不至於低到被人說閒話。」她將兩塊果醬塔夾到吉爾伯特的盤子裡。

 

吉爾伯特笑出聲。有認識的同類能吵架拌嘴實在令人高興,尤其是伊莉莎白這個老相識。

 

不打不相識,他是在征戰途中結識以為是男孩的伊莉莎白,當時稱自己為伊利亞的女孩很明白當時僅是條頓騎士團的吉爾伯特的想法——在遙遠的地方有個變強才有資格回的家,她說自己在遙遠的東方曾有個家,但回不去,經過好些努力才擁有自己的領土。兩人常常玩在一起,相互惡作劇,後來協同作戰對抗敵人,小小的他們能將自己的背後託付給對方——那時已經知道自己與會死亡的人類不同,彼此照應、吵架、打鬧,每天醒來便是找對方、問對方在做什麼好玩的事情。

 

是伊莉莎白讓他有「在一起」的念頭,那時他不知道這個對象是女孩子,知道了也不如何,只是徒增擔心,尤其伊莉莎白被土耳其—塞迪克.安南帶走,依舊是孩外表的吉爾伯特任何國家援手,只唸惦著變強之後要把那個丫頭搶回來待他成為一個有家有室的堂堂青年,伊莉莎白卻被羅德里西接走,在維也納的王宮裡如蹦跳的小鳥般忙進忙出。

 

遲鈍曉得,伊莉莎白已有「想在一起」的對象,那對象不是吉爾伯特,是馬克西米安的監護人,神聖羅馬帝國的首席選帝侯騎士,那個在三十年戰爭中利用又拋棄普魯士的哈布斯堡人

 

新仇舊怨,從此吉爾伯特和羅德里西樑子結大了。

 

大兵的時代找不到機會教訓隔壁的小少爺,卻意外地因為漢斯.卡特,讓吉爾伯特和登位前從未謀面的王太子弗里茨結下不解之緣。教訓哈布斯堡家族的機會意外降臨,第一次西利西亞戰爭得到的豐富戰果迅速拉近兩人的距離,他們在柏林一起審閱堆積如山的卷宗,在無憂宮渡過夏日,演奏長笛、大鍵琴、小提琴,一起爬到樹上啃水果遠眺如光陰般緩緩運轉的磨坊大風車。

 

以為自己把伊莉莎白拋諸腦後,卻弗里茨在第二次西利西亞戰爭中覷見端倪。

 

某夜,弗里茨一邊保養著長笛,一邊問道:『你不是那種越喜歡就越要欺負的型吧?』

 

『別把我跟你打架的模式套到跟那群廢物上。』

 

『你對奧地利羅德里西的態度很反常……話還沒說完,隨即聽見暴吼音量描述哈布斯堡欺凌諸小國的歷史,說明普魯士向來以打扁奧地利為樂。好整以暇地聽完抗辯,因為漢斯的事情常被吉爾伯特揶揄普魯士王換了個問法:『那就是跟羅德里西有關的,那位芳名伊莉莎白的女騎士……

 

『你又欠揍了嗎?那個惡婆娘……

 

『所以就是她了。』這回沒聽到回應了,看著另一邊行軍床上的銀髮青年正氣鼓鼓地咬牙瞪他,弗里茨露出笑容:『還那般在意?』

 

宛如被新歡逼問是否舊情難忘,被堵得一時回不出話的吉爾伯特反手捂著嘴,大吐了口氣,視線從壞心笑著的普魯士王身上移開,穿過半闔的門簾,落在帳蓬外邊遙遠的黑夜山景,因為整理心緒而沉默了好一會兒。

 

他不否認因為伊莉莎白遠離而哽在胸口的氣在與霍亨索倫家族幾代家主相處下慢慢消失,悶滯的感覺轉成為一片空蕩蕩的冷白冰針在他看見草原看見天竹葵看見簪花少女或者任何他不明白是什麼原由時,冷不防地刺痛自己,直到弗里茨補上了情感的缺口,讓吉爾伯特有希望想要永遠如此的生活與生命

 

『弗里茨,你是我的王,是本大爺最重要的人。』

 

如今在吉爾伯特的心中,沒有什麼比弗里茨更重要,哪怕普魯士沒有明天,他都會完成弗里茨的望。

 

『若伊莉莎白擋了你的路,本大爺照踹不誤、照砍不誤。』

 

說話的同時也是宣告,普魯士青年與匈牙利姑娘已經錯過,各自走上感情不會再更進一步的道路。

 

而後,弗里茨過世歐洲風起雲湧,吉爾伯特帶回威斯特,專注於德意志的統一。伊莉莎白在奧地利家族中的地位逐漸上升,普奧戰爭後正式升格夫人,和羅德里西平起平坐,一次大戰後離婚分手。二次大戰時,匈牙利併入第三帝國,他和伊莉莎白的關係僅存消遣和打架,戰爭末期分別回到自己的領地駐守,戰後被拉入蘇維埃家族、華沙公約組織,被賦予防備西方的武器與職責。

 

同樣心高氣傲、同樣落人籬下,走上的道路相似,卻因太多的過去阻隔,如今無法有輕聲溫言安慰對方的親暱,僅是藉著對方尋求一點點童年記憶的溫暖:除了打架之外便是比劍,一同遊玩一同吃飯,躺在柔軟草地上呼呼大睡,談論週遭的騎士團的情況、劍練得如何。而今它們一同巡視邊防般在波茨坦附近散步,比劍成了射擊練習,不想談各自國內的情況,一古腦地說著兩次大戰間各自的事情,一個盡說著威斯特自從搬到波茨坦廣場附近的家裡就越發能幹賢慧、上得了戰場進得了廚房,一個說著羅德里西先生大戰後脾氣變好、就算從生活條件不復從前仍是氣質優雅的藝術貴族,又彼此不忘揶揄對方太享福了

 

「我看路德維希對你太好,讓你想怎樣就怎樣,才會讓你落到這種程度。」

 

「我看羅德里西也是對妳太好,妳才會落得跟我一樣。」

 

細數著日爾曼的傳統、匈牙利的習俗、普魯士的歷史、三者交會的時代,在那段被人說是戰時惡魔之都的柏林歲月裡,他們不是彼此的丈夫妻子,卻是家人親人。在普魯士青年和匈牙利少女扭打成一團波及家具的當兒,德意志和奧地利的青年無奈地各自拖開一個,義大利男孩從廚房探頭出來快樂地說晚餐煮好了大家不要打架來吃飯吧,遠從東方來拜訪、拘謹的日本客人則幫忙排桌子。

 

不斷回憶「吉爾伯特的威斯特」、「伊莉莎白的羅德」如何填滿過去生活的美好,是想忘卻當下現實,閉上眼無視各自身上隨時要剝奪呼吸的鎖鏈。

 

無奈美夢短暫,總是要醒

 

「伊莉莎小姐,下午匈牙利代表團將啟程返國,請您回柏林會合。」

 

「吉爾伯特先生,總理請您送伊莉莎小姐一程。」

 

各自的隨扈在門口必恭必敬地通知,「敦請」兩位移駕。

 

「見到路德維希,本姑娘會告訴他,笨蛋先生懶成什麼樣。」

 

「小少爺早就曉得妳這惡婆娘笨手笨腳,本大爺連他的臉都不用見也不必幫妳傳話。」

 

透漏希望的廢話比說再見來得好聽,不想說再見是因為在華沙會議見面、在莫斯科會面、在克里米亞碰見,都是不得不陪同外長出席的東歐國際場合。他們無法協助對方,甚至對方想逃出去時,自己可能是荷槍阻止的警哨阻礙——就如一九六八年華沙公約組織的東歐部隊入侵捷克斯洛伐克。

 

飛機引擎轟隆作響,牽引氣流旋舞,站在跑道邊的吉爾伯特,軍大衣外套因為狂風如黑鷲羽翼般隨風拍動,卻是如何振翅也無法飛翔;搭機離去的少女也不過是在籠中盤旋的金絲雀,出不了鐵幕的界線。飛機朝向的萬里晴空,藍得一如各自心中思念的那人眼瞳:他的威斯特、她的羅德,也一如與那人的距離遙不可及,伸直手臂僅能感覺冷風穿過指間提醒著空虛與寂寞,什麼也抓不住碰不著,回過神只有自己孤伶地在地上掙扎。

 

「一個人也很快樂的。哼!」他喃喃地從身上拂去那股落寞,一如往常,說這招牌台詞後一定要有大笑。

 

一個人又怎麼樣?普魯士有熱愛國家的人民,有為他奉獻心力的國王,獨個兒也可以活得很好。

 

弗里茨卻反駁他:『要找一個同伴,不然你忍受不了孤獨的。』

 

當時他不肯面對失去弗里茨的未來是如何,認為國王在開老人家的玩笑,後來驚覺弗里茨的用心。一九一八年,普魯士王國成為自由邦、霍亨索倫家族退位時,他身旁已經有了威斯特,他所說的「一個人也很快樂」,一個人的範圍已經包含了威斯特,威斯特總是站在吉爾伯特的身旁。

 

如今威斯特在牆的那一邊、上司令他嫌惡不已,他必須在人數眾多卻不熱絡的蘇維埃家族中重新學著置身團體中的一人生活。

 

 

 

 

於每年避不掉的華沙公約組織會議,置身於喧囂中的孤獨越發明顯。

 

華沙公約組織和過往的協議同盟並無二致:一旦成員國遭受攻擊,同盟國需立即提供武裝援助。跟一戰前的三國協約三國同盟有何差別?就算莫名奇妙忽然冒出來的聯合國訂下規矩:「所有自我防衛抵抗侵略的武裝衝突,包括自我防衛的軍事行動都必須發動前後立即向聯合國安理會報告,尋求國際協商裁決」,不過要大家各自為軍事行動昭告天下師出有名,無法禁止軍事同盟的發展。

 

身處東歐臨「法西斯」——它媽的之前還說普魯士是法西斯主義頭號首犯——最前線的吉爾伯特,一開始躲在波茨坦,硬是不肯出席華沙公約組織會議。但柏林圍牆蓋起來、見威斯特因為擔心有了黑眼圈又生病,吉爾伯特勉強自己出席打聽消息,要是北約和華約真的打起來,自己在場也讓諸國不至於肆無忌憚的欺負威斯特。

 

原以為軍事行動可能是對西方國家發動攻擊,不料華沙公約組織第一次軍事行動是一九六八年圍毆想趁著蘇聯釋出變革善意時逃離鐵幕的雙胞胎成員國:捷克斯洛伐克。

 

一個國家的內部政治問題被提升到蘇維埃大家庭的安全問題,就不是各國內政各自處理,華沙公約組織的軍事干涉就變得理所當然,坦克和戰機直直地開進東歐的中心。事後,伊凡笑嘻嘻地宣告:「這下不會有人想離開了吧。」於是東歐諸國與蘇維埃家族成員於一九七二年出席赫爾辛基會議時,誰也不會忘記那對可憐雙胞胎的例子,也明白彼此是彼此的看守者和處刑者。特別是一九六八年跟著伊凡一同前往捷克斯洛伐克的吉爾伯特和菲尼克斯,他們倆都很清楚伊凡是藉此警告他們別擅自妄動,否則東歐諸國的聯軍與駐外蘇軍也將一擁而上地圍毆,捷克斯洛伐克就是血淋淋的、殺雞儆猴的例子。

 

彼此戒慎,彼此敵視,對於俄羅斯中央的善意最好是心領不要手拿,只怕伸出去的手被剁斷。所有人之間隔著猜忌懷疑的冷空氣,彷彿凍結在冰塊裡的氣泡,彼此疏離冷漠。在赫爾辛基會議上也是如此。因為伊凡的一聲令下,另外是自己想再近一點看看威斯特,吉爾伯特才同意出席,臨時莫斯科又傳來消息要他好好盯住伊莉莎白,言外之意是另外有人緊盯著吉爾伯特的行動。連鎖反應的相互盯稍,整個蘇維埃家族是相互監視的世界,一切人民國家稱揚歌誦服從老大哥。

 

在這種處境裡,每年各國國魂陪同自家國防部長參加華沙公約組織會議,不過是在上司使節熱絡交流軍事情報之餘,定時上演一齣表達忠心、無意背離的戲碼。

 

每回在會議上,伊凡總是很慷慨地問他要不要回加勒寧格勒掃墓。

 

『關你鳥事。』普魯士人無視自家國防部長使眼色要他答應。回到人事已非的故土做什麼?見到蘇聯的船艦又怎樣,還不是德國工人波蘭技師製造的零件和船艦;看到軍事設施又如何?德國一直是個陸權國,海權有個鬼用。

 

『啊,我知道了,因為腓特烈二世是在路德維希那邊,所以你比較想去西德看看。』伊凡笑咪咪的,對自家的國防第一副部長有些不安的表情視若無睹。『你可以去西邊看看啊,提出申請就可以,對吧,這沒什麼關係,大家都可以提出申請的。』

 

蘇維埃家族總長的話像是拋進無底深淵的石子,久久沒有回應。

 

坐在一邊的、感覺會議室裡的溫度迅速往下降的托里斯拼命向吉爾伯特使眼色叫他好歹回句話,無奈中間擋著完全不合作、只顧啃自家蛋捲的菲尼克斯;一九六八年被蘇維埃家族揍得悽悽慘慘戚戚的捷克斯洛伐克雙胞胎不敢吭聲,不安地同時轉頭看了看右側的匈牙利;伊莉莎白完全無感地打量自己塗成天竹葵花色的指甲,沒有接話的意願,其餘東歐諸國沒一個想接話。

 

最後似是不打圓場不行,愛沙尼亞愛德華清清喉嚨,砸破令人不安的沉默:『其實提出申請不一定會被同意。』

 

『不過還是要提出申請啦,就算是沒有用還是要嘗試。』拉脫維亞萊維斯怯怯地應和。

 

聞言滿臉黑線的托里斯認為自己可以跟西德路德維希當胃疾的病友。這話到底是打圓場還是讓場面更僵?為什麼他要被歸屬在波羅的海三國?再跟菲尼克斯重組共和國也許好些……不不不,他也消受不了菲尼克斯的沒神經和奇思異想,破鏡重圓絕對不是好主意。

 

因萊維斯的話有點愕然,伊凡沉吟了一下,微笑地下了總結:『那就會很多文件要看了呢,我拿個否決章蓋蓋,應該很快吧。』

 

什麼事情都是伊凡說了就算,那麼開這會的意義到底在哪裡?同會議一般,乖乖出席這場會議的自己也是毫無意義。吉爾伯特實在很鄙夷自己。他手撐著頭,百無聊賴地覷了隔著雙胞胎外的伊莉莎白,她對自己染指甲的顏料比對會議內容都有興趣,更遑論抬眼看老朋友,充耳不聞的功力越發厲害。

 

在莫斯科應付了事開完會,一刻也不願多留的吉爾伯特馬上逃回柏林,坐在布蘭登堡門的青銅馬車上,在陽光下把北地的冰雪引起的惡劣情緒扔出腦外,於夏日金彩的溫暖中平復心裡那股不滿之氣,一再一再地告訴自己:這不是他的時代,當下處境如同一六四年,普魯士是個負債累累又幾乎走投無路的弱小國家,即使滿腔的怨忿也只能忍耐,低聲下氣,苟延殘喘。

 

一時的雌伏是為了等待風雲。

 

一六四年,方繼位的年輕公爵向諸國低頭獻貢以爭取普魯士公國的一線命脈,三十五年後,腓特烈.威廉由吉爾伯特伴同,風光浩蕩地走進帝國會議坐上大選帝侯的位置,從此擁有問鼎天下的大權。

 

普魯士人闔上眼,試圖讓自己沉睡。

 

也許睡個五十年,睜眼時就是另一番情勢天下。

 

再五十年……

 

 

 

 

 

 

 

 

 

 

無論是天性還是外界因素,這場「意圖逃避現實」、「無視上司與外界」的心靈流浪沒有持續多久,不知何時開始,待吉爾伯特注意到時,他的弟弟瞪著紀念門上藍眼睛裡滿是問號,像是想問什麼又開不了口活脫脫是小時候剛到柏林時,有疑問卻深怕吉爾伯特會拂袖而去的表情。

 

無論做了什麼「要發呆」、「要無視」的意識形態決定,看到威斯特的目光他就把那些扔到九霄雲外。

 

——又不是不准你說話,想要什麼就講啊!

 

吉爾伯特想說話,卻又煞住自己聲帶。

 

其實沒有人禁止他跟威斯特說話,早年伊凡還很希望他對西方喊話把將威斯特拉入東方。但開了口就被圍牆兩側的哨兵一五一十紀錄,擴大解釋又成了他和威斯特輕舉妄動造成圍牆兩邊緊張局勢,伊凡或小伊凡來找麻煩不說,威斯特不免也跟著遭殃——被法蘭斯、亞瑟和阿爾弗雷德盯稍,這幾年阿爾弗雷德跟伊凡因為阿富汗戰爭搞得全世界緊張兮兮的,多說話只是害得威斯特處境艱難,久而久之他就沒有開口意願。

 

追根究底,九成是那隻小伊凡幹了什麼讓威斯特困擾的事要搞清楚出了什麼事情,只有一個地方有真相:情報處檔案室。所有政治命令經濟數據在那兒加工後才會上報或呈交莫斯科,最原始的檔案收存在地下機密檔案室。

 

完全忘記幾個月前才決定要一個人好好睡個五十年,為弟弟抱不平的普魯士青年跳下紀念門,一陣風似地掠過椴樹下大道。隨扈沒料到向來不靠近共和國宮的吉爾伯特會往那裡衝,一時追不上,共和國宮裡的辦事員眼見銀髮青年兇神惡煞地衝進來逼問,傻傻地將書記正在跟外賓晤談的位置脫口而出

 

外賓?還不就是伊凡的走狗。人型風暴把門口警衛撂倒,門踹了就大步走進去。

 

何內克見他衝進來僅是抽動嘴角,表情活像偷吃到魚的野貓。

 

無視一邊的蘇聯訪客,吉爾伯特抓了張公文用紙迅速許可令,筆塞給何內克,「你畫押還是本大爺砸了情報處?」他不信用問的會有人照實說,若非進檔案室找資料需要時間且不想被斯塔西蒼蠅吵,他也不會來要許可令。何內克敢不給?吉爾伯特不介意在下回的華沙公約組織會議上表達東德不再忠心於莫斯科,冒著再被蘇軍兵臨城下的危險讓何內克上西伯利亞勞改。

 

老人淡淡地覷了那張伸手接過,筆收口袋,紙一把撕掉,「東西在秘書室裡。」

 

「哼。」

 

吉爾伯特轉到秘書室,那記者出身的秘書官瞪大眼睛看著他。要不是弗里茨和威廉總提醒「奉上級命令辦事的辦事員不能打」,他一拳就過去。「東西給本大爺全部交出來!」

 

主詞模糊的命令完全沒讓秘書官困擾,他匆匆地從後邊的櫃子裡搬出一個大紙箱。吉爾伯特從筆筒抽了把美工刀唰的聲劃開膠帶,的東西由黑色塑膠袋包著,上頭堆著幾個小紙盒和文件袋,一手抓起簽收本,一手把文件袋打開一看內容吉爾伯特直接摔了句國罵

 

文件袋內是來自西柏林的信,都被拆開檢查過,信封上寫著:吉爾伯特.貝爾什米特先生,波茨坦無憂宮或柏林巴黎廣場[vi]布蘭登堡門。簽收本上有九封信,看郵戳日期可知是一個月一封,預料會被檢查,內容是無關痛癢形式化問候,書寫端整的字跡註明信之外尚有包裹:一箱黑森林的櫻桃,去年八月的信附上,大概早就爛了丟了;十一月的信附上一件大衣,現在在箱底的塑膠袋中;十二月附了瑞士雪花球,一月時寄了個銀酒杯,二月則是威尼斯面具……

 

若吉爾伯特拿到,定會開心地在紀念門上吃櫻桃就穿著新大衣晃蕩,只有在厭惡時才會完全無視。怪不得威斯特活脫脫是小時候那副有話不敢講又希望有回應,以為吉爾伯特不要他的表情。

 

何內克你好大的膽子,居然劫走威斯特寄給本大爺的信?

 

結束與蘇聯大使會談的東德總書記好整以暇地面對興師問罪,的戶籍地址在共和國宮。」

 

「你是真的很不想當總書記了是吧?」

 

「郵局按照地址送到共和國宮。您原本該每天到議會旁聽。」

 

半瞇起眼,語調裡透著想行使暴力的意圖:「你快跟那神經病一樣討人厭了

 

依規定,信件兩個月無人收領便予以銷毀,我的秘書尊重您,將郵件留存等您領取,無奈您從不進辦公室。」

 

「所以?」有任何人通知他領取威斯特的來信嗎?睜眼說瞎話的雜種。

 

圍牆兩邊雖然無法往來,您仍可以與路德維希先生說話寫信。我們已經簽訂郵件和文化團體互訪的友好協約。東西德不是敵對,是兄弟,我們正逐步地促成互通往來。

 

吉爾伯特覺得自己的修養真是越來越好,此時此刻居然能忍住掐死眼前鬼話連篇的何內克的衝動,當然還要加上歷代團長和國王總是叮嚀吉爾伯特要多點耐心、威斯特總是說不可以對人動手動腳的,偶爾做哥哥的是可以聽聽弟弟、也可以聽聽上司的話……

 

聽你鬼扯!你把飛彈對著威斯特還敢鬼扯這是促進兄弟感情?本大爺先海扁你一頓證明我們感情有多好!

 

「路德維希先生必定很希望知道您已收到郵件。」何內克提醒吉爾伯特有比揍上司更重要的事情。「回信對您的兄弟該很重要?」

 

「去死吧何內克!」跟混帳說話是浪費時間。抱著紙箱的吉爾伯特決定上布蘭登堡門,當著弟弟的面一項一項拆禮物。

 

他見到牆另一頭的威斯特似乎理解什麼而苦笑起來,坐在蒂爾加滕公園的長椅上微笑地看著門上的哥哥開心地拆禮物、無視五月的好天氣把冬日大衣穿起來、得意地在紀念門上晃來晃去。

 

晃了好一陣子才跌坐回馬車上,吉爾伯特看著牆另邊的弟弟,有些傻氣地搔搔銀髮。大衣很暖,有股熱氣在胸口騷動叫囂,不吐不快,非張嘴喊出來才行,聲音在嘴裡含了好陣子才出來,第一次只有自己聽到,覷了不遠處的哨兵和門下的隨扈,覺得自己講這麼小聲像在怕什麼,拉高了聲音:「威斯特!」

 

坐在牆另一頭的德國人愣了一下,十幾年來第一次聽到哥哥的喚聲,有瞬間以為錯耳,發覺哥哥揮揮手,證明真的是在喚他,路德維希直覺什麼哽在喉頭,頓了一下才嘶啞著回應:「是?」

 

「寄櫻桃吧,本大爺想吃櫻桃,還有櫻桃酒。」

 

「好。」呼應著哥哥的笑,他跟著勾起嘴角,像是五月末的燦爛陽光。

 

 

 

共和國宮的收發室去信更正,後來由西德寄來的包裹上,收件地址很無奈地寫共和國宮,吉爾伯特只有每月到共和國宮旁聽會議,拿到威斯特的

 

信的內容是包裹內容的清單:怕他冷了寄圍巾和大衣,想他嘴饞了寄上整箱黑森林的櫻桃,怕他想吃鬆餅沒東西可配而寄來加拿大的楓糖,還有紐倫堡的耶誕玩偶、手做的咕咕鐘、整組裝甲師的袖珍模型、西德的罐裝啤酒……

 

威斯特,你是認為本大爺沒有你會冷死餓死渴死無聊死嗎?盡是寄些吃的玩的。

 

吉爾伯特也清楚,威斯特能寄來就這些,郵件、電信、經濟物資的引入仍遭受管制,德西送來的物資經過好幾道的檢查關卡才會到收件人手上,有時櫻桃因為翻弄被碰壞,衣服布製品也被扭擰得皺巴巴吉爾伯特好幾次邊罵邊收件,但檢查局關卡依然故我。

 

「哥哥有想要什麼嗎?」有時威斯特會隔著牆問。

 

「鬆餅,做一個拿過來吧。」

 

「寄到早就不能吃了。」

 

「那把威斯特寄過來吧。」

 

……這比鬆餅更難了。」

 

和威斯特隔著牆的對話僅能侷限於禮物上,吃的玩的用的。倒不是有什麼不能講,而是旁邊的隨扈都豎起耳朵一字一句不放過地記錄留檔回報情報局和莫斯科,想到這裡心頭一陣不痛快,吉爾伯特向來直來直往的,也不怕諸國知道他就是不爽伊凡,但這不代表同意給人當戲看。

 

「據說」圍牆兩邊的往來逐步正常化,不再將對方視為敵人或者非國家,因為飛地西柏林的特殊地位,讓兩德有更多的藉口正式訂立許多文化交流、郵件通訊及交通協定,但多半是西往東,反向的情況都受到嚴密的檢查。

 

每回秘書官將信交給他時,總附上問句:吉爾伯特先生要不要回信,普魯士人總以關你鳥事回敬。

 

布蘭登堡門上看得到威斯特,威斯特也看得到他,有什麼寄信的必要嗎?況且這邊也沒啥好寄,又不能把自己打包寄過去。

 

躺在無憂宮的草坪上,吃完新寄到的一箱櫻桃的吉爾伯特望著天空流雲浮動,讓思緒隨著現實的藍色天空被白色填滿。天際被層層雪白雲氣遮掩,不多時又被風撩去,陽光重新落在草地上,在綠意上抹上一層金粉。

 

在他印象裡,威斯特笑起來總像陽光,尤其是收到禮物時,小時候笑得金亮輝煌,長大後笑得少了,但仍如和煦的陽光。

 

一開始,「送別人禮物」從沒出現在他的思考中——唯一的例外是送過弗里茨一支長笛,更多的時候是藉故向上司要禮物。普丹戰爭勝利後,回返柏林的路上,興高采烈的他嚷嚷著一定要回去邀功、最好要桶特製的紀念啤酒,好將後人永遠記得他幹了如此帥的事情。對此叨叨說著的當兒,策馬走在旁邊的毛奇忽然悠悠飄來一句:『軍士們都帶了禮物回家。』

 

『是啊,這回差一點點就可以把什列威斯和霍爾斯坦綁回家了。』

 

『我買了一枚胸針給內人。』

 

皺起眉頭,轉向面無異色的參謀總長,『……你想說啥?不要拐彎抹角的。』

 

『您帶什麼禮物給路德維希先生?』

 

『啊?』瞪大眼睛,對毛奇的話沒反應過來,愣了好一下。『你說啥?』

 

『軍士們都帶了禮物回家。』毛奇聽陛下提過那男孩要好好照顧,『那是我普魯士未來的希望』,威廉一世如是說。他也注意到吉爾伯特除了陪玩之外,似乎不甚清楚如何回應『家人』的期待,例如無視男孩失望的目光在音樂會上大睡特睡抱怨無聊。作為普魯士或「普魯士」的參謀總長,他都有必要提出建言。『好軍人關心家人。』

 

這不就是拐個彎指著他的鼻子罵吉爾伯特不是好軍人?正要狡辯,毛奇悠悠地拋來一句:『軍隊大約四天後才會到柏林吧。』接著便藉口需跟總司令商談,策馬暫離。

 

於是剩餘的歸途中,吉爾伯特頻頻東張西望,絞盡腦汁地想該帶什麼回去。在踏進柏林城時仍是兩手空空,狗急跳牆,他連勝利隊伍穿過布蘭登堡門的遊行都沒參加,脫隊跑進柏林市內一家商店,抓住店員劈頭就吼:『你說送東西給小孩子該送什麼?』

 

店員被突而其來的大吼嚇了一跳,詢問是幾歲的孩子後,拿出了熊寶寶。

 

吉爾伯特皺起眉頭。『這不是女孩子的東西嗎?』

 

『五、六歲孩子的玩具是不分性別。』

 

『弗里茨小時候可是玩軍鼓的,有沒有軍鼓?』

 

店員也許聽不懂『弗里茨』的暱稱,但對五、六歲男孩要求打軍鼓的典故倒是耳熟能詳,『腓特烈二世陛下可不是尋常人,您想讓兒子學……

 

『威斯特是我弟弟!不是我兒子!』提高的音量讓店員又嚇了跳。吉爾伯特瞪著櫃台上的熊寶寶,把軍鼓的想法扔出腦外。但嫌眼前的熊寶寶小裡小氣的,目光往店裡掃一圈,手指往旁邊一指,『要那個。』

 

順著手勢看過去,店員有些訝異,『那是擺飾……

 

專橫地一揮手。『包起來,本大爺現在就要帶走。帳單送王宮。』

 

從大長廊奔來迎接的威斯特看到那隻戴著哥哥軍帽、幾乎跟他差不多大的熊寶寶好生驚訝,那雙睜圓的藍眼睛讓吉爾伯特很得意,把禮物放在弟弟手中,聽見一邊的侍女行完禮後報告:『路德維希少爺很擔心您,每天都和陛下一同徹夜閱讀軍情。』他半蹲下身,揉了揉男孩的金髮。『擔心什麼?本大爺天下無敵。』雖說如此,但聽說弟弟擔心自己,心頭暖呼呼樂呵呵地想笑,感覺挺好的。『喜歡嗎?下回把什列威斯和霍爾斯坦帶回……

 

整個人都沒到熊寶寶懷抱裡的男孩花了幾秒鐘才掙出頭,紅鼕鼕的小臉地點了點:『喜歡,可是更喜歡哥哥回來。』

 

『好傢伙!你真是太可愛了!』小男孩的一句話就把毛奇為吉爾伯特準備好的說詞全部打消,與那句『更喜歡哥哥回來』相比起來其它話都不重要!普魯士人樂得把弟弟和熊寶寶抱起來轉,往男孩軟嘟嘟的臉蹭個沒完。『衝著你這句,每次出遠門回來都帶禮物給你啦!』

 

後來小傢伙長大了,收禮物時不再眉開眼笑整張臉陽光般燦爛洋溢著興奮,有時還叨念哥哥亂花錢,但撲克臉上總會有笑容,『回來就好,歡迎回來。』

 

現在寄禮物過去,不會有『歡迎回來』的回應,不過威斯特會高興吧?

 

從辦公室某個抽屜裡抓了張卡片,吉爾伯特懶得寫——長篇大論不如直接用說的、只有幾個字不如不要寫,用膠帶將無憂宮花園摘來的矢車菊貼在卡片上,也不扔郵筒,爬上紀念門就要把信扔過牆,嚇得值班衛兵臉色慘白、撲上來阻止。原來何內克早料到吉爾伯特有此舉動,下令紙飛機要過了圍牆,衛兵就算擅離職守要被拖出去斃。

 

您要真的扔過去,我們就死定了。到檢查哨那邊傳過去也成,請您別直接丟過去。

 

少跟本大爺哭哭啼啼的,閃開閃開。今天好興致要寄信,他不想被壞了心情。

 

吉爾伯特先生,信用寄的,路德維希先生能收到;您不寄信就直接扔過去,先不論路德維希先生能不能收到,以後我們的信就真的不能寄了。先生,用寄的吧。

 

本大爺就是不爽檢查信。

 

誰的信不被檢查?習慣就……

 

——習慣吧,大家都是這樣,吉爾伯特你就忍忍,等伊凡大人心情好些,不定放大家假,還可以去黑海畔曬太陽。

 

蘇維埃家族裡每天都有人如此說,蒼蠅蚊子般在耳邊嗡嗡回響。

 

——沒看到匈牙利和捷克斯洛伐克的下場嗎?北中南三路蘇聯集團軍,以駐德蘇軍數量最多、戰鬥力最強。你不知道在防範西德之餘,伊凡最顧忌你嗎?吉爾伯特,忍忍吧,犯不著找罪受、嫌日子太好過。

 

——管制這種事情習慣就好了,幹嘛跟它認真,東歐大夥都這樣啊,日子也不是就不能過,習慣吧,忍耐一下,大家都是這樣……

 

衛兵的哀求和腦中那些聲音重疊,宛如引燃了炸藥,火氣霎時暴開,惱起來的吉爾伯特暴吼:天殺的,跟威斯特說個話被管制,寫個信也要被管制,什麼是都被管制被管制,你叫何內克跟他情婦上床也被管制算了。它媽的本大爺就是今天要把信扔過去給威斯特。

 

不行,不能丟,總書記有令……

 

那就連你一塊扔!

 

說著,信塞在那衛兵胸前口袋,吉爾伯特真的把那衛兵從布蘭登堡門上扔過牆。

 

天殺的本大爺就是不爽寄信給威斯特要經過伊凡檢查。下回伊凡再來柏林,就直接關門放娜塔莉亞進來。

 

去你的郵件管制。

 

忿忿坐在青銅馬車上覷著底下的一團亂。原本卡片直接丟過去,也許會被當成廢紙掃掉;現在吉爾伯特不信那封信還會被當垃圾忽視,警笛響得東西柏林地震似的,威斯特一定會趕來西柏林拿那封信。

 

果不其然,熟悉的身影在不久後出現,那位倒楣的東德衛兵已經被西柏林的救護車載走,聽了現場指揮的警察解釋,路德維希不敢置信地抬頭看。吉爾伯特衝著弟弟聳聳肩笑了笑,好久沒見到弟弟驚訝的表情,反正不久那隻小伊凡就會來警告、限制他的行動自由,他索性再踩一次界線:本大爺回信啦!去收吧。

 

……

 

什麼臉啊!本大爺可難得寫信給你。看著弟弟不知道如何回應的尷尬,吉爾伯特的心情大好。「記得回信啊!」

 

「好的。」路德維希頓了好幾秒,「信用寄的就好,這樣丟過來,你會有麻煩……

 

「怕什麼?本大爺想喝你那邊的啤酒,寄個三箱過來吧。」揮揮手,也不管威斯特有沒有回話,吉爾伯特跳下紀念門,不想讓弟弟看到一堆軍警爬上紀念門「押」他去普魯士國家圖書館。

 

 

 

 

 

在圖書館裡的會議室坐了整整一天,吉爾伯特從玩桌上的鉛筆橡皮擦,到乾脆把腳翹到會議桌上睡覺,沒人打擾他。想來大概何內克因為「丟過牆」事件和莫斯科的詢問暫時沒空前來質問。

 

直到第二天下午,老人踱了進來,將隨扈等人全揮出去,在主席的位置坐下。

 

「下回還會發生嗎?」

 

「看本大爺心情。」坐在另一頭的吉爾伯特沒意思把翹在會議桌上的腳放下地。

 

「路德維希先生也說了,信用寄的。」

 

「本大爺是看心情聽威斯特的。」

 

上司和國魂各據會議室的一端,不知情的看來,場景看起來是無奈的爺爺和叛逆的孫子,實際的立場是反過來,吉爾伯特才是無奈非得妥協的「老人」,何內克是叛逆的「孫子」。

 

叛逆的「孫子」企圖矯正「爺爺」落伍的思想。

 

「無論是霍亨索倫家族、第三帝國,和我們一般,有耳目、有管制。現在東德人民的生活一如往常,甚至更好。霍亨索倫家族或第三帝國為您或人民帶來更好的生活嗎?」

 

「是沒有什麼差別。」吉爾伯特很直接承認,一點也不以為忤。「霍亨索倫和你們這群混蛋,都是管得超級多的,這一點你們沒有差別。」

 

這個問題從德意志民主共和國成立,烏布里西特一上台,吉爾伯特就想過。國家的領導人不斷地變化,從王朝的更替,到所謂內閣輪替,上司有好有壞,周遭認識的國魂和領導人不合是屢有傳聞,諸如法蘭斯就不見得和波旁家族每個人處得好,阿爾弗雷德好不容易擺脫了亞瑟的管教,卻被華盛頓將軍訓練得哇哇慘叫不已,他也不爽過喬治.威廉,忍耐過威廉二世,眼不見為淨或者裝聾作啞。對擁有久遠生命的國魂而言,上司的更替不過是日與夜的交替,時間久了他們自然會消失,犯不著為他們發怒生氣。

 

但吉爾伯特無法向自己的同類看齊,他對自己的上司家族投入極深的感情,而霍亨索倫家族為普魯士帶來榮耀,縱使威廉二世居然臨陣脫逃[vii],吉爾伯特也因為弗里茨而原諒他,最起碼,威廉二世不曾依賴任何人,除了傻些,還是個道道地地的普魯士人。

 

「你們的差別,是霍亨索倫和本大爺一起打天下,而你,你們只會聽莫斯科的命令,惟莫斯科馬首是瞻,在伊凡帶著他家軍隊橫行於本大爺的領地,要本大爺任他校閱、拿槍對著威斯特!」想到一九八三被迫在家裡裝設對著威斯特的戰略導彈,一九八四年華沙公約組織在捷克的東方集團軍演習,吉爾伯特一股怒氣。

 

「難道路德維希先生不惟北約是從?路德維希先生差點害死您,如果沒有那堵牆,沒有射殺令,您還會存在嗎?我們該感謝的是伊凡先生,他甚至將二戰的賠款和罪責一筆勾銷。」

 

「伊凡帶走德東所有的設備時,你做了什麼?西德的艾德諾又做了什麼?對強盜不需要感激!他不配!」

 

「但也是伊凡先生讓您康復的。路德維希先生想要德國統一嗎?從分裂以來,西德一直往西靠攏,無視日爾曼的傳承,是東德保留日爾曼的傳統,是東德希望統一,西德一直無視東德,不承認東德的國際地位,是伊凡先生要求西歐必須承認東歐諸國,西德才無可奈何地承認。」

 

「說到底,是你們這群人對伊凡和阿爾弗雷德的獻媚討好才分裂了德國。你們的統一不過是要求我們向另一邊稱臣。承繼日爾曼的的傳統?笑話,日爾曼的後代只有狼,沒有走狗。」

 

「現實是路德維希先生根本不需要你,拋棄了你。東方才需要你,伊凡先生也說了,蘇聯不會阻止德國和平統一,民主德國將和平統一聯邦德國,我們將以您再度領導德意志為榮……

 

「本大爺和威斯特的事,伊凡憑什麼管!」

 

「憑蘇聯的軍隊駐紮國內,您不想讓一九五三年的事情重演,像過去您聽令出手教訓的捷克斯洛伐克。」承受充滿怨毒的視線,老人悠悠地繼續說著:「您要在紀念門上多久,和路德維希先生聊天說話都行,但請不要輕舉妄動,您很清楚我指的是什麼。」

 

「大爺我忍受你只因為你是上司,別奢望本大爺合作。」

 

「為您好,也為了路德維希先生,只要您不惹事生非觸怒伊凡先生,我們就有更多的空間拉近兩德關係,讓您接回您的兄弟。」話雖悠然,威脅之勢卻不言而喻。「若您非得跟伊凡先生作對,為了您的安全,我們得採取必要手段,到時就顧不了路德維希先生。」

 

很好,每個傢伙都拿威斯特來威脅吉爾伯特,是不是西方的每個人都拿吉爾伯特威脅威斯特?普魯士青年聳聳肩。「去死吧何內克。」

 

「我當作您同意我的意見了。」

 

對話一如往常地告終:國家詛咒他的上司,上司威脅他的國家。吉爾伯特想著他那被威廉一世、俾斯麥及毛奇教導得彬彬有禮的弟弟,會如何回應何內克?有禮貌地表示聽見了,但有條有理地指出對方在講廢話——指出過錯是求好心切的表示。想來西德總理和威斯特處得不錯,威斯特坐在蒂爾加滕公園讀公文時,很少皺眉頭,在赫爾辛基會議時的威斯特看起來也很有精神,應付法蘭斯和菲利的玩笑遊刃有餘。

 

何內克所提醒的,是吉爾伯特早已明瞭,卻又不願想起的現實。如果將蘇維埃家族劃分強弱,政治經濟上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僅次於俄羅斯。伊凡有任何軍事或是經濟議題,莫斯科會議上的德國代表一言九鼎,只要他聯合東歐諸國反對,俄羅斯勢必得重新考量決策。駐紮東歐的三路蘇聯集團軍,以駐東德者有最多最精良的軍備,一方面因為東德駐守反法西斯牆的最前線,另一方面是確保東德不會聯合東歐國家反叛、自作主張投向西德。

 

被枷鎖鏈著的單翼黑鷹能飛得多高多遠?

 

與吉爾伯特的質疑唱反調,何內克證明德意志民主共和國能有多強,它是經濟互助委員會中第二強國,奧運會上的實力堅強的運動員,華沙公約組織中強大的軍人,德意志民主共和國是最有效率最蘇維埃化的國家,日爾曼堅持完美辦事的傳統在東德身上保留,人民吃飽穿暖、充分就業、兩性平權,奉行蘇維埃的東德政府做得比第三帝國或霍亨索倫家族更好,他的眼線和手下監視著每一個公民,牢牢地控制國家每一個細胞,公民相互監視,相互舉報,徹底造福、改造且控制每一個組成國家的個人,組成一個眾人齊心努力、共創美好未來的蘇維埃東德社會。

 

吉爾伯特闔衣坐在布蘭登堡門上,抱著弟弟今年產季末寄來的一箱櫻桃,一顆一顆細細品嚐翻山越嶺送來的酸甜,望著重建的東柏林。椴樹下大道的盡頭,柏林電視塔拔尖而起,像把日爾曼大劍矗立在亞歷山大廣場旁,昭示東柏林的繁榮與民意,東德是人民安居樂業的國度。

 

吃飽、穿暖,然後呢?這傢伙以為普魯士黑鷲是農場裡的老母雞,吃飽穿暖就了事嗎?

 

身為國家的驕傲呢?

 

「只要在黨的控制之下,你可以做任何事情,只要不冒犯黨。」

 

在布蘭登堡門上吃櫻桃算不算冒犯黨?冒犯的是黨?是何內克?是莫斯科?是伊凡?沒有人有答案,當斯塔西一擁而上將犯人捆綁於地,犯人得不到行為與罪名的關係說明,便逕送刑場執行槍決。

 

「黨的方針是一切規章」和納粹的「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一個元首」有什麼不同?「黨需要的你坦白和合作」和「你的一切所作所為該都是為了『國家』」實質上沒有不同,為了共產黨、為了納粹黨,蘇維埃和納粹是一體兩面的雙生子,凌駕於國家之上的極權,人民的一切是為了黨,沒有國家,沒有自我。

 

屬於國家和人民的驕傲在哪裡?被管制消息,羅織張起的世界裡,又有什麼是真實、是值得誇耀的?

 

吉爾伯特把領口拉高。威斯特寄來的大衣又輕又暖,比起東德融綜第三帝國和蘇維埃風格的軍大衣質料好上許多。雖然經濟互助委員會規定東歐國家只能跟蘇維埃形成貿易圈,但東德與西德之間仍有名為「國內貿易」的經濟往來,且貿易量僅次於蘇聯,何內克利用兩德政治經濟文化商業條約,使東德突破經濟互助委員會的限制,發展多邊貿易以強化經濟力量,吉爾伯特已能拿到不少德西送來的物資,看到威斯特那裡的新事物和新視野。

 

從威斯特寄來的禮物,他能知道何內克對他說了多少的謊言。例如身上的大衣就比在亞歷山大廣場見到的衣服質料好上太多,一眼便知西德經濟力和民生科技有多強,也能知道何內克公告給大眾的經濟發展與人民安居樂業證據是如何玩著統計標準不同的把戲。東德也許比起東邊的國家算是好,比起西面,經濟上也不過就是每個人都能吃飽有工作的程度。

 

能望見更高廣的天空,鳥兒就不會安於狹小的籠中。每年企圖穿越圍牆逃往西方的人越來越多,要求與西德簽訂更多條約以互通有無的聲浪也不在少數,繼一九五年代吸引東德人投往西邊的計畫,這回威斯特利用經濟力讓不滿經濟互助委員會壓制的東德轉往西邊,就算吉爾伯特不插手不搗亂不慫恿,在經年累月的經濟考量下,何內克終究會放寬對東德的箝制,讓東西德自由往來。

 

 

 

 

 

 

 

 

 

不待何內克發覺經濟壓力正迫使東德逐漸轉向西方,比西方經濟更大的衝擊靜靜地襲捲蘇維埃家族。

 

一九八五年,戈巴契夫出任蘇聯總書記,在掌權穩固之後,逐步減緩對蘇維埃家族的控制。

 

「可是……可是……」宛如要回家卻捨不得玩伴的孩子,伊凡望著比他足足矮一個頭的蘇聯總書記,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不能把大家都留下來嗎?」如果把門打開,那些人就要走了,連烏克蘭姐姐都想走,還有人會留下來嗎?

 

「不行。」新任的總書記望著已經感冒、被阿富汗戰爭拖得滿臉疲憊、仍裝著自己沒事的高大青年,嚴肅地拒絕。「經濟感冒嚴重消耗你的體力,你綁不住他們。別擔心,他們是我們的鄰居,不會離開很遠的。」

 

「可是我想要他們留在我身邊。」不管用綁的用拴的用威脅的……椅子上的伊凡苦著一張臉。「家人是要相互照顧,是不是我把感冒傳染給他們,他們就走不了?我會照顧他們,像以前那樣好好照顧,我會保護他們……

 

戈巴契夫搖頭。眼前的斯拉夫人不明白自己感冒有多嚴重,諸國已經避之唯恐不及地閃得老遠。如果端出蘇維埃家族總長的架子,卻在莫斯科會議上忽然昏倒或被諸國看出弱點,到時伊凡有沒有辦法維持泱泱大國的身分都是問題。龐大的駐外軍隊對經濟是項沉重的負擔,他得先解決經濟上的壓力。即使伊凡縮在角落抱著膝蓋鬧脾氣不肯出席莫斯科舉行的蘇維埃家族會議,拒絕表達支持,他也必須執行這項改革。

 

蘇聯逐步放鬆對東歐諸國的控制,看在東歐國家眼中,唯恐是另一波的忠心測試,窸窸窣窣的耳語流雲般在東歐飄移,敢跳出來挑戰的只有向來遇上伊凡就渾身不對勁的波蘭菲尼克斯。

 

諸國心驚膽顫地看著菲尼克斯家裡出現非共產的政黨,見到號稱不死鳥的青年積極地把門板往伊凡的臉上摔,私下嘀咕著:伊凡家的新上司真的勸服蘇維埃大家長不再緊盯著諸國?菲尼克斯成功的例子是因為蘇波過去[viii]而有的特例?亦或放諸東歐諸國皆準?

 

心思浮動,無論是蘇聯的成員或蘇維埃家族的一員都在觀望著。

 

在反法西斯牆最前線的吉爾伯特最為坐立不安。

 

在一九八七年六月美國總統的布蘭登堡門前演說後,九月,東德總書記何內克將訪問西德。

 

早在一九八三年,在經貿部長相互拜訪之後,亦有兩德總統和部長會議主席的互訪,但實質的行政領袖訪問,在伊凡擔心阿爾弗雷德趁機把飛彈更往東部署的情況下,未能實現,直到戈巴契夫的開放改革政策下,在兩德持續簽訂的互惠條約的友好氛圍裡,才有實質成行的計畫。

 

吉爾伯特熱切期盼按照往例,國家實質領袖出訪由國魂伴同,自己能跟到西德與弟弟見面。豈料被放了鴿子。因為這次訪問行程的高潮是兩德發表聯合公報,正式簽署多項經濟貿易合作協定,若讓吉爾伯特前往,碰上路德維希,兄弟倆見面互擁的興奮場面,豈不是向全世界張揚「德國即將統一」?先不論國內反應如何,美蘇兩大集團馬上緊縮對兩德的控制,簽署的經濟成果隨即化成泡影。何內克下令:是否成行的決定到最後一刻都不准洩漏。待吉爾伯特知道確實要出發了,衝到機場時,總書記的座機早已上了天空,留下在機場跑道氣急敗壞的普魯士人跳腳不已。

 

成功擺脫自家國魂的總書記也沒討到便宜。長久以來行程一再拖延無法解決的問題是:西德能否以元首級待遇接待何內克,也就是證明西德是否將東德視為國家實體。好不容易爭取到的元首級待遇,至科隆—波昂機場接機的,卻只有總理府辦公室主任和路德維希,西德總理柯爾Helmut Kohl和總統魏策克(Richard von Weizsäcker皆未出到場。興高采烈以為哥哥會出現的路德維希,沒在東德總書記的隨行人員中找到哥哥,臉色霎時鐵青,於兩德實質領袖會面的時候,藉口過幾天以色列外長將到訪,基於歷史因素,德意志必須審慎對待以色列人員,直接缺席。

 

無論國魂和領導人各自的不滿,兩德的距離正慢慢地縮短。經濟支援與文化交流所吹過來的西風,慢慢地擾動牆東原本死水般的氛圍。

 

一九八八年,布蘭登堡門附近的死寂地帶出現騷動。

 

 

 

 

過去曾被吉爾伯特嫌棄、目前位於西柏林的國會大廈,緊靠著柏林圍牆,距離布蘭登堡門約三百公尺,大廈前的廣場,除了冷戰初期的集會遊行,少有活動。

 

吉爾伯特發現牆的對面,工人運來了建材,在國會大廈前廣場裡螞蟻般地工作。依照鷹架搭建的方式,工程主體不是長期性建築,有點類似一九三六年在紐倫堡齊柏林運動場的神經病演說台,有燈光有音響有階梯,規劃了每一階層的座位。端詳半天,推測是一兩天的演講活動。哪種人會來冷戰最前線的浪頭演講?上回是美國總統,這回不會是西德總理吧?

 

等不及威斯特週末到西柏林給答案,急驚風的吉爾伯特難得闖進情報處查檔案。原來是一名美國的流行樂歌手舉辦全球巡迴演唱,在西德的演唱會場次申請西柏林國會大廈前廣場作為場地。他愣愣地瞧著這消息,有些疑惑。威斯特是轉了性嗎?那小鬼之前受小少爺影響太深,只聽古典樂,除了軍歌,稍微吵一點的音樂就會皺眉頭避開,現在居然讓人在國會大廈前廣場開流行樂演唱會?

 

硬逼隨扈弄來那歌手的音樂帶,音樂放了半分鐘,帶著耳機、坐在窗台上的吉爾伯特自顧自地大笑起來。

 

先不論自己喜不喜歡這音樂,完全不像威斯特會喜歡的類型。那麼,威斯特會容忍這音樂的理由只有一個:哥哥可能會喜歡;不可能是因為菲利奇亞諾,要不然演唱會會在南德而不是在布蘭登堡門附近舉行。就像寄來的郵包裡總是放著哥哥喜歡的禮物,威斯特知道東德不太可能有這類型的音樂活動,既然歌手的經紀公司提出申請,便冒著被蘇聯質疑可能掩蓋軍事行動的罪名,讓總理批准申請。國會大廈廣場很靠近布蘭登堡門,常坐在紀念門上的哥哥一定能聽到表演。

 

為了讓哥哥開心所以特別批准的演唱會呢,比較起來,之前寄櫻桃或大衣是小巫見大巫了。

 

一笑就停不下來,吉爾伯特成為東德之後就不曾笑得這麼開心,抱著隨身聽把專輯聽了一遍又一遍,不可自抑地嘴角就是往上鉤,宛如剛收到心上人情書的小伙子,既快樂又幸福,樂得想昭告天下自己有個世界超級乖巧體貼的弟弟。喔,據說那歌手是世界性天王巨星,那全世界早就知道威斯特是天下第一的好弟弟。

 

吉爾伯特開心得直想打滾。

 

傳聞那位天王巨星在演唱會前申請至東柏林觀光,造成東柏林一陣騷動,流行樂樂迷興奮地想一睹巨星風采,不少東德年輕人申請西柏林的一日觀光簽證,好參與西柏林演唱會。

 

演唱會前幾天,國會大廈前廣場熱鬧滾滾,音樂聲不斷。從紀念門上可以看到五光十色的舞台,工作人員正在調整燈光、音響,舞團和歌者正在彩排,霓虹燈和雷射光束在古老的建築上閃閃爍爍,讓天空閃動各色霞光。西柏林不少樂迷在彩排時聚集在會場外頭聆聽,圍牆東側的士兵聽著現場彩排的情況,即使表情依舊冷漠、照常輪值,週遭的氛圍卻是心思浮動,騷動不安。

 

活動前的歡娛興奮氣氛感染到吉爾伯特,他連波茨坦也不回,索性就在布蘭登堡門邊的阿德隆飯店[ix]落腳,每天在布蘭登堡門上興奮地看著演唱會準備情況。

 

威斯特搞不好會帶著耳罩來演唱會啊,雖然討厭,依舊會出席因為哥哥而特別批准的音樂會。兄弟倆可以一同做事是再棒不過的事情。這次稍微委屈一下威斯特聽流行樂,下回寄張萊比錫巴哈音樂季門票過去,本大爺一定會同威斯特好好地聽一次音樂會——不保證不會歪頭靠著弟弟睡到打呼。

 

再過兩天的晚上就是演唱會的日子,興奮快塞炸胸膛了。趴在飯店正對布蘭登堡門的交誼廳座位上,吉爾伯特樂呵呵瞇著眼等待清晨朝陽升起。

 

「吉爾伯特先生。」

 

「星期日了?」怕自己一睡就睡過頭,交代飯店一定要在演唱會那天早上叫他起來。吉爾伯特一聽到侍者的聲音幾乎是彈坐起身,眉開眼笑。「哇哈哈!星期日了!演唱會演唱會!」

 

「不是的,請等等,吉爾伯特先生!」侍者趕忙搖手,阻止普魯士青年直接打開窗戶跳出去。「今天是星期六,但您的隨扈有事向您報告。」

 

「啥?啊不就是不要把東西丟過牆給威斯特,知道啦知道啦!今天只上去聽演唱會,不會丟信過去。」忽略飯店侍者欲言又止的表情,吉爾伯特興奮的轉往窗外。啊,今天的布蘭登堡門襯著西側六月天的萬里晴空依舊是精神抖擻,帥得跟本大爺一樣……那些在布蘭登堡門前、巴黎廣場上的黑色垃圾是啥?吉爾伯特整張臉貼著玻璃往外看。鎮暴軍警和鉅馬在巴黎廣場排開陣勢,強橫地堵住椴樹下大道,和喧擾抗議的民眾對峙。他皺起眉頭。「那是什麼鬼?」

 

「由下官向您說明。」一名隨扈上前行了禮,「人群正往附近聚集,為防止暴亂,總書記下令這個週末封閉巴黎廣場。請吉爾伯特先生前往亞歷山大廣場,那裡有演唱會的轉播,已為您安排最好的位置……

 

「可以看實況為什麼要看轉播?」

 

「預防暴動。」

 

「暴動的鬼!不過是個演唱會,白痴把你們放在巴黎廣場才有暴動!」

 

「很抱歉,這是總書記的命令,請您前往亞歷山大廣場,下星期一廣場就會重新開放。」

 

「本大爺現在就要過去!」

 

「總書記有令……

 

「叫何內克去死!」

 

吉爾伯特在隨扈們抓住他的前一秒跳上了窗欄,身手靈巧地沿著側牆邊爬過,越過攔在大街上的軍人,跳入巴黎廣場。鎮暴軍警後空蕩蕩的廣場只有他一人的身影,沒有任何哨兵開槍,這景象落在矩馬前的抗議前鋒眼中是莫大的鼓勵,群眾裡霎時炸開聲音的瘋狗浪。

 

「有人過去了!」「我們也要過去!」「讓我們過去!」「我們要過去聽演唱會!」「憑什麼攔我們!」「已經有人過去了!」「我們要跟西柏林人一起聽演唱會!」

 

將喧囂拋諸腦後,吉爾伯特不到五秒就爬上布蘭登堡門,望向西側,他的弟弟站在蒂爾加滕公園邊緣,看起來像是清晨就站在這裡了。吉爾伯特興奮地揮手,「威斯特!本大爺來聽演唱會了。」

 

「哥!等等……

 

「寄去的音樂會門票收到沒?喜歡吧!巴哈的紀念音樂會……

 

「吉爾伯特先生……」駐守布蘭登堡門上的警哨過來勸阻,才開口就被吉爾伯特一拳過去掃開。

 

「本大爺跟威斯特說話!少插嘴!」

 

「吉……

 

一腳把勸阻的衛兵踹下紀念門,普魯士青年朝四周驚愕的士兵大吼:「誰再插嘴本大爺就把他扔過牆。」

 

在西邊看得一清二楚的路德維希臉色慘白。聽說圍牆東側出現騷動人群,他從昨晚就等在蒂爾加滕公園附近,想先勸哥哥回波茨坦。但見哥哥把人踹下紀念門,聽到巴黎廣場上的騷動,他就知道事情難解決了。「哥!聽我說……

 

「解決這堆麻煩,晚上一定到場。」

 

「不是!哥!演唱會……

 

「還上來!真的想被摔過牆是吧!」

 

路德維希驚恐地看著吉爾伯特把第二個哨兵扔過圍牆,然後是第三個。「哥!不要這樣!事情會更麻煩的。」他們的體力和跳躍力比一般人類強,但不代表他們無法被壓制。吉爾伯特最恨有人抓住他,阻止只會讓固執的普魯士人更鐵了心。他改變規勸的對象,朝那群爬上紀念門的軍人大喊:「不要攔他。讓我跟他談,東德的軍人,先不要攔他!」

 

「切!人海攻勢是吧,又是伊凡的那套。」見大批的軍人爬上來圍捕,不願就範的吉爾伯特咬牙退了步,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一轉頭竟往西面跳出去。

 

「哥!」

 

自然過不去。吉爾伯特就像鳥兒不長眼往牆撞上去一般,可怕駭人的砰聲後,悽慘地翻落在牆腳。

 

「可惡!」爬起身,趁追捕者都在紀念門上來不及下到地面,吉爾伯特再次試圖翻過牆,依舊被隱形的結界擋回牆東側,他不死心地爬起來躍身想翻過,再度被鐵幕扔回東面。

 

牆很高,另一面的路德維希看不到吉爾伯特,卻一再一再聽到水泥牆被撞擊的恐怖聲音和重物落在泥土地上悶響,不間斷的聲音令他毛骨悚然,那是把身體當作鐵鎚去撞牆的聲音。他驚慌地拼命拍著牆,企圖引起哥哥的注意,大聲地喊著:「不要再試了!快停下來。哥……冷靜點!」

 

但西面的阻止聲被東面的爆炸吞食。巴黎廣場上響起警示的槍響,汽油彈張狂地轟然回應,火光在矩馬前後暴開,玻璃瓶罐、鐵罐、石頭從叫囂的人群中砸往堵住大道上的軍警。

 

牆西側的聲音被暴動的人聲淹沒,就算聲音能傳過來,卯起來的吉爾伯特也聽不見弟弟的聲音,眼中就只有那面牆,莫名其妙以保護東德為名而蓋起的牆,阻止普魯士和德意志團聚的牆,礙眼到他忽略身上的痛想要拆毀的牆。軍服上沾滿水泥的碎屑,站起來的吉爾伯特揉了揉被撞痛的臉側,咬著牙,又企圖往牆上跳好翻過去,依舊被那堵牆甩回東邊。他一次又一次的嘗試,像是鳥撞著籠子想把鐵欄撞開,無奈鋼鐵無情,只有因衝撞而撕裂下的羽毛在飛舞。他們不會流血,也不會有傷口,但仍像人類般會疼痛,這樣撞上去眼冒金星不說,全身要碎掉似的。吉爾伯特早就感受不到那痛楚,一再一再用全身的力量,把自己當攻城槌般撞著鐵幕,卻又一次一次的失敗、被那堵牆甩摔回東面。

 

從紀念門上率先追下來的軍人想架開吉爾伯特,遭到一個過肩摔。吉爾伯特搶了機槍和裝備,咖咑地將半自動射擊調成全自動射擊,啪啦趴啦往週遭地面先射了一圈,威嚇那群想衝過來的士兵,狼般凶狠的目光證明他不是在開玩笑,他是真的要拆牆。

 

沒有手榴彈可扔,只有閃光彈催淚彈和汽油彈,沒關係,那來個集中突破。所有人都過得去,連被扔的軍人都過得了牆,就他吉爾伯特過不去。他今天就要在這裡轟個洞闖過去。

 

可是東德的圍牆警哨趁著吉爾伯特回頭往牆發動攻擊的瞬間一擁而上,有的搶槍有的壓住手腳。吉爾伯特猛踹著抓來的手,破口大罵。他不是人,力量比一般人還要大,但湧上的兵力實在太多了,不只被架住,鐵銬腳銬繩子齊出,像是蜘蛛絲般將獵物五花大綁。掙扎之際,吉爾伯特瞥見那輛裝著鐵鎖的貨櫃車,隨即明白這些人不是要押他去共和國宮或是國家圖書館,這回他們利用他對限制的痛恨來對付他。「你們居然……放開!放手!」

 

訓練有素的軍士們對大吼大叫聽若未聞,將不住掙扎的人綑成一顆繩子和鐵鍊的繭,扔進貨櫃裡,門砰的聲鎖上。吉爾伯特好不容易掙脫綁在身上的繩子和腳銬,一蹎腳,砲彈般往門撞去,卻硬生生彈回原處,撞不開那道被焊接鎖鏈和水泥鎖死的門,他用力撞著原本的出口。

 

「何內克!你敢關我?何內克!何內克……

 

暴吼的抗議聲在銅牆鐵壁裡內回盪,與他一般徒勞無益的撞著四壁,逃不出去,淹沒了外頭焊接和暴動人群與鎮暴軍警衝突的交戰聲,黑暗中他什麼也看不到,盲目的用盡所有力量找尋籠子的弱點,偏偏貨櫃內側塞滿了軟墊。吉爾伯特發了狠,使勁抓破罩子,徒手將下邊所有棉絮海綿徒手挖出,隨著拳風飛旋的棉屑沾在身上,成為煩人的干擾。最底層是厚實的鋼板,掄起拳頭擊打了好幾次也不見凹陷,但他仍然試圖敲破,直到暴起的昏眩和突而其然筋骨痠痛打斷他的徒勞,腦中宛如有支電鑽發出刺耳的尖叫咬食破壞細胞,痛得眼前在閃著扎眼白光,癱瘓所有思緒。吉爾伯特用力地甩頭,彷彿要將自己的頭顱摔出去,直到脖子痠痛,每個關節像是被火燒著,身上沒有一處不痛。

 

彷彿為了逃避痛苦和瘋狂,腦中閃過了畫面:站在蒂爾加滕公園那邊的弟弟,拳頭重重地砸在牆上,無能為力地滑落,有著焦急又無法援手的擔憂和痛苦。

 

感覺眼眶在發熱,什麼東西流了下來;聽見咯咯地笑出聲,歇斯底里的,比哭還難聽。「沒事的,本大爺一個人也……無所謂……一個人……」一如往常,說這招牌台詞後一定要有大笑。

 

他笑不出來。

 

睜開因淚水和灰塵朦朧的眼,眼前無邊無際的黑暗,什麼都看不到。

 

這就是他的世界,根本看不見自己的驕傲和未來,也無路可去了。

 

像是逃避什麼般抱著頭,吉爾伯特用盡力氣地尖嚷,最終筋疲力盡地蜷縮在像運送暴力神經病患者白色柔軟車廂角落,再也不動了。

 

 

 

 

 

隔著牆,路德維希看不到哥哥出了什麼事情,只聽到怒罵聲,那聲音很快地消失在東面鎮暴軍警的呼喝聲中。焦急的他掉頭往國會大廈跑去,國會大廈頂是西柏林唯一能望見整個巴黎廣場的地方。

 

另面的煙霧狼籍中,他只來得及看到一臺貨櫃車駛遠。

 

演唱會後來如何,他不在乎了。連夜趕回波昂,衝進情報處,等著所有東柏林線人傳來巴黎廣場暴動的第一手消息。

 

指揮官每回從資料中抬起頭,看著期望的藍眼睛,每回都搖頭。現在不可能有線人會顧及吉爾伯特在哪。不僅僅是東柏林巴黎廣場,東德境內好幾處城市呼應似地爆發遊行與暴動,何內克盡一切力量封鎖消息、迅速擺平騷亂,逮捕滋事者。線人從德東送來消息已是困難,遑論能進一步回答路德維希的問題。

 

失望的德意志青年只有再度把頭埋進手中,在下一陣通訊機密碼機響起前,任後悔蝕咬著內心。

 

路德維希不斷反省自己怎麼以為開個演唱會不會出事?因為兩德陸續簽訂了許多條約,能源互享、金融互通、郵件通信協議、共築交通要道、削減武力,東德的人可以到西德觀光,紀念門上的吉爾伯特偶爾問他過得如何、菲利有沒有很可愛,每一次寄東西過去,吉爾伯特總在紀念門上,等弟弟到了蒂爾加滕公園才開始拆禮物、發表評語:才兩箱櫻桃啊、下回寄慕尼黑啤酒節的特製啤酒吧、大衣很不錯、我不要圍巾、你還真的寄咕咕鐘來啊……。這樣的關係就像是國與國關係,就像他和菲利奇亞諾、法蘭西斯的往來,所以他輕心了,忘記吉爾伯特身上仍綁著名為蘇維埃的繩子,忘記除了伊凡之外,繩子的另一頭牢牢地抓在東德總書記的手上。

 

路德維希曉得何內克不是省油的燈,一般國家與上司相敬如賓如冰,而東德總書記是敢軟禁自家的國家代表。哥哥從不提自己發生什麼事,路德維希逼著東柏林的西德官員調查,才知道哥哥週末若沒有在紀念門上,就是因為反抗而引起騷動,何內克不是將他鎖進普魯士國家圖書館,就是關進已經封閉的柏林大教堂地下室的霍亨索倫家族墓室。向來活蹦亂跳的吉爾伯特最恨被拘住,這不啻是對他最痛苦的懲罰。

 

從國會大廈頂樓往東望去,巴黎廣場一如往常,死寂無人,因夏日陽光而減低灰髒感的紀念門上有著德東哨兵若無其事的巡邏。東德總書記何內克封鎖住所有暴動的消息,一併封鎖吉爾伯特的下落。

 

無計可施的路德維希只好將一封一封的公文寄往東德,追問吉爾伯特的消息。

 

——吉爾伯特先生在無憂宮休假。

 

——請他到布蘭登堡門。

 

——吉爾伯特先生不克前來。

 

——為什麼?

 

——吉爾伯特先生在無憂宮休假,不能打擾。

 

「謊話……」路德維希直想把制式化的回函往牆東面若無其事的人們臉上扔回去。即使無憂宮最美麗的季節是夏季,吉爾伯特不可能整個夏天不回布蘭登堡門,他沒出現在紀念門上只有一個理由:被關起來。

 

縱使他拼命想知道哥哥的下落、催促上司和情報局頻向東德追問,國際情勢越已過了這場騷動,自顧自地前行,雖是歐盟重要成員國卻也受戰勝國監管的路德維希,無法逕自越過牆到東面搜查,也無法全力追索哥哥的下落。總理柯爾延續著艾德諾的外交政策,在全球輕微感冒大流行中,積極與西歐國家合作,利用歐洲單一市場和歐洲議會維持西德穩定的政治經濟,帶著路德維希頻頻出訪法國、比利時、英國、美國……

 

「只有在歐洲統一的前提下,德國才可能統一。」柯爾重申政策的理念。路德維希必須累積實力和籌碼,以強大的經濟力左右西歐政局,靜待從伊凡手中帶回吉爾伯特的機會,在此之前不能輕舉妄動。「德國的統一是急不得的,您很清楚蘇聯仍控制著東德,貿然對東德施加壓力只會讓情勢惡化。」

 

指甲深陷掌心,路德維希勉強維持一貫的撲克臉。「我知道。」

 

他有該做的事情,西德有該走的道路——據說是通往統一的道路,與西歐國家熱絡往來之際,西德仍未忘記兄弟,東西方仍默默地進行文化經濟的交流。他想說服自己:因為牆擋住了視野,所以看不到吉爾伯特也在走著同一個方向,最後牆會慢慢低矮。路德維希想走得快些,搶先抵達圍牆消失的終點,就像很久以前征戰歸來的哥哥在柏林城市宮的大長廊盡頭,張開手等著小小的他撲進懷中,他想在名為「統一」的終點抱住吉爾伯特,宣告自己有能力照顧哥哥,也許會被大聲反駁,而無論這場爭辯的結果是什麼,最後他們可以一起回家。

 

但如何能確定兩人正走著同一個方向?能自欺欺人到什麼時候?會束手無策到什麼時候?他們不是國與國的平行關係,也不是即將團聚的兄弟之邦,最可比擬的是簽署停戰協定的敵我雙方,因為累了倦了,不得不坐下來擺出笑臉,稍作讓步,互換俘虜,給予人道協助,至於實際的領地和政策的協調是八竿子完全打不著的忽視,因為那些將做為下一次開戰的藉口。

 

聯合公報說得好聽,科技能源通訊協定有了進一步的合作協定、柯爾的「希望東西德能像西德和盧森堡一般往來只有形式手續」、何內克的「希望東西德如東德與波蘭一般毫無界線」,實際上,西德總理柯爾拉著路德維希往西靠攏,帶著德意志青年頻頻出席歐盟會議;在伊凡被戈巴契夫阻攔、必須在家休養的當兒,東德總書記何內克緊緊扣住普魯士青年的行動,圍牆射殺令依舊存在,東德不能自由往西,不能發出任何聲音。

 

布蘭登堡門上僅有哨兵警戒,青銅馬車上不復見勝利女神陪伴的身影。德西在圍牆上塗寫對圍牆的詛咒,德東以城市的死亡帶表達無法回應的聲音。

 

喧囂和沉默,從圍牆建起的那日從未停止。

 

 

 

 

 

 

 

 

 

一九八六年,蘇聯總書記戈巴契夫確立減少對東歐干涉的政策。

 

一九八七年與一九八八年,布蘭登堡門兩側不同聲音的喧囂未曾撼動鐵幕分毫。

 

「此牆將倒下,信念終成真。」

 

圍牆西面滿懷希望的塗鴉,飄零在秋季的落葉與冬天的霙霜裡。

 

 

 

一九八八年的冬季裡,沒有人認為牆倒的一天會來臨。

 

 

 

 

 

 

 



[i]共和國宮因大廳裝飾了一千多顆燈泡,別名之一為「艾里希(何內克)的燈泡店」。

 

[ii]德勒斯登過去被譽為「易北河畔的明珠」,以豐富精巧的巴洛克藝術城市為傲。該城市於一九四五年二月十三至十五日被英美空軍大規模轟炸,此項轟炸行動是否為必要的戰略需求?仍有爭議。但是確實重創德勒斯登城市建設。東德時期無視於藝術歷史之美感,只求機能實際的城市重建,造成該城市二度受破壞。兩德統一後,該城重新修復古蹟,並還原戰前的城市風光,於二○○九年宣告修復完成

 

[iii]柏林城市宮(德文Berliner Stadtschloss),為霍亨索倫家族位於柏林的王宮,二戰後被認為代表普魯士軍國主義,於一九五年拆除,原址興建東德人民議會建築共和國宮。共和國宮於二○○六年因發現建材遭石棉污染而被拆除,目前民間捐款集資重建城市宮,預計二一八年完工。

 

[iv]斯塔西(德文Stasi):德文Staatssicherheit縮寫的音譯,有譯為「史塔西」,正式名稱為國家安全部(Ministerium für Staatssicherheit),就是政治警察,負責蒐集情報、監聽監視、反情報等,對付反抗共產政權人士。格言為:「我們無不在」Wir sind überall

 

[v]德國黑森林蛋糕一般說法為一九三○年代出現,蛋糕的重點不在於巧克力,而在櫻桃和櫻桃燒酒的含量。二○○三年德國國家糕點管理辦法即規定:黑森林蛋糕的鮮奶油必須含有至少有八十克以上的櫻桃燒酒。如果蛋糕沒有達到食品法的相關規定卻冠以「黑森林」販售,消費者可以控告該店違法欺騙。

 

[vi]巴黎廣場德文Pariser Platz:柏林布蘭登堡門東面的廣場,「巴黎」之名源自紀念一八一四年反法同盟佔領巴黎。二戰前為柏林精華地帶,二次大戰前已為柏林精華地帶,廣場周遭大使館林立。

 

[vii]指一九一八年,一次大戰末期,德國各地發生騷動(有的說法是「革命」或「起義」等等,因為對情況的看法不同,所以用不同的說法),德皇威廉二世迅速退位,前往荷蘭

 

[viii]指卡廷屠殺。

 

[ix]阿德隆飯店(Hotel Adlon:一九七開幕,緊鄰巴黎廣場,曾為柏林最豪華、名流會聚的飯店。兩德分裂期間,因位於東柏林邊界的城市死亡帶,導致戰後雖盡力重建卻生意慘淡,一九八四年關閉封屋。一九九年兩德統一,東西柏林整合,該飯店裝潢整修,於一九九七年重新開幕,成為德國國家迎賓飯店。一九八八年吉爾伯特不可能在此落腳借住,但巴黎廣場附近的建築,除了這棟和往東的蘇聯大使館,其餘皆為空地及警備崗哨。筆者因劇情需要更動此一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