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7-29 23:05:03slanki

賦格曲(九)







開會時,亞歷亞伯特的位置是在藩王位置的右手邊,目前對桌是哲力胥,旁邊是褚士朗,斜對面是伊德里斯。第一次進入這間會議室,他是眾公爵中年紀最小。坐上父親原本的位置,當時的藩王是格拉古殿下,他的對桌是亞朮曼公爵,褚士朗的位置是坐著亞歷亞伯特的姨父伊曼紐公爵,斜對角是身體很不好的塞奧提亞公爵。那時會議上難得有提高聲音和激烈的要求,最常發生的是塞奧提亞公爵或伊曼紐公爵的咳嗽聲──止咳劑不見效,會議結束後在門口總會看到接送父親的伊德里斯和褚士朗。

五張椅子上的人逐一替換,泰坦尼亞換了一個世代。

在座的公爵皆當盛年,亞朮曼殿下也沒有釋權的跡象,估計會議上的熱鬧尚有二十年的光景。若單算一月一次的例行會議,二十年乘算起來也有兩百四十次。雖然家族會議向來缺乏親情人情,像伊德里斯那樣每次都劍拔弩張得也很累人。

想歸想,無論是會議和私下,他不會多事地告訴伊德里斯。尤其現在那金髮的晚輩像是鼓漲的蒸氣彈坐在那裡,相較起閉目養神沉在自己內心宇宙裡的褚士朗和因為亞瑟斯之事暫時沉默的哲力胥,平常會打招呼的亞歷亞伯特也放棄問好。

這場會議上,每個人都築起自己的鐵壁,深怕一不小心的失言便灰飛湮滅。

全宇宙最膽小的,也許這室裡的泰坦尼亞最高會議的人們,而不是立體螢幕上那個胡蘿蔔色頭髮的青年。據說是偷拍到的畫面上,方修利依舊笑得充滿活力──跟歡場女子嘻笑的表情完全不是自甘墮落有今日沒明天的笑容。現在的情況看來,那笑容越發地嘲諷,彷彿他真的讓在場的四人坐困愁城。

收到消息的時候,是結局發生後的十分鐘。過了半天,隆肯將戰術報告交到他手上。亞歷亞伯特按著拉軸,匆匆翻了幾頁,「有人開香檳嗎?」沒聽到回應,抬頭看站著的副官,「鮑森他們開了賭盤,有人贏嗎?」

「沒有。」因為沒有人賭伊德里斯公爵會贏。「但還是開了幾瓶雪利酒。」過來拿戰術報告的隆肯也被塞了一小杯的酒,心想:這些幕僚真是沒大沒小,若傳出去定會被告大不敬,尤其是伊德里斯公爵。

「他們是邊喝邊寫這份報告吧。」

與其說這群幕僚是在做戰術報告,該說是在計算賭局的結果。從週邊資訊、流星旗軍的移動、哲力胥的行動時間表、亞瑟斯擾敵行動、伊德里斯的分兵、過程的訊息往來,巨細靡遺的資料井然有序地陳列。整篇報告躍然紙上的是一群目擊者的神采飛揚地說書,不如平常的報告般冷靜,讓亞歷亞伯特很快在腦中勾勒出比立體影像還要逼真、色彩炫麗的戰場鳥瞰圖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他很難判斷伊德里斯是不是真的料到方修利的計策,也許伊德里斯有很好的戰術,加上哲力胥掃蕩附近的流星旗軍、亞瑟斯的求援洩漏了自己的真正位置,原本該會有很好的結果。



千金難買早知道,無可奈何不知道。方修利和其同夥襲擊泰坦尼亞的商船或驅逐艦,製造出十數個奪船消息,比起亞瑟斯只有三個分身、四分之一的猜中機率,伊德里斯面對是不只一個的「正直老人號」分身,他不確定方修利是否真的要「親手」殺掉亞瑟斯。伊德里斯對於自己的野心執著很清楚,但不太了解它人的執著,才誤判要獵物的藏身地,而胡蘿蔔色的青年在得手之後,於前門虎後門有狼、兩公爵在週遭星域佈下的天羅地網間,千鈞一髮地竄溜成功,消失在星海裡。

哲力胥至少有從流星旗軍手中奪回商船戰艦的零星甜頭,伊德里斯則被迫單獨吞下未能護衛亞瑟斯回返及敗在方修利手下的苦果,後者的黃蓮味沒有讓他消沉而是激起滿腔怒氣。在家族會議上他控制了語調和情緒,一個字一個字蹦出口的是:如果有下次,他要把方修利碎屍萬段。

同是手下敗將,亞歷亞伯特很介意方修利的存在,有機會也再想與之交手,但敵視不代表恨這種激烈的情感,沒有到非把對方置於死地的地步。而臨座的褚士朗同情方修利為自己生存及道義不得不如此的立場。

他們的想法不代表泰坦尼亞一族的對方修利的想法。

會議不單為了方修利殺死亞瑟斯一事召開,會中尚決定其他議題和案件,諸如伯爵家名的重新確認、與各國外交行事的方針、對維爾達那帝國的往來。會議過程堪稱順利,在稍事休息後即是最重要的議案,不是為亞瑟斯之死,而是為處理方修利的方針作定論。

就算亞瑟斯行事再如何不合宜,終歸是泰坦尼亞的伯爵,泰坦尼亞一族關起門修理自家族人不容它人置喙,讓非同族之人掌握對其的生殺大權,傷害了泰坦尼亞身為宇宙霸主的矜持,一族必須做出回應

哲力胥表示願意負責誅伐殺害其弟的兇手。

「難道不能再次將他拉攏到我泰坦尼亞來嗎?」亞歷亞伯特提出反論。追根就柢是當初處理的謬誤,亞瑟斯為錯誤付出代價,方修利能打敗他和伊德里斯,用亞瑟斯去換,不失一個好交易。當下把方修利逼到極端,若一直未能捕獲──加入流星旗軍則難以追蹤,對泰坦尼亞的名譽來說也是傷害。不如待鋒頭過去,待拉攏或逮捕再行公開宣告。「他不願真正為泰坦尼亞效力也罷,但延攬仍能避免他迅速成為反對勢力的標誌或烈士。」

「那傢伙甩開了泰坦尼亞的手,同時還殺害了擁有泰坦尼亞姓氏與爵位的人,此時還妄想求和的話,泰坦尼亞的臉要往哪擺?」伊德里斯的語氣彷彿被火烤過一般沸騰。「我們必須讓方修利俯首認罪,這是唯一的選擇,像他那種程度的才能要找還怕找不到嗎?沒有理由捨棄泰坦尼亞的顏面來遷就他的能力。」

亞歷亞伯特皺起眉頭,他可不認為能打敗自己又逃過伊德里斯追捕的傢伙在宇宙裡有滿滿一籮筐。若這是唯一的選擇,藩王殿下直接發令即可,何必提到會議中討論?他不欣賞伊德里斯此時的態度──真的很像挾怨報復。

沉默降臨在公爵之間。

亞歷亞伯特注意到褚士朗陷入沉思,以指甲無聲地敲著桌面,像是上課發呆的學生,完全沒注意「教師」的目光。直到被點名了才被拉回現實,將手收到桌面下調整姿勢,若無其事、必恭必敬的開口:「微臣贊同哲力胥卿的主張,沒有人比哲力胥卿更適合這項任務。」

最終,經藩王裁決,由哲力胥負責追捕方修利。

亞歷亞伯特服從藩王的決定,但認為同情方修利立場的褚士朗反應有些奇怪,那是還之前哲力胥白跑一遭的人情亦或另有想法?

最後一項議題轉到維爾達那皇帝哈魯夏六世,他因法爾密肅清帝國宮廷貴族而面色凝重地惶惶度日。在褚士朗提議、伊德里斯的些許質疑中,藩王作出結論:「泰坦尼亞面對各種指責,其中從來沒有『小氣』這一項,找個適當的時機多送些禮給哈魯夏六世吧。」

泰坦尼亞至今仍禮遇維爾達那皇室,在形式上從未怠慢,在法理上甘願屈居維爾達那皇帝之下。別人要覺得這是一種偽善也無所謂,而實際上這種作法就是偽善。

「物質能夠安撫皇室的心嗎?」亞歷亞伯特認為哈魯夏六世的不安源於是近衛軍司令的態度。伊德里斯對維爾達那的驕扈容易逼反哈魯夏六世,一如褚士朗所言的,皇帝情緒不穩定,野心家利用的機會便相對提高。維爾達那帝國對泰坦尼亞有利,給予好處是理所當然,好處該不止於物質。

亞朮曼大笑起來,「這是皇帝的心理問題,他的心情無法平復該由他自己解決,不關我們的事。」

在對桌同樣的哼笑聲中,亞歷亞伯特只是告了聲罪,沒有再說下去。

他沒注意到隔壁褚士朗的目光帶著些許無奈笑意。





傻得可以,太為人著想了。

褚士朗實在不明白,身為公爵,亞歷亞伯特怎麼能權力慾望漩渦中活那樣乾淨澄澈。

哈魯夏六世與他的父親五世不同。他的父親安於泰坦尼亞的統治,自始至終都遵循著泰坦尼亞的意思發布詔令。在政治軍事國政上沒有作為的哈魯夏五世,在文學藝術史上得到不容忽視的功名,連褚士朗也無可避免地必須知道那部鑽研古典戲劇的專著。據他所知,哈魯夏五世與泰坦尼亞五公爵感情說不上親密,起碼也是和平共處、禮尚往來,褚士朗的父親伊曼紐公爵也曾與這位學者皇帝在戲劇贊助方面有不少書信往來和合作。

哈魯夏六世無法貫徹其父心境,他厭惡泰坦尼亞,內心的浮動反應在朝中,使得官員多次策動反泰坦尼亞行動,最後總是換來血腥鎮壓。兩邊的血腥已經滿溢,不可能減少,哈魯夏六世唯有見到泰坦尼亞滅亡才會舒心,而泰坦尼亞會在適當的時刻除掉棘手的皇帝。如今藉戴冠紀念日致贈價值連城的禮物,僅是讓外界曉得泰坦尼亞仍願意維持與維爾達那的關係,皇帝與泰坦尼亞彼此的敵視並不會減少半分。

如果讓亞歷亞伯特決定,他會如何讓哈魯夏六世稍微平心靜氣呢?如此反問,那張秀麗的臉上會是一片的尷尬吧。

想著這事情的褚士朗轉著手上的觸控筆,落筆書寫決定。以維爾達那朝臣的身分界入他國內政事一件奇特的事情,不過伴隨泰坦尼亞在宇宙的經濟控制權而來的政治權力,讓褚士朗必須介入他國內政與人事,在錯綜複雜的利害關係與想法主張中,像是拿著刀子切蛋糕分給爭吵不休的人們,盡可能劃分權力、確保有利於泰坦尼亞。

褚士朗經手的各種利害關信與想法主張猶如抓不到竅門的蜘蛛結成的網般──糾結成團,在調停的當兒免不了用到泰坦尼亞的威勢,明快果斷的處置得到很好的評價。

「反正我背後有靠山,稱不上什麼外交調停高手。」

連自己都曉得這種說法有些任性,事情已經處理妥當得到他人的信賴和好意,也強化自己的地位,有了好的結果還挑三撿四,未免太不知足。

在過程中,褚士朗意外發覺自己威嚇性的說法反映出外界對泰坦尼亞武力的觀感。

如果來的是亞歷亞伯特,或許還有求情的機會,若是哲力胥,恐怕不能善了了。

實際上,亞歷亞伯特和哲力胥兩者都是泰坦尼亞武力表徵,在藩王命令下,開戰殺戮不會猶豫毫不手軟。是自己和亞歷亞伯特往來較密切,知道他善解人意的一面,所以認為自己有說動這個軍事首席的公爵緩一緩戰事的機會?那為何自己和亞歷亞伯特比較親,而且少與哲力胥往來?哲力胥是個豪爽的漢子,也不喜愛權力的鉤心鬥角,身為公爵家長子進而成為公爵,聰明才智決不低下。牽強點說,亞歷亞伯特還聽不太懂笑話。

後來褚士朗想到可能的理由,因為哲力胥的生命是戰爭與擴張。同樣不提起自己的家庭──一個是不願一個是不想。哲力胥和亞歷亞伯特一般,十五歲就上了戰場,十七歲開始帶兵,想與早已嶄露頭角的前輩相抗衡,他非常積極地在軍事上展現能耐,或許因此少些機智才情。褚士朗因為擔任父親和亞朮曼的副官,周旋於政治外交,外界的刺激,銳利的言詞,情報八卦,除了嫺熟於行政,更激發他能對人類事務本質的反思探討與充滿奇想的討論──這卻與哲力胥格格不入,而亞歷亞伯特看似不甚了解或沒在聽表兄弟的自言自語,但實際上都聽進耳中。

褚士朗最不了解的亞歷亞伯特的便是這一點。能夠坦然面對別人的意見和說法,即使乍聽之下不高興也會提出疑問試圖瞭解。有這方面的能耐,擅用即能為自己爭政治籌碼,亞歷亞伯特卻不懂藉此增加發言影響力,或許可稱之為「天才的才能是偏向一邊」?哲力胥就更了解如何用戰功為自己的政治前途奠基,或者為屬下爭取特權賞賜贏取擁護。

例如利用抓到方修利這件事情。

「方修利應該會成為哲力胥公爵的政治籌碼吧。」法爾密提出疑問。

維爾達那的宮廷肅清已告一段落,藩王的一句「法爾密子爵做事看來牢靠」讓這年輕人重獲族中地位,且再次成為褚士朗的副官兼被監護人。他剛將「哲力胥公爵已捕獲方修利」的消息報給長官,而他的長官早已得知。

「這事情會大幅強化他的發言權嗎?」

「不一定。泰坦尼亞因此能殺雞儆猴倒是不錯。」哲力胥請命追捕方修利,私仇的成分重於利害關係,奉母命的理由多於兄弟之情。聽說哲力胥的母親泰麗莎夫人的歇斯底里反應,褚士朗認為鐵漢公爵僅是想拿方修利搪塞母親的怒氣,為泰坦尼亞做殺雞儆猴之舉可能還被排在第二位。聽說哲力胥是直接聯絡藩王殿下。褚士朗有些惡意的想:哲力胥直接聯絡藩王殿下是想獲得自由處置獵物的權力。

被抓到也不代表就真的必死無疑。方修利已經從亞瑟斯手中逃脫過一次,也竄出伊德里斯佈下的陷阱,從巴格休到天城有半個月的航程,在這段遙遠的押送旅途中會發生什麼事情誰也不知道。方修利的同黨和反泰坦尼亞的人們會不擇手段地救回這塊活招牌。

泰坦尼亞雖然強大,但並非無懈可擊。






午膳時刻,褚士朗款待艾賓格的莉迪亞公主用餐,副官也同桌。在陰沉權謀的天城世界裡,十歲的小公主總是能帶來清新明朗的空氣,尤其莉迪亞剛上完課,擺脫了嘮叨的教師,席間顯得特別開朗,對於外人的詢問總能板著冰冷表情說「無可奉告」的法爾密,對小公主的問題毫無招架之力,不時出現啞口無言或慢半拍的答覆。

坐在主位上的紅褐髮色公爵完全沒有替屬下解圍的意思,一半的心思以觀察法爾密和莉迪亞的互動為樂,另一半心思在自己腦中的問題。在等候侍者送上甜點的期間,他把問題簡化成尋常的問句:「如果知道有人要陷害同僚,公主會做何感想?」

「我也不清楚,不過要是有人敢幸災樂禍,我可能會要那個人好看。」

褚士朗認真地點了點頭。在莉迪亞公主離開餐室後,他詢問法爾密對莉迪亞的意見有何想法。

「童言童語,聽過就算。」

「雖是童言童語,卻能切中要點。」

「……您的意思是指,若有人忌妒哲力胥公爵的成就,會有可能放走方修利?」

雖然沒有指名道姓,褚士朗也聽得出法爾密暗示的是那一身利刺的伊德里斯公爵。它體醒還有另一個視角的答案:「泰坦尼亞中應該不會有此等心眼狹小的人,只怕是有人假藉此名義加以陷害。」

雙關語是知之者知之,不知者不知。法爾密聞言,臉色有些僵住。



他已經從父親猝死的打擊中重新振作精神,在肅清維爾達那宮廷貴族的任務中廢寢忘食,之後熟睡三十個鐘頭後,一覺醒來,他的精神世界也過了一季,父親的死已成為過去,但被人提起影射族中的被利用被構陷,心口仍感到一股刺痛,甚至以為褚士朗是在警告他別輕舉妄動、重蹈覆轍。

在法爾密滿二十歲繼承爵位前,褚士朗仍是他的上司兼監護人,掌控他的生殺大權,盡管如此,褚士朗是相當理想的上司,並未架空副官的權力,公事上擺明信賴法爾密,想加害便須做好與褚士朗為敵的心理準備;私下,褚士朗除了偶爾要他陪伴莉迪亞公主外出,對法爾密的行為極少干涉。

例如處理艾斯特拉德的的遺產。

因死者未留下遺囑,照理由嫡長子負責裁定如何分配給亡父的妻、子以及公認的妾和妾生子,法爾密目前未滿二十歲,還未繼承侯爵家名,雖然財產可以馬上過繼進行分配,但須經過監護人的同意。固然繼承家名後監護人的干涉便不存在,為求乾淨俐落地解決,法爾密仍決定盡快解決財產繼承分配。褚士朗對他的決定未過問也未干涉。

除了權力之外,法爾密並不十分執著於財產,也不想多添無益的私人紛爭,能以金錢價值區分的財產很快就分配給親屬,部分涉及家門往來的禮品則因為有家徽或署名,以「不便擅自處置」之名送回原致贈者手上。

艾斯特拉德生前曾為泰坦尼亞的中心人物之一,收送付贈往來甚多,有些是流言或者情報,僅是紀錄一句話或者只有紀錄者理解的隻字片語。法爾密翻看著禮品收送的紀錄本、一一決定做何處理時,不免感嘆父親的際遇。

在分類項是機密的部分,法爾密注意到清單上有項紀錄:「尚無鑰匙」,此項紀錄的黑木盒上的家徽主紋路是屬於自己這一系的家門,但還加上其他的符號,顯然來自分支。年輕人調出檔案,意外地發覺徽紋屬於一個已經斷絕但仍有後代的家門,那個後代之一是他的頂頭上司。

法爾密直覺地搖搖書本大小的木盒,沒有發出聲響,至少裡頭不是完全中空。使用暴力直接砸了或是切開就可以知道裡頭是什麼,但若不用鑰匙可以開,也不用做這種登記了。

隱約覺得裡頭的事物是不祥,法爾密考慮了好一陣,將之歸於「送回原致贈者」的分類中。

他想知道褚士朗看到那盒子會有何反應。



在尷尬的當兒,為了轉移話題,法爾密將木盒「物歸原主」。

「原致贈者」的代表人端詳盒子,表情看不出是在思考或疑惑。好陣子才開口:「這該交給亞歷亞伯特公爵。」

弄錯回轉對象的法爾密有些尷尬,「但令慈是喀提林家的長女……」

「喀提林家不是讓我母親繼承。」臉上是一貫的溫和笑容,像是在問「你覺得莉迪亞公主的說法如何」的表情。「家長傳承的徽戒是在亞歷亞伯特手上,所以盒子該交給他。」

「……您不好奇裡面是什麼?」喀提林侯爵是褚士朗和亞歷亞伯特兩公爵的外祖父,喀提林侯爵兩位千金出嫁之事鬧得滿城風雨,盒子裡的東西屬於機密,許是可資利用的消息,對方對受之以柄卻毫不在意的態度令法爾密生疑。

紅褐色深沉眼中的笑容此時帶著一絲狡猾,「我不知道裡頭是什麼。但令尊既然沒用上這木盒裡的事物,我希望你也用不上。」

分明在慫恿法爾密想辦法打開這盒子。

褚士朗是法爾密最想打倒且超越的對象,連艾斯特拉德侯爵都警戒著褚士朗,若以族長之位為目標,就必須凌駕這個年長他九歲的族兄。也許盒子裡有可資利用的把柄,也許壓根沒什麼。拿著盒子的法爾密宛如傳說中的潘朵拉,得到警告的同時也被挑起好奇心。

被默默質疑對屬下耍心機的紅褐髮色青年看了看時間,自言自語地說下午的行程差不多該開始了,將話題轉回原點:「記得致電祝賀哲力胥公爵捕獲犯人,一般形式即可,記得附上一句,小心有人劫獄。」

「……這樣就行了嗎?」

似笑非笑地頷首。「對了,若你要聯絡亞歷亞伯特公爵,順便告訴他,我們已經提醒哲力胥公爵小心劫獄的事情。」

看著法爾密略為困擾疑惑的背影,褚士朗前往會客室準備接待下午的第一位訪客。





匆匆審視會前資料時,紅褐髮色的青年有種今天心情一定會被打壞的預感。今天下午一開始就碰上繼承的事情,從法爾密開始,接下來的訪客亦然:蒂奧多拉小姐為尋求繼承泰坦尼亞伯爵家名的支持,前來拜訪褚士朗公爵。

褚士朗並非蒂奧多拉小姐一開始求助的對象。

「伊德里斯公爵拒絕幫妳嗎?」

水色眼眸的美女挑起眉,不悅地回答:「伊德里斯公爵要我以身體作交換條件。」

褚士朗的表情沒有波瀾,他覺得對方的話沒有說完,之前的交談都是敘述句,尚未有結論句。彼此不是彼此的心理醫生,他沒必要直接作出結論,甚而想問:伊德里斯總不會是求婚吧。但蒂奧多拉沒再說話,五秒鐘的沉默讓褚士朗決定把話接下去:「我明白了,妳的美麗觸動了伊德里斯公爵的本能,他畢竟年輕,又是個行動派。」

蒂奧多拉不滿意這個回答:「我以為褚士朗公爵會有不同的想法。」

「……妳希望聽到我指責伊德里斯公爵?」

預料對方不會給予期望中的答案,蒂奧多拉繼續試探,「我該接受伊德里斯公爵的要求嗎?」

「這要視妳自身的價值觀了。泰坦尼亞的姓氏與伯爵門第對妳有多少價值,比較起伊德里斯公爵的要求,如果是不當且過份的話,那妳大可拒絕。」

「您認為伊德里斯公爵的要求是對的?」

「我並沒有這麼說,小姐,泰坦尼亞的男女地位並不平等,我也不認為這樣是對的,只是如果想得到泰坦尼亞內部的地位與特權,就有必要付出相當的代價。」

「我聽說褚士朗公爵無償保護艾賓格王國的公主,你的做法不就跟想法相矛盾了嗎?」

因為這樣,所以我看起來比向來被看作擁有騎士精神的亞歷亞伯特容易說動嗎?褚士朗有些壞心眼地半瞇起眼,「有時我會改變心意。」

「對我不能改變心意嗎,褚士朗公爵?」

甜美的誘惑吸引不了褚士朗,因為他不是伊德里斯,更不幸地,蒂奧多拉的會面在法爾密的問題之後,美女的白金色長髮與水色眼眸勾起他一些不太好的記憶。「很遺憾,今年的預定量已經用完了,我不認為小姐妳會期待別人一時的心血來潮。」

「如果不是心血來潮呢?」

「若小姐想把代價拿出來,恐怕得快些了。」

「海慕爾.泰坦尼亞是我母親的姻親。」

在家族會議上面對說話最刻薄的伊德里斯都能以不變應萬變,聽到親戚的名諱,褚士朗的表情只有挑眉表示願聞其詳,在沉默迴旋了十幾秒,他決定主動截掉這段對話的發展。「那麼,小姐對泰坦尼亞的風俗是知之甚詳了,請小姐好自為之。」

送走這位未來可能獲得泰坦尼亞伯爵夫人稱號的年輕女子,關上門之際,門外直視他的銳利雙眼雖令褚士朗印象深刻卻與友善無緣。印象深刻不代表會因此讓步或者改變心意,美麗女子帶著不友善的目光,雖然少見,但並不稀罕。

紅褐髮色的公爵轉至辦公室,埋首於公文山中。



但不出半小時,褚士朗撐著下頦,忽然有股衝動想把公文卷宗影像全數關掉,問莉迪亞公主想不想出去上戶外課程;若公主不想上戶外課程,那把星圖打開,讓室內變成遼闊的星海,想像自己離開天城出去散心,釋放被不好的回憶壓制住的呼吸幅度吧。

法爾密若知道自己把族兄的情緒打亂,定會甚有成就感吧!法爾密的盒子和蒂奧多拉的出現,兩者沒有關聯,只是兩者帶著相關的事物正巧同一天出現,有心人不知道這真的對它們說話的對象造成意想不到的效果。

任性的念頭終究沒勝過理性。

午後,芙蘭西亞前來報備她將陪伴莉迪亞公主外出。褚士朗例行地提醒注意安全,目光又回到公文中,芙蘭西亞沒有馬上離開,仍站在辦公桌邊。過了一分鐘,褚士朗抬頭,並非訝異芙蘭西亞還站在一邊,她站在那邊似乎是理所當然,每當他有什麼想法,芙蘭西亞總是知道他有話想說、適時接住他拋出的話語。

「妳來到天城,成為公爵的侍女,不覺得委屈了嗎?」

訝異出現在她的大眼睛裡,「能跟隨於爵爺的身邊,是我莫大的幸運。」

「是嗎……」苦笑了聲。「有的人拼命想進來,有的人拼命想出去。滿足是好事情,不滿足也可能是好事情吧。」

芙蘭西亞是兩年前經由熟人介紹,得以隨侍褚士朗身旁,進而成為公爵的情人。

褚士朗會接受芙蘭西亞,與其說是喜歡,不如說是近水樓臺,而芙蘭西亞被送進他家,也確實有侍妾的涵義。也許十六歲就「賣身」到公爵家阻斷了她未來的可能發展,但芙蘭西亞似乎很滿足隨侍於褚士朗身邊,為心愛的男人忙裡忙外。褚士朗雖然沒興趣在外頭尋花問柳,也沒興趣在家收集各色美人,但他是個正常男人,不想一輩子跟自己的「手指姑娘」往來。目前而言,這項關係對她與褚士朗都沒有什麼負面影響。

褚士朗負有公爵一家之主的責任,總有一天非結婚不可,目前他打算四十歲再娶妻。四十這個數字對他而言雖無特定意義,事實上正是現任無地藩王亞朮曼目前的年齡。

「這個女人只是還沒出現在我眼前,沒有必要操之過急。」

這樣的想法代表褚士朗沒有很認真地在考慮,消極認為有芙蘭西亞就夠了。有時覺得溫順的芙蘭西亞無法滿足他,而渴求性情如火焰般激烈的女人,目前僅限於抽像的想法,還沒有具體的熱戀對象。也許因為經驗和所見所聞,讓他對積極強勢的女子敬而遠之。



『褚士朗卿,你比大家想像的還要挑剔喔。』有回在公爵們的專屬沙龍中,哲力胥曾如此取笑他。

褚士朗想開口,話先被另一名公爵給接過去:『個人喜好,難以用挑剔論斷吧。』

『那亞歷亞伯特卿是想出家當修道人或和尚了嗎?總不會跟某伯爵一樣了吧』

褚士朗看了看尷尬的亞歷亞伯特和因自家的污點而反感的哲力胥,更換了要出口的話語,『依這樣的說法,我們同處一室也可以稱做全族的團結吧。』

伊德里斯聞言哼了聲。



說是挑剔不如說是沒想到,與其說沒想到,其實是不想去接觸,認為目前有芙蘭西亞就足夠。

──那何必要法爾密聯絡亞歷亞伯特?坐在背後的紅褐身影在低笑。

──物歸原主,那盒子本來該是他的,喀提林侯爵的繼承人。

──那盒子原主不是他,你明知道他一定會聯絡你。

──打不打得開是他要煩惱的,要不就是法爾密,不是我要煩惱。本來就是他們的事情。

──也是我們的事情。紅褐色身影的笑容越發嘲諷。你在記恨為什麼只有你知道這件事情。

──我們已經不是十幾歲希望父親目光的孩子,那事情亞歷亞伯特知道。

──他如果知道,那這幾十年來他可真會演戲。喔,我知道了,你記恨嘛。

褚士朗有股衝動想把正在大笑的另一個自己從天城最高處扔下去,因為他很清楚自己理由的可笑點在哪,且認為不可對外人言。




潘朵拉的盒子在打開時飛出了災厄,只留下希望。而潘朵拉有再度打開盒子嗎?

年輕的公爵後悔告訴法爾密那盒子不是他的──變相地是將自己供出去,而亞歷亞伯特這一板一眼的優等生,不可能對盒子視若無睹不加理會。

隨手灑了餌,卻期望魚不會游上來咬。

當魚真的游上水面咬餌,灑餌的青年對魚大肆抱怨:你怎麼就傻傻地游上來咬餌?

那隻有著藍色眼睛金色翅鰭的魚滿是無辜、不明就底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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