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0-07 17:09:11slanki
一蓮托生(五)
再度睜開眼睛,擾醒他的是綠白黑相雜的髮絲,猛然發現自己八爪章魚般巴在劍雪身上,驚得一劍封禪瞬間彈起退開,身上的傷口讓動作遲緩只拉開一點距離,更吵醒原本猶在睡眠的人。
「怎麼了?」睡眼惺忪。摸摸臉,沒有怎樣啊?為什麼一劍封禪滿臉驚嚇?
「我…我為什麼會…會抱著你睡?」驚到有點結巴。他是正常的男人,沒有斷袖之癖,為什麼睡一睡會跟劍雪抱在一起?而且他敢發誓,對睡著時發生什麼全部沒有印象,就算腳都跨到對方身上去了那也是一項意外。
「病人本來就怕冷。你是病人,自然會靠著我睡啊!」揉著眼睛,劍雪覺得對方大驚小怪。「早上比較冷,你冷得發抖,不抱著我睡,真會凍僵。你不冷嗎?」探手過去將毛毯拉蓋好,疑惑地打量一劍封禪,「我實在不知道你會不會冷,我一直以為你失溫,為什麼你的膚色是青的?」
「……天生的,我怎麼知道!」一劍封禪把毛毯拉高,躺回原來的地方,覺得剛剛自己蠢斃了,像個黃花閨女似地大驚小怪。
「世界有很多奇怪的人。嗯。」自言自語好像懂了什麼,披上外套,「我去弄早餐,你要喝藥,我先去撿柴。」
「有什麼可以吃?」
「小米粥和梅乾。」
不滿地哼聲。這種早餐對肉食性的人來說簡直是折磨。聽著腳步聲逐漸遠離,還有窸窸窣窣的撿拾聲響。他瞪著另一側的梅林,吐了口長長的氣,躺回毛毯上,像是消了氣的汽球。剛剛不該彈坐起來,希望傷口沒被扯開,傷口的痠痛感讓他覺得全身鬆鬆的,好似關節全被卸開般,一點兒也不想起身。
覺得好累,不是劍雪讓人窮於應付,是因為現在很溫暖很舒服,讓他覺得昨天之前的生活很累,和魔物打鬥很辛苦﹑追逐的工作很累人,被野狼抓咬時他差點無法自衛,受傷又孤獨地倒在雪裡,所以一睜開眼,即使是陌生人,只要能說話聊天,讓他感受到人情溫暖,讓疲憊的身體能夠放鬆,舒緩焦躁的心理和痠疼的肌肉,便覺得心滿意足。大眼睛青年的出現如同即時雨,一點一滴舒緩他的疲累痛楚,也讓一劍封禪感覺到原本刻意忽略的不適是如何教人難過,好像手不是手,腳不是腳,移動身體總有點不靈光。
怎麼回事?他一直感覺很冷,不只是生理上還有心理上,一股被迫進入冰冷陌生的世界的不適感,讓他整個人如胎兒般縮起身,抱緊劍雪留下的毛毯,微微的溫暖讓昏昏沉沉的他又陷入恍惚卻是空白的夢境。
第三次醒來,聽到葉笛的聲音。被他取名的人坐在樹下,啣了片葉子嗚嗚地吹著。葉笛吹起來像嗩吶,吹得不好會很刺耳,劍雪所吹奏出來的是柔和的聲音,潺潺小溪般,簡單的調子不斷的重複。他不自覺地動著手指,想著橫笛的指法,闔上眼,腦海裡擅自為葉笛聲加上笛子的合音。葉笛的缺點在於音階不廣,能吹奏的曲子不多,好陣子一劍封禪想起對方所吹奏的旋律源自經文梵唱。
最後一個音符隨風遠揚。
「你好愛睡。」大眼睛青年顯然知道一劍封禪早醒了,倒了一碗水遞過。
喝光水,再接過遞上的粥,吞了幾口,一邊打量著天色,又是白日與黑夜的交接時刻,他足足睡了一整天。怎麼會睡得這麼沉?大口大口將粥吞光。「我是病患,病人都很嗜睡。」
「但你真的好愛睡。」一劍封禪一直沒醒,觀察許久,確定不是昏厥或是休克,是感冒了?但一劍封禪沒有打噴嚏咳嗽喉嚨痛腹瀉,只是一直睡,喝完粥,躺著沒講到五句話,又睡著了。
坐在睡熟的一劍封禪旁邊吹著葉笛,他並不覺得無聊。和一蓮托生的生活也是不多話,師父忙的時候,他會坐在角落看人﹑看花﹑看天空,看週遭的一切事物﹑靜止的﹑變化的﹑流動的﹑靜默的,觀察光影的變化,細算影子的移動。更何況,一劍封禪是他從來沒有看過的人,皮膚是青的,臉尖尖的,額頭很高,長頭髮是紅棕色,三角眼眶中的瞳仁是……
「哇靠!你幹嘛!」
「對不起。」想著瞳仁的色澤,手跟著撥一劍封禪的眼皮,把睡著的人驚醒了,「我以為你睡沉了。」
「你要幹嘛啊?」
「我想知道你的眼睛是什麼顏色。」
「平常不是有看到嗎?」
「沒注意,剛剛忽然想知道。」
「……現在知道了嗎?」
「知道了,褐色。」點頭,「我以為你睡著了,我想,問不如自己動手。」
「挖眼睛啊!」差點給人廢招子。「你還不是一樣,我每次醒過來就看到你躺在我旁邊睡,還好意思說我。」
「我沒有睡覺,我在想事情。」
「我看是發呆吧!」躺回草堆的床鋪上,「你有沒有生活目標啊!」
「尋找我的名字。」
「我已經給你了。」
「我不覺得那是我真正的名字。你離開,這個名字就沒有意義了。」
「靠!」彈坐起來,「我給你的你居然不要?劍雪,這名字你是不滿意哪裡?」
「你喜歡這樣稱呼,由得你。我承不承認,是我的事情。」
「亂沒誠意的。」倒回床上。
「你又要睡覺啦?」
「我睡夠了。」他像是這輩子都沒睡過似地拼命睡,睡到傷也好得差不多了,才恢復正常,再不起來活動就跟死人沒兩樣。伸展筋骨,關節一陣喀啦喀啦響,穿上外衣﹑外罩﹑墜著毛皮的披風,「那個……嗯!謝謝你的救命之恩,我……」
「你要走啦?」
「對啊!」發現劍雪睜著大眼睛看著他,好像有什麼期待。難不成要以身相許感激救命之恩?兩個大男人哪有可能啊!一劍封禪抓抓鼻子,「我欠你一個人情,以後……」
「你要往哪邊走?」劍雪盯著對方瞧沒有特別的意思,只是眼睛圓滾滾,瞪著人看,會讓人覺得他有意圖或是請求。
指向山上,「你撿到我的地方,我的劍大概丟在那裡。」
「我找到你的時候沒有看到劍。」
「大概埋進雪裡,或是在我遭到襲擊的地方。」
「我跟你去找。」發現一劍封禪有些錯愕的表情,青年聳聳肩,「有什麼關係嗎?」
「沒有。」不能說是不高興,也不能說是高興,可能是捨不得分離。劍雪照顧他一段時間,既使他每天睡睡睡睡得天昏地暗,仍然記得劍雪的葉笛聲,他熟到可以拿起橫笛一音不差地吹奏一遍。有感情,會捨不得分離是應該的嘛!
回到當初碰面的雪地,一劍封禪抓抓鼻子,回溯思考自己是從哪個方向上山來。像是被什麼牽引著,一片乾淨的雪地裡不見什麼端倪,他直覺在一處雪地停下,左右張望像是確定位置,手插進雪中一拉一掏,銅金色的長劍便在手中。「找到了。」拍拍上頭的雪花,「被打飛時我真擔心!雖然說魔物不能碰聖器,可誰知道會不會有不識貨的笨蛋把它拿去當破銅爛鐵賣了。」
「那是你的劍?」
「對啊。」回頭見到那張漂亮的臉上的古怪神色,湖綠色眸子瞪著他手上的兵器,「好奇啊!」
「你怎麼得到的?」
「一個僧人送給我,他要我用這把劍阻止吞佛童子。」
「僧人名字是什麼?」
「不知道,雲水僧吧!他說我跟他有緣。」聳聳肩,「這把劍叫做殺誡,殺除魔物的誡器。」
殺誡在一劍封禪手中,所以一劍封禪是被師父封印的……「吞佛童子……」
「什麼,喔,對啊!那是我的目標。」未覺對方的話是對著自己說。「我找他就是要除掉他,他燒了我居住的村落,我要找他報仇……」
一劍封禪嘰哩咕嚕講了一大堆,劍雪沒有聽進去,他呆呆地望著正講得口沫橫飛的人,滿腦子是:師父真是太厲害了,不殺生,讓魔物用另一個方式存活下來。一劍封禪完全沒有對自己的過去疑問,甚至把封印吞佛童子當作自己的任務。
講完發現聽眾傻愣愣地,一點反應也沒有,「喂!你魂飛掉啦!有沒有在聽我說啊!」伸手在眨也不眨的大眼睛前揮一揮,敲敲他的額頭。
「我聽到了,你說要殺吞佛童子。」覆述一劍封禪的話,最後一個字出口,他很想笑,極力忍著不讓嘴角上揚。要怎麼殺吞佛童子啊!那豈不是叫做自殺了?「給你這把殺誡的修行者即是家師。」
「真的喔!」看看劍再瞧瞧人,劍雪帶著散著古怪氣息的黑色長劍,「你的劍也是令師所給?令師是鑄劍師?」
「不。這把劍另有來歷。」又開始落雪,冰晶嬌怯怯地飄著,有種不真實不確定的感覺,像是眼前有著雙重身份的人。青年一時不曉得該怎麼將實情告知,覺得一劍封禪終生達不成生命的目標,但他的存在便代表阻止吞佛童子再現。還是不要說吧!自己不懂處理,也不該讓一劍封禪苦惱。「既然你找到了劍﹑要繼續找尋吞佛童子,祝你順利了。」
「那個……」咬了舌把話停下。
本欲離開的人停下腳步,「有什麼事?」
「我欠你一個恩情,我不喜歡欠人欠得太久。」深呼吸,接下來要說的話叫人尷尬得要命,他抓抓鼻頭。「你住哪裡?我要去哪兒找你?或是,你要找我討人情的話,總要有個地方跟你碰頭吧!」天呀!蠢斃了,他可以從劍雪湖綠色的眼睛裡瞧見自己蠢到家的模樣。
劍雪愣了幾秒鐘,忽然笑起來,很淺很淺的笑容,只是嘴角微微地上揚。並非認為一劍封禪的問題好笑或是表達的方式有問題,而是一劍封禪的真正理由。一劍封禪是受一蓮托生影響﹑被封印成為另外一個人格的吞佛童子,他在一劍封禪身上可以看到兩個人:以為劍雪是朱厭的吞佛童子﹑想要阻止吞佛童子的師父。
「你欠我人情,應該是你固定出現在一個地方,讓我有困難時就去找你。」
「這樣很麻煩啊。」皺著眉頭的一劍封禪沒注意到對方的笑,認真想著解決之道。「離這裡不遠有個地方叫做冰風嶺,如果你要找我,就折枝梅花擱在那邊的岩石下頭,我看到就來梅林找你。」
「為什麼選冰風嶺?」
「一,因為我腦袋想到;二,我不喜歡這地方,讓我想起被狼咬的蠢事。」
「我知道,但是你為什磨不是選山下而是選無人的山上?」
「我不喜歡大家盯著我看,那裡比較清靜可以說話。」
「原來是因為膚色。」劍雪點點頭,「我需要時會去冰風嶺找你的。」
師父走了,他必須孤身上路,自己支持自己,找尋生活的重心。本以為死亡隔斷一切的聯繫和溫暖,誰知回頭,他發現師父對他的照顧無所不在,他從一劍封禪身上見到對徒兒放心不下的師父,獨自在天蒼野茫的土地上,知道有個活生生的人正惦記著他﹑正在等他的要求,給予他一股小小的溫暖和安定的踏實感,讓他獨自的旅程伴著一個無形的同伴,不再孤獨飄零。
居無定所的一劍封禪四處找尋其實不存在的仇家,他可以一去不回頭,把承諾當做不存在,兩人約在梅林見面,可能擦身而過﹑可能不期而遇,但劍雪在梅花塢發呆發夠了﹑出門玩夠了,覺得有些寂寞想找人說說話,到冰風嶺總是能碰到一劍封禪。像是心有靈犀,只要劍雪想見到,上冰風嶺就可以有一劍封禪的陪伴。
「奇怪,你怎麼老在我回來的日子上這裡?」
「我平常來你也不知道啊!」
「是沒錯。你該不會只吃梅子梅花吧!」邊抱怨邊切著烤好的食物,在盤子上堆成一片片如小山般,連雙筷子遞給火堆另邊的大小孩。「吃那麼少居然還能活,真不可思議。」
澆了醬油烤的雞肉很好吃,有點焦,脆脆的很是可口。這也是一劍封禪跟師父的不同,師父吃素,劍雪前半輩子多半茹素,一劍封禪顯然是肉食性動物,坐在火堆邊總是烤著肉,要不然就在悶燒東西。他想那大概是吞佛童子的習慣。「你找到吞佛童子了嗎?」
「沒有。不知道死去哪裡!只能砍小隻的魔物,感覺差透了你知道嗎?」
聽著不耐煩的聲音抱怨找不到可用的線索,劍雪有一股安心。一劍封禪不曉得真相,找不到才會不耐煩地說著抱怨著。
待話題告一個段落,「你會不會做梅酒,我想喝。」
皺起眉頭,「小孩子喝什麼酒!」外表已經是青年的劍雪心理仍舊是個小孩子,太單純,是非太分明,像是涉世未深的少年。一劍封禪乾脆將他當小孩子看。
「很好喝啊!為什麼不可以?」
「你喝酒!」一劍封禪瞪大眼睛,好像聽到三歲小孩拿刀砍人的表情。
「嗯。你幹嘛瞪大眼睛?」一劍封禪跟一蓮托生很相似,能忍受他不斷的發問和回答,也同樣會說他太天真。差別在師父的語氣是寬宏,一劍封禪像是被問到啞口無言又要忍住氣,說著〝你碰上你就懂了〞的聲音像是投降。
「你喝多少?喝到怎樣?」
「喝完,回家睡覺睡得很舒服啊!」茶攤老闆給他一壺酒,酬謝他送了一捆梅花到店裡裝飾。喝下去有點辣辣的,吞下去之後甜甜的,很有趣的味道,他挺喜歡的,向茶舖老闆問了製作的方子,回梅花塢怎麼做就是不對。「梅花塢梅花很多,我們可以來做梅酒。」
「小孩子不要亂喝酒,誤上賊船你就倒大楣!」
「什麼是〝誤上賊船你就倒大楣〞?」
「喝酒會亂性,會讓人失去控制或是迷迷糊糊,然後做壞事或是被人做壞事!」
「可是我走回家都很清醒啊!」
「你遇到……」不對,遇到還得了!一劍封禪提高聲調。「總之,你不可以喝太多。」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
「那你教我做梅酒。」
「做梅酒?」喵的勒,他是專職的劍客,啥時會做梅酒了。「梅酒,聽起來多沒氣魄,燒刀子才是男人喝的啦!」
「那我去買,來梅花塢喝……」
「你來冰風嶺我帶酒給你喝,我告訴你什麼叫做男人喝的酒!」
他笑得很高興,「那我帶烤雞還是烤鴨來?」
「你就只有這兩種嗎?」
「為什麼?你不是常在烤?」
「因為我討厭吃魚,但我也不想天天吃雞還是鴨。」
「那我帶別的。」
第二天,一劍封禪弄了兩罈燒刀子,劍雪帶了一鍋魯肉和一包花生,在一劍封禪的傻眼中解釋,魯肉是很疼他的茶攤老闆娘送的,不好推辭,又覺得很對不起一劍封禪,所以多要了包花生。
「你不會多要兩團麵乾脆來下麵配魯肉好了!」沒好氣的。酒配花生還有得說,配魯肉!這是什麼配法啊!不如都不要好了。
從懷中拿出護得暖暖的麵糰,「我會做刀削麵,師父有教過我。」
黑線滿臉地接過另一個陶鍋,加雪水,開始煮水。瞅著劍雪俐落地削著一片一片大小分毫不差的麵團進熱水,心裡起了些疑惑。他沒瞧過劍雪提劍,那把黑色的長劍總是揹在背上不離身,但劍雪的手上有繭子,手上綁著當做護手的帶子,抓著短刀削麵糰的手懂得力道大小﹑分寸,一定練劍練過不少時日。
「你的劍是拿來裝飾用的嗎?」
「不是。」
「會劍術卻從來不提劍,讓我懷疑你到底會不會。」
「很重要嗎?」削著麵,看著鍋裡水滾開翻騰,「備而不用最好。」
「劍不磨就不利。」他在梅花塢休養好幾天,差點忘記劍怎麼拿,好陣子才找回手感。「太久不練劍,劍只是裝飾,浪費一把好劍。」
「沒關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