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有個撲撲顛顛的身影，身上帶著與朱厭接觸過的氣息。

吞佛童子停住腳步，讓來者近前。雖然樣貌改變，但魔者曉得眼前之人與圓教村裡的修行者是同一人，當時的修行者因長生術保持著中年的面貌，現在的他枯稿如同皮包骨。

「朱厭呢？」

「他叫朱厭？」

「都好。」不想知道朱厭是用了幾個化名去招搖撞騙。「他呢？」

「他沒來。」一蓮托生勉強撐直身軀，吞佛童子的魔氣不斷侵蝕他的功體。自己已是半入鬼門了吧！伸手遞出劍，「他要我將這把劍給你。」

「叫他自己來。」

「他說你試了這把劍，就會知道了。」

打量修行者手中泛著金光的長劍，吞佛童子陷入深思。

他所認識的朱厭是個古怪的天才，長於刀劍鍛造。這把劍的外觀樸實，不似朱厭一貫的風格，但是朱厭就喜歡讓人意想不到，不定是劍中另有玄機。眼前的長劍泛著佛氣，莫非這天才忽然想用佛氣打造兵器，以自我暗示創造第二人格混入佛界，收集佛氣以為己用。照朱厭做事顧前不顧後的壞習慣，可能又氣息盡失在哪個地方沉睡，如同他剛打完兵器朱厭後氣息奄奄。

只有魔氣不足的時候才會想起吞佛，要人送訊是因為闖了禍收拾不了，又拉不下臉，只敢叫人傳話，說到底是怕被拒絕﹑被嘲笑吧！

沒察覺自己露出多年未現的些微笑意，將朱厭刀插立於地，接過殺誡﹑抽出劍。

驟然光芒大盛，金色的咒文飛散，梵經頌唱聲不絕，形成巨大的法陣，金鐘扣般猛然往吞佛童子兜頭罩下。

朱厭刀嗡然﹑猛然立起，血紅的光芒洴現，企圖抵禦殺誡的力量，強烈的魔氣撞上近在咫尺的一蓮托生，擊飛虛弱的老人，但魔氣終究被鎖在強烈的佛氣裡，火紅的魔界之炎盡數被壓制。

向來無畏的魔者退了一步，卻甩不開在掌中生根般的殺誡。



走過來又走過去，繞著蓮池團團轉，腳步已刮出一道淺淺的溝渠。

師父只剩半口氣還衝出去，他應該去幫師父，可是師父說那把劍會傷害到他，為他著想才不准出去。如果無法封印吞佛童子呢？師父豈不是危險了？什麼都不能做，僅能等待，等待找到他的人是熟捻的師父，或是陌生的的魔者。

猛然哀鳴般的尖銳音波穿過耳膜，青年不禁捂住耳朵。

哀鳴在十數秒鐘後停下了。

青年奔到洞口，雪地上已無一蓮托生的足跡。

深吸一口氣，他衝出去，憑著對佛氣和殘存魔氣的感應，腳步不停歇不猶疑，彷彿確定所走的路是絕對正確，筆直的步伐奔向氣息源頭。

在鵝毛雪堆中，青年找到緊握著一把黑劍﹑昏厥的一蓮托生。



在拼命搓暖四肢的手勁中，一蓮托生緩緩睜開眼，嘶啞著喉嚨，「孩子……」

「喝點水。」

「不。」推開端著碗的手，「大限不遠，讓我交代。」

「沒有這種事，明天就好了。」好不容易師父終於醒了，一開口便是訣別，他眼淚都快掉出來了。「不會有事的，師父，喝水，喝一口水，師父，求求您……」曉得封印吞佛童子已耗去所有的生命，修行者撐著最後一口氣想回來，卻無力地在雪地裡倒下，一蓮托生已經不行了，但是青年不願意去想。「喝點水，休息一下就不會有事了，我明天就背您下山。」

喘著氣，身驅端坐在石床上，老人望著淚珠已在眼眶中滾來滾去的綠眼，嘆了口氣。他知道自己大限將近，雖完成封印吞佛童子的目標﹑也將達到人生旅程的終點，離別的時刻卻還有遺憾，遺憾不能為眼前的青年做最好的安排。

「別洩漏魔胎的身分。這劍名為朱厭，不要輕易出鞘。記住，不要洩漏了身分……」

「您緩口氣，先休息。」發現老人的氣息抽抽斷斷，青年抓過裝水的碗，回頭卻見端坐石床上的修行者已無氣息。山洞裡失去另一人的呼吸，溫暖被冰寒的空氣粒子取代，孤獨像是急凍的霜雪，迅速侵占四處，沿著腳漫上胸口，直至沒頂，四周靜得能察覺每一片雪落﹑每一縷煙升，靜得讓人覺得自己與週遭一切是存在不同的空間，他獨自在透明的圍籬後，見著師父卻怎麼也觸摸不到。

在石床邊慢慢地蹲下身，奪眶而出的眼淚一滴兩滴，落入擱在地上的水碗裡，映出悲傷。

「我不喜歡這樣，師父，我不喜歡孤零零的……」

吞佛童子封印了，師父過世了，接下來呢？師父在的時候，他可以跟著師父天南地北地旅行，總有人指引方向。偶爾一蓮托生沒有答案，師徒倆也會一同找尋答案。現在孤身的他要何去何從？

彷彿抗議主人的忽視，化成長劍的朱厭散出無聲的鳴叫，提醒活著的人此地有它的存在。

抱著膝蓋縮在石床旁的青年好半天才緩慢地將茫然的視線轉到遺落在洞口附近的長劍。

風雪哭號，夜漸深﹑最終火堆的光亮消失，洞窟內陷入全然的黑暗，伸手不見五指，因為地下的熔岩，洞窟裡的溫度沒有下滑。

魔劍不斷的低鳴，彷彿孩子害怕的啜泣。

如同被師父留下的自己，孤零零地在黑暗中掉淚。

抿抿嘴唇，他爬過去，摸索地面，將劍帶回為原本坐著的地方。朱厭像是得到哄撫的嬰孩，不再低鳴，陷入安穩的沉睡。他感覺到朱厭劍擁有與自己相同的氣息，彷彿是自己的分身。

師父說過，吞佛手上的刀也叫朱厭……

忽然想到吞佛童子，他在找朱厭，也許他也是寂寞的，也在找一個陪伴。

闔上眼睛，魔胎在一蓮托生的遺體旁，在悲傷的疲倦中，靜靜地沉入初次決然一身的夢鄉。



再睜眼時，風雪聲音已經停了，光線淡淡地從洞口映射進來，像是怯生生的晨霧，陰暗的陽光在雪地上散著冷冷如月的亮度。週遭的靜謐與安寧，溫暖與祥和，彷彿天地所有的脈動不再，停下的風雪，連溫度與光陰也一同凝止。

青年坐起身，抬頭望向端坐石床上的遺體，未腐化的身軀像是熟睡般，接著發現另邊的蓮池裡出現白色的花苞，在黑暗的岩壁與深綠的蓮葉中顯得特別皓白，像是黑夜指引迷途的星光。

他輕輕地笑了，帶著釋然。

一眠醒來，彷若隔世，才定下心，清明的思緒才想了明白。師父總是交代提醒著：「多看多聽，總有一天你會遇到﹑明白，像我一般，找到自己的名字與生命的意義。」在遇到魔胎之前，師父都是孤身一人，找尋屬於自己的生命答案。如今師父輕輕地推開他，要他自己思考，如師父一般自己旅行生活，去找尋生命意義和未來。

背上朱厭，向石床上的遺體和白蓮揖拜告別。

洞窟外是一片白色世界，只有迎風的峰角未被雪淹埋，隱隱約約勾出山的陵線與天地的分野。

厚厚的積雪不易行走，身陷雪中的腳得拔出﹑跨步﹑踩實了才能繼續前進。雪地裡一個坑連著一個坑都是辛苦和沉滯。艱難地走了好陣子，他突然駐足，傻呵呵地笑起來。其實施展輕功，很快就可以越過雪地，慢吞吞地走著是心裡還捨不得離開。

正要提氣加速下山的速度，狼嗥打斷他的意圖，好幾聲狼嗥跟著響起，夾雜著嘶吼的爭執聲。朱厭劍嗡的聲。「你想去看看？」想不到這把劍有生命，還會好奇，日子有它為伴該不會寂寞。他舉步往狼群聚集的地方前進。

半里的路一下子便到，四隻狼圍著一個小雪堆又是低吼又是互咬。冬日生存，弱肉強食，該是先到的發現食物，又有兩隻前來爭奪，互不相讓。站得遠遠地觀察好半天，青年瞧不清楚四隻狼所爭奪的食物，究竟是隻白兔還是白鼠白鹿。

雪堆上的雪花微微震動，猝然泛青的手從霜白裡伸出，扣住低頭想咬食的野狼咽喉，血花頓時噴濺四周，染得一地血紅，那手將狼屍甩往一邊。

「老子還沒死，就吵著吃肉，去死！」

倖存的三隻野狼戒備地盯著那隻青色的手，喉嚨中發出警示的低吼。雪堆動了動，赭紅的髮絲露出雪花，又無力地下沉了些，夾雜一連串不知其意的咒罵，探出雪外﹑沾著狼血的的手像是溺水者的呼救。

趕開那幾隻的狼，青年蹲下身，觀察半埋在雪裡﹑已經完全不動的傢伙。狼血融了些雪，紅色的液體流竄在紅棕髮絲週遭，染得髮絲衣服豔紅一片，胸以下埋在白花花的雪堆下，可能昨晚暴風雪時便倒在這兒了。青年拿著劍鞘戳戳倒在地上的人大約是側腰的部位。

悶悶的聲音響出，「會痛……」

「活著耶！」

「廢話。」紅棕髮色的人頭沒抬起來，有些生氣但是虛軟的聲音從雪和臉的細縫鑽出。「不要戳，會痛。」

「你不冷嗎？」

「當然冷。」

「那為什麼要趴著？」

「我爬不起來。」

「為什麼爬不起來？凍住了嗎？」

「我受傷了，笨蛋！」

「原來如此。」青年點了點頭。血的味道引來野狼，撥開雪找到傷者打算吃掉他。「師父說看到倒在地上的人，死了要埋葬，活著就要幫忙。」說著說著，彎身把倒在地上的傷者背起。那人已經昏過去，渾身濕漉冰冷，但還有淺淺的呼吸。青年輕巧地在雪地上蹎足，往山下奔去。



記得的場景都是黑暗，沒有黎明，沒有朝陽，彷彿不曾出生不曾活過，蜷縮在溫暖的子宮內沉睡，忽然臨身的強烈痛楚像是通過產道，彷彿有人一槌一槌擊打著腦子和軀體，逼他脫離溫暖。四周越來越冰冷，隔著眼皮所看的色彩也越來越明顯，不再是一逕的暗黑。

睜開眼，映入眼中的是有著星子的天空，一旁火堆上有壺熱水正溫著，衣服在火堆邊該是烘乾了，疊得整齊，赤裸的身體上了藥也包紮妥當，身上蓋著毛毯，有個青年靠著他，呼吸勻勻地好眠。那個人的胸膛靠著他的右手臂，左側五呎處是火堆，火的溫度和人的體溫令他很舒服，讓他慢慢想起發生什麼事。

昨天在追殺吞佛童子，接著遭到大群魔物襲擊，邊殺邊退往山上，雖然殺退對方，但受了傷﹑倒在雪地裡，失血過多又遇到暴風雪，因而失去知覺，模模糊糊地聽見狼的嘶吼，盡最後力氣抓死想咬他咽喉的野狼，然後有個蠻好聽但很白目的聲音問了好幾個問題，幾句不甘的回話消耗殘存的力氣，意識再度陷入黑暗。

眼前有著陶瓷圓娃娃臉的青年是那些白目問題的主人嗎？

紅赭色髮絲的傷患坐起，牽動傷口的疼痛讓他悶哼一聲。身旁靠著睡的青年聞聲揉揉眼，跟著坐起身。

「你醒啦！吃藥。」

略過傷者的開口詢問，青年越過他，將火爐上的陶壺拿起，倒了一碗熱騰騰﹑咖啡色的液體端到他眼前。濃烈的藥草味衝得傷者神智清醒，接過碗，一口氣喝光，將碗還給對方時發現一雙瞪得老大的湖綠色眼瞳。

「好厲害，吃藥不配白水。」

現在要白水或糖水喝豈不是太沒氣魄了？傷者嚥嚥口水將嘴巴裡的苦味沖下去。「我還渴。」

端上另杯冷水，望著傷患咕嚕嚕地一口氣喝光。「你傷得很重，要休息。」

白水漱口沖掉嘴裡的難受，順便環顧更遠的景物，兩人是在梅林裡的水邊，近河邊有小小的棧道，另邊有可以遮雨擋雪的小棚子，冬日的梅林已經開滿花朵，水氣沖淡濃郁的梅香，化成一股清爽天真的氣息，也像是有著綠白黑相雜髮色的大眼睛青年給他的感覺。如果這人不是演技絕佳的陰謀家，就是善良質樸的大好人。「謝謝你救我。我叫一劍封禪，你的名字？」

「不知道。」青年接過對方喝空的碗，自己斟碗冷水喝，沒注意到對方對回答的反應。

「那我要怎麼稱呼你？」

「我沒有名字。」

「人與人相處總要有個名字可稱吧！還是名字太難聽？」阿貓阿狗罔市雜種雖然不雅，好歹也是個稱呼。

「名字是我要去找尋的。」一臉的平淡。依照情況不同﹑相對關係不同造成稱謂的不同。師父都叫他孩子﹑徒兒，附近的人叫他大師的徒弟﹑先生﹑劍者﹑客人，跟他說話時候會到面前看著講話，不覺得有什麼不方便。

「你幹嘛要找尋名字？」

「因為名字跟我的過去和命運有關係，找到我就會懂了。」

過去﹑命運……一劍封禪皺起眉頭，僵了好陣子，直到無名者清出小陶壺裡的藥渣，重新放入新的藥材和水準備熬煮，他有些艱難地開口，「你沒有記憶？」

「我沒有師父撿到之前的記憶。」

「一兩歲的小孩哪有記憶。」

在火堆中放幾塊剛剛烘乾的大木塊，讓火保持旺盛，「我是十二歲的時候跟了師父。」

「他沒幫你找父母，而且沒幫你取名字？這是什麼師父！去去去！師者如父才叫師父，父母親給小孩名字是天經地義！」一劍封禪沒來由地惱怒。這傢伙是什麼態度！一點都沒想到別人的不方便！「我幫你取，這裡是雪地，就叫你劍雪！」

「為什麼是劍雪，不是雪人雪怪下雪雪花？」

「因為剛剛在下雪，你的劍放在那邊。」兵器那麼舊還寶貝地擱在手邊，手上也有劍客才有的肉繭，還帶著護手，誰都看得出青年是個劍客。一劍封禪插著手，「你有什麼意見嗎？」

「為什麼不是雪劍？」

「那樣聽起來像是兵器名而不是人名。」

「為什麼要用劍不用火，這裡有梅花﹑水壺﹑天空……」點著週遭的所有東西一一細數完，「你為什麼要選劍？而且……」

「我說了就算數！」聽他在算週遭的物品名字，黑線爬滿臉的一劍封禪覺得自己被打敗了。「不要就拉倒！」

青年聳聳肩。覺得〝劍雪〞和〝大師的徒弟〞沒有差別。習慣性地開口，「為什麼不可以問？」

「因為我想睡‧覺‧了！」有點賭氣地躺下來，拉高毛毯擋住其實不算存在的寒風。

沒發現對方生氣的人認同地點點頭，自言自語地，「受傷的人要多休息。」確定壺中的水和藥在火上能夠慢慢熬煮，他躺回一劍封禪旁邊。「我也要睡覺了，晚安。」

斜眼瞄見剛被取名的青年將毛毯把身體裹好，側身朝著他，一點也不為兩人不到五公分極近距離尷尬，安穩地滑入夢湖。「怕冷不會到另邊去睡在火堆旁喔！」碎碎唸著，一劍封禪闔上眼。微涼的空氣中，梅香混雜著草藥味，舒緩沉腴的味道，加上身旁的微溫和輕緩呼吸，溫柔地一點一滴地磨耗意識，他在兩者混合的奇異氛團裡墜入甜甜的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