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0-04 03:11:24slanki
一蓮托生(三)
送無辜的村人到遠處自尋生路,焦急的青年閃躲著魔火的追逐,在殘破的村落中找尋師父,轉過某個屋角,驚得倒抽口氣,映入眼簾的是慈心的修行者護住啼哭的幼童,一手舉起斑駁的古劍,彷若漫天炎火岩漿中即將頹倒的枯木,魔者手中帶著血闇魔火的鋒刃逕往兩人身上劈斬而下。
青年撲上前推開一蓮托生。
爆炸聲響,驚人的氣勁往四面八方洴散,掀起塵砂的波濤。
「好痛!」捂著額上火燙的傷口,青年跌坐地上,血蜿蜒地從額上流淌,斜劃端正的臉。
提著長刀的兇手不敢置信地瞪著地上的被害者,雷霆萬鈞的一擊未將腦袋剖開,刀刃像是劃過虛空般,只有魔焰在前額留下一屢傷痕。「……怎麼可能……」漸低語音的最後猛然竄高,「朱厭!」
「什麼?」那一擊把他打得頭昏腦脹,也沒聽出那聲音有些發抖。「誰是朱厭?」
「該死!」雪白的臉上滿是焦躁不耐,「我是吞佛啊!」
「我不認識……」
「不認識!又來這套!你這次找上誰?那個僧人?你玩夠了吧!」
「好痛,放手!」吞佛童子施加在上臂的狠勁簡直像補獸鉗,他不得不運勁震開對方,本以為很困難,但對方依他的話放開了。「你弄錯人了。」
「還敢否認!」沒有再逼前,聲調足足高了好幾分貝,已經成了大吼,原本三角的眼睛瞪得老大,彷彿要將眼前的混蛋生吞活剝,「你以為我會忘記?休想!」
「就跟你說我不是。」青年退了一步。眼前的魔者沒有殺意﹑沒有恨意,只有焦躁和不甘,還有……一股興奮?「我知道你是吞佛童子,可是我不認識你,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不懂?你……」氣憤又無可奈何,吞佛童子瞪著按劍警戒的青年,彷彿在掃描分析著獵物。「你到底把自己弄成什麼樣子……」
「……我很抱歉。」不知道為何,脫口而出的是歉意。曉得眼前的魔者不會傷害自己,只是擁有與兵燹同樣意義的名字的人到底是誰?為什麼紅髮的魔物如此失望?聽他說痛就放開手?方才殘忍地吞食掠取生命的魔界之火,現在溫柔地像是絲絹,帶著令人舒服又很懷念的氣息,乖順討好地輕輕碰觸著他的臉和手。青年半瞇起眼,著魔般探手撫摸不炙人的火燄,像是撫摸小動物的毛皮。
他該記得吞佛童子……嗎?朱厭是……
宏大的掌氣剎然由側襲來,捲起地上焦黑的塵土與殘骸,彷若沙塵暴降臨,壓制火焰一同蒙蔽視線。將孩子送到安全地點,折返的一蓮托生趁著煙霧遮蔽對方的視線,拉走了徒兒。
火光燒紅天際,彷若天火席捲世界,浮動的火雲追索著獵物。
沉默地交換步伐,不知何時,被抓著的手改成抓住對方,握得死緊,茫然的他害怕地抓著他的保護者和指導者,彷彿不留神鬆了手,沙漠將成為巨大的流沙地,將迷失的人扯入危險絕望的黑暗,永不得翻身。
直到天明﹑離開沙漠方緩下腳步,在小河邊喝水﹑洗淨了手腳,坐在樹下喘口氣。他們的方向不是來時路,高山下有著溶化的雪水,滋養著綠色的林木,鳥鳴聲在林中清脆地回響,如同流入心坎潺潺小溪,昨夜沙漠裡的修羅地彷彿是一場惡夢。
但心頭沉甸甸的壓迫並未因清亮的風景與氣氛而減輕。
「問吧!」他瞧見徒兒的眉頭一直皺著,大眼睛浮滿問號。
沉默許久,魔胎搖搖頭,放棄一貫的發問,腦袋尚未整理出到底問幾個問題就能找到想要的答案,甚至連自己在疑惑著什麼也不曉得,莫名地很害怕,像是不慎失足便會被紅蓮業火燒至灰飛煙滅的恐懼。
「問問題有助於釐清思緒。」
苦著一張臉,「我不知道要問什麼﹑從哪裡開始問,我想不出來……」
「想的太多,會像陀螺,原地打轉無法前進,最後失去平衡,在最普通的平地上跌倒。」一蓮托生取出長劍,「先看看這個吧!」
將心裡不斷打旋的陀螺暫時收起,打量著師父手上的古劍。褐色的劍鞘佈滿龜裂的細紋,少許完整的地方有著溫潤的光澤,銅金色的首、琫、珌因歲月而呈現暗沉的顏色。令他感到新奇的是,古劍裡有一股將出未出的力量,似乎包裹在劍鞘中的是未開鋒的新刃,不是折損的兵刃。「我能拿嗎?」
「小心些。」將劍放在青年手中。
斷了一半鋒刃離鞘,刃身凹損的殘劍頓時顯露在陽光下,那股莫名力量仍然模糊,沒有因為出鞘而顯露。「劍身的材質,好像很特別。」但那裡特別又說不上來,熟悉的金屬卻帶給人不同的觸感。
「材質不特別,特別的是創造者加諸於上的氣以及生命。」一蓮托生接回古劍,話鋒一轉,「想不想去看梅花?」
「為什麼突然要去看梅花?」
「因為順路。你喜歡梅花,我們去梅花塢賞梅散心吧!急著胡思亂想沒有結論,過幾天冷靜回想,又或許看看梅花,你就有頭緒了。」
既使來的時節不對,秋末的梅花塢仍是一片翠綠,花苞未出,但看鬱鬱蔥蔥﹑生機蓬勃,也能料想冬日寒梅盛開,雪與梅爭勝的壯麗景象。更令青年訝異的是距離梅花塢不遠的高山上,某個不知名的山洞中,一池粉荷正怒放著。
「好奇妙。」伸指戳戳池中尚是含苞待放的花朵。一蓮托生如他的名字與信仰,喜愛蓮花,連帶魔胎對蓮花有好感,可以呆呆地在河邊盯著蓮花瞧上幾天也不覺無聊。南國觀蓮,北國賞梅,豈知在極寒冰封的山上有一池不為人所知的蓮。一池半開的蓮花,花瓣層層疊疊,較一般見到的還要繁複。人間蓮花不出數十瓣,天上蓮花不出數百瓣,此地到底是什麼奇妙地方?
「溫暖來自於地下的熔岩。這兒是冰與火的極端之地,集靈氣所在。」極端並非一蓮托生所喜,但要打造足以封印魔者的清聖之劍,九蓮峰潃的冰火極端能給予幫助。「辛苦你背工具材料上山,還記得上山時經過一處梅林?」見到徒兒笑著點頭,「這一個月,你就在梅林裡生活吧!」
喜歡梅花的開心笑容瞬間消失,「師父!」
「打造能封印魔者的器具,週遭的氣息必須純淨,你是魔胎,身兼佛魔二氣,不便在旁。」
「……是。師父請小心。」帶些嘟囔的聲音,小狗的耳朵尾巴垂下來。
微微笑聲氣,這孩子又擔心了。一路上儘力讓他不要胡思亂想,刻意說些別的事情讓他寬心,卻是讓魔胎更依戀,像是回到更小的時候,跟前跟後不願放手。「不要擔心。一個月後,你在到這裡找我。這一個月你要小心,把魔氣減到最低,不要讓吞佛童子發現你。」
「他不會殺我。」那時的對話,他想了好幾天,一字一句地反覆推敲,「他一直問我問題,可是他沒有殺意。」
「我知道,但他很危險。他知道你不清楚的事情,讓你的思緒隨著他的意志而行。真相雜著虛相,實話參雜著謊言,魔者之言不可盡信。」
「……但,他說的不像是謊言。」師父說因為目睹魔胎的轉生,所以魔胎才會被他養育。那麼吞佛童子可能遇到的是轉生前的魔胎。「吞佛童子認識很久以前的我嗎?那把兵器是過去的我送給他的?」
一蓮托生沉默。不認為吞佛童子有意欺騙魔胎,能感受到吞佛童子手上名為朱厭的兵器和魔胎起了共鳴,散出極為強大的同種魔氣。在一小段的時間,吞佛童子完全忘記嗜血,將注意力全數用在面對魔胎,企圖找回名為朱厭的人。
「師父,轉生前的我是不是叫做朱厭?」
「我不知道。我遇到前世的你時並沒有詢問名字。你告訴我,吞佛童子為你種了一株梅樹,那時的他是半妖,不明不白給人殺了,後來轉生。」揚手制止發問者的問題,「別要盡信,現在的你和前世的你是完全不同,你不會說謊不等於前世的你不會。」
「前世的我,為什麼要說謊?」
「我不清楚。魔者喜怒無常,師父不希望你為了明白過去,斷送性命。」
「或許跟封印他有關係,如果我知道是怎麼回事,就可以……」
「有其他的方法找到答案。前世因,今生果,但是今生不該受到前世的束縛。封印他是我的工作,你該追求你的世界和目標。」
我的世界和目標?我想追求什麼?
在梅樹下,青年靠著梅樹,透過青綠的篩子,觀察著斑駁的陽光,思考著。
一個月的空閒無處打發,他主動開口要幫山腳下的茶攤老闆泡茶﹑顧攤子,茶攤的老闆樂得多一個除了一天三餐,也不多要錢的夥計,甚而夥計長得可愛漂亮,還會跟老人家下棋,客人因此增多了起來。
山腳茶攤的顧客對象是道上的行旅和冬日上山看梅的文人雅士,但誰也沒有走到青年棲身的最深處,那裏是梅林的盡頭,再翻過一個山頭就是九蓮峰潃。捧著茶壺的青年常常遠眺著路的盡頭,或是回望遙遠的雪山,對詢問在看什麼的人回答:「我在等人。」
等師父出關,還有等另一個人來找他。吞佛童子勾起他對前生的好奇心,他想知道吞佛童子和朱厭的事情,他的前世為什麼要對師父那樣說話,前世的自己喜歡梅花,現在的自己也是,沒有改變,那吞佛童子會不會因此找到梅花塢?雖然曉得那人帶來火海與死寂,可是依舊期盼,因為有著豔紅髮色的魔者可以解釋疑惑。
如果疑問要用命來換呢?
有那麼嚴重嗎?吞佛童子並沒有殺意啊!
天空烏雲陰霾,秋日將盡,梅開的時節快到了,那池的蓮花是否也盛開凋謝﹑蓮子落土等待再生?
日子在葉片飄落中流轉,月兒滿盈又虧蝕。
正好一個月的那天,他抱著茶攤老闆借予的竹籃,裝著小米粥和鍋子,進了有著蓮池的山洞。那天是霜降,較之山腳,山上早早飄起雪花,因著地熱,山洞裡仍是溫暖,生了火之後更是有些燥熱。青年在一個角落生火﹑煨著一鍋小米粥,瞧著那池盛開的蓮和釉綠的蓮蓬,思索著要不要摘蓮子﹑去苦心為小米粥加料。通往鍛造場所的通道未見人影,青年打定主意,要是到了午夜師父再不出來,就直接闖進去。
洞外下起紛雪,風雪越來越大,外頭氣溫下降,山洞裡越發顯得溫暖,讓待在火邊的青年昏昏欲睡。
讓打瞌睡的他驚跳起來的是腳步聲,在短短一月間老了百歲般的一蓮托生跌跌撞撞地出現,在徒弟搶上前扶住時將手中金色長劍推滑到青年一時勾不到的山洞另端。沒有注意老人動作的青年趕忙取來毛毯為老人保暖,扶坐在火堆旁,將水杯送上,又慌張地打開小陶鍋的蓋子,忙著吹涼煮得爛熟的粥。
看著老人闔上眼睛﹑靠在石床邊,呼吸急促彷彿繃緊的弦,不時便要斷裂,青年很是擔心,輕撫著老人的背,帶著緩柔氣勁的手想撫平老人的痛苦和疲憊。「師父,你吃完粥再睡吧!」
點點頭,咳了好幾聲,沾在掩口手指上的是血沫,收起手,不讓轉身端碗的青年看見,讓青年勺涼了米粥,一匙一匙的服侍餵下。
「師父,這裡太冷,明天我背您下山好不?山下比較溫暖,而且梅花開了,唔……」
「怎麼?」
「耳鳴。」
「剛剛是魔氣。」虛弱的他對魔氣特別敏感,只是分辨不出是什麼。「哪種魔氣?」
「和我很像,一天來個三四次。師父,你趕快吃吧!粥涼了不好吃。」像是哄著小孩吃飯,青年勺了一匙米粥。「再幾口就吃完了。」
「和你很像……」不祥頓生,「你哼了聲,等同回應了……」
「不算吧!師父,您趕快吃。」
吞佛童子手中的兵器和魔胎正在共鳴,那麼……吞佛童子已經到很接近九蓮峰潃的地方。吃了大半鍋的米粥,稍微恢復力氣的一蓮托生掙扎地站起想取角落的長劍。發覺老人的意圖,青年順著老人﹑暫時擱下碗﹑快一步走過去要將在角落兀自散著微微光輝的長劍取來,一聲喝止煞住他的動作。危危顫顫的老人掠過他,拾起長劍。「我必須去找吞佛童子。」
「外邊風雪正大。」
「那把魔器在呼喚你,你回應了,所以吞佛童子找來。」背上劍,盡可能穩住身軀,「我必須去封印他。」
「我一起去。」
「不行,這把劍的力量太大,你身上有魔氣,要是連你一起傷害……」
「師父的劍不會傷害我。」
「孩子,我不確定。我灌注所有的力量在上頭,只希望不要功敗垂成。」拉好身上的衣袍,「等我回來。」
「師父!」
「你要聽話,不要出來。」
灰黃色的衣袍消融在茫茫大雪裡。
下雪了。
駐足,仰望黑漆卻不斷灑落白霜的天,飄飛的結晶體落在掌間,因著掌間的溫度而化消成水。魔者離開那處梅林,往山上走去。火燄排開風雪,為主人開道,手中的朱厭刀身微微震動著,像是找尋母親的小獸,不斷以魔氣呼喚,指引著主人方向。
「你想念你的創造者嗎?」
圓教村一會,修行者趁亂帶走了朱厭……或許不能稱作朱厭,青年的表情實實在在是陌生和不解,但是朱厭刀的攻擊無法奏效證明其身分。吞佛童子很輕易便思考出答案:第二人格。生命過長的魔物覺得單一的日子太過無聊,有時會封閉記憶,創造另個人格體驗另種生活,膩了再換回來。朱厭性子極度喜新厭舊,會玩這把戲不令人意外。
一玩玩個一百多年,也真是夠任性的傢伙。
和朱厭同行的修行者不是尋常人,能一掌逼退魔者,更捲起的塵沙自成結界,無法輕易以氣勁打散,以致吞佛童子失去兩人的行蹤,如此的身手和根基讓他想起幾個淹沒在光陰中的組織。聖域因為天座之心未回,而下戒律:「我佛未還心,江湖壁上觀」。道境玄宗與異度魔界同被封印,萍山也不太可能,是哪個勢力?
緩下腳步,啞然失笑,赤焰長髮隨風飛舞,彷若雪地裡觸目驚心的鮮血。
上回想起異度魔界是在很久以前。在……在他細細悄聲地對摟在懷中的人說著他有一個同為魔界兩大首席魔將的同伴之前,後來,異度魔界這名詞一直被擱在記憶的角落。
近百年來他的日子過得很不好,脾氣不好又焦躁,刀起刀落,屍橫遍野,染紅天地所有顏色,熟悉的殺戮快感與破壞爽利,拔不了心頭刺,遍尋不著能平息怒火的人,一口悶氣讓吞佛童子只想破壞一切,一定心,週遭盡是修羅場,巨大的失落感再度吞蝕孤獨的魔者。
著了魔。吞佛童子是魔,哪來的著了魔?
勉強的說,是著了朱厭這個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