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0-15 17:27:24slanki
浪跡天涯(下)
在青隆的日子,說無聊,蠻無聊的,說不無聊,也不無聊。
真矛盾。
蕭若寒叼著一根草,躺在高樹的樹幹上。秋老虎的季節,七早八早太陽就亮得刺眼。微黃的綠蔭遮蔽著赤焰的陽光,微風吹拂,樹上是個相當舒服的位置。居高臨下,他望著下邊的練武場。
場中有兩名武者,正在過招,一個是師父常楓,一個是藺湮。
它們的速度時快時慢。有時迅雷如風,刮起場上一片風沙飛揚,隱隱約約只有兩個模糊的身影,手中的刀劍長棒短戢交織著連續或悶或響的聲音。有時動作慢得出奇,比打太極拳還慢,一招一式過個一盞茶時還沒使完。
在若寒的眼中,實在看不太懂。
唯一看懂的是:藺湮的武藝高於師父。她不徐不快,怡然自得,空手接招,從容不迫。倒是師父使起各家武器,好幾次都在冒冷汗,要藺湮體諒地叫停,進去喝茶拿點心﹑交代水靈姊做事什麼的,留時間好讓師父想想該怎麼破招﹑喘一口氣。
另外就是……
藺湮是個無雙的美女,這個也是看得懂。
她和水靈正好相反,水靈相當豪爽世俗,不拘小節。那天和她出去逛市集,若寒在酒館裡喝得亂七八糟,划酒拳輸得一蹋糊塗,趴在桌上睡覺。水靈喝了同樣的份量,卻還有精力邀其他桌的五﹑六個酒客,整整鬧到寅時才散場,扶起蕭若寒走回山院。而藺湮是一派飄逸,彷彿不沾俗塵。她從不出山門,只在山院中教孩子唸書﹑練武。閒暇時便由後院小徑緩走到山巔,站在頂峰遙望北方,一身淡雅的衣服迎風飛舞,若是鴻羽將溶於風中,消失蹤跡。
若寒常在觀察她。覺得自己很無聊,卻又不想歇手。呆呆地看著藺湮是一種很好玩的感覺,感覺起來很舒服﹑輕輕鬆鬆的。若不是見過她和師父過招,個兒小小又纖細的她,看來很難不會相信她是身懷絕藝的人。看著在比武場上的動作,像是一場優雅的舞蹈,從容不迫,衣袖隨著舉手投足,起風飛揚,飄飄然,似御風而行。固然師父的動作乾淨俐落,不帶一絲泥水,但就少了一分韻味。
「蕭若寒!你在樹上納涼納夠了吧!吃午飯了。」
這種高昂的聲音,是水靈姊。他一骨嚕跳下樹。
水靈姊做得一手好菜,在山院中吃飯是件很享受的事,外頭飯館的廚師都沒水靈姊做得好。她是藺湮的妹妹,可是卻姓藍。真是奇怪,說是結拜的,可是兩人又長得很像。
「你整天在樹上睡睡睡,二十歲的人這樣子,不嫌悶嗎?」水靈問道。
「誰說我整天睡覺,我下午也要練武ㄟ!妳沒看到就不要亂講。」他回嘴道,和藍水靈併肩往餐廳走去。
「喔!是喔!反正你閒閒的,明早幫忙去買菜。小楓已經答應了。」
「你們怎麼叫我師父叫小楓小楓的,我師父也沒多小……ㄟ!不對,只有你和藺……長老叫小楓,我看其它人是叫小常呀!」
和師父去青隆鎮上拜訪,年紀超過四十多歲的,叫師父小常。比較年少的就喚常兄弟﹑常大哥﹑常前輩。只有這對姊妹是叫小楓。為什麼?難道有什麼特別的原因?比較親密嗎?
蕭若寒在心裡想東想西,自覺想上了偏路,臉上驀然一片通紅。藍水靈奇怪地看著他,停下腳步。
「喂!蕭若寒,你臉紅個什麼勁?」
「啊!我…我沒有……」
「沒有什麼!怪人。你剛問我為何叫你師父小楓是吧!這當然是因為我姊姊的緣故。稱你師父小楓是因為稱呼小常,會和另一個人混淆,蒼天的蒼字和經常的常字,音很像。」
「另一個人?誰呀?」
「這個人……這要問你師父去。走快點,大家在等你吃飯呢!」
藍水靈剎住話,留下問題。惡作劇地眨眨眼,快步向前,肯定用上輕功,一瞬間奔出個五六尺外,故意跑個沒影沒蹤。
好吧!閒著也是閒著,買菜就買菜。在這座山院中住的人口也不少,加上一堆寄放在這學文學武的孩子,十幾個人,三天兩頭就需要下山買菜。
可是山院的寧靜禁錮不住一顆年少氣盛的心。
搞什麼!我蕭若寒拜師學藝,是要闖蕩天下﹑聞名江湖,可不是來當佣人的。雖然說整天看著美女是不錯,但是,男兒志在四方,豈能為……為……像師父一般,待在這裡一副要隱居似的,意亂情迷也不是這樣呀!
人家說,打擾別人談戀愛會遭天打雷劈的。既然師父無心出山,那我自己出去遊歷總可以吧!
向師父說明想出門闖蕩的希望。出乎意料,常楓一口答應。
蕭若寒興奮地收拾行囊,像隻出了絲籠的野鳥般。
可才下山出了青隆,就受傷了。
當然不是蕭若寒技藝不精,他只想在一旁看就好。沒想到暗器的橫行,打傷躲在樹叢間的他。鐵蓮子上八成是有餵毒,感覺麻麻癢癢。在樹叢中慌慌張張地運氣逼出毒血,七手八腳地在傷口灑上解毒粉,才轉頭要拿布條要包紮傷口,冰冰冷冷的劍鋒瞄準他的眉心。沿著劍鋒往上看,是一名比自己年紀稍長的青年。
「你是何人!為何躲在此處不現身?」雖然身上的衣服遭劃破不少,受一些傷,不清楚是否中了毒。但他的表情像是毫髮未傷一般,防禦的樣式,神色嚴厲地瞧著蕭若寒質問道。
「我是路過的。看你們在打,我不好過去,想不到還是被波及。」
「看你的樣子,不像北方人……」他似乎稍稍鬆下戒心,輕噓口氣,額上逐漸冒出冷汗,汗珠滑下褐色的臉龐。「會在此出現…你是岳棋堂的人嗎?還是……」
手一鬆,長劍落地,差點沒劃到坐在地上的蕭若寒。青年踉踉蹌蹌地後退,靠在樹幹上喘氣。
蕭若寒不忍心。師父一向告訴他:多幫助人,少結仇恨,這是在江湖中長命的方法。掏出傷藥,「若不介意,你把毒血逼出,這裡有些藥。我剛塗過,覺得手現在可以動了。你要不要試試?」
「你……」那人想來沒有法子解決身上所中之毒,看著眼前這個應無惡意的青年,只有姑且一賭。他盤坐下身,運氣逼毒,接過藥囊正要打開之時,藍色藥囊上所繡的黑鷹映入眼中。「你是岳棋堂的人?」戒心盡去,他毫不猶疑地將紅色的藥粉灑在傷口上。
「岳棋堂?你剛才提了兩次……」這名字好像在哪看過……對了!師父帶他在青隆鎮到處晃時,有到過一個叫岳棋堂的地方。藺湮和水靈姐都是岳棋堂的人嘛!師父本來是這兒的人,後來因故被逐出,所以不能算是岳棋的門人。「那有什麼關係嗎?」
「難道你不是岳棋堂的人?」
「這藥是水靈姊給的。」
「水靈?你說的莫非是小藥仙藍水靈?」
「這我就不知道了,她是叫藍水靈沒錯。」
那藥粉相當靈驗,不一會兒便解了毒,將傷口收口。陌生的青年站起身,一拱手,「在下名為江盛。感謝兄弟的救命之恩。」
「我是蕭若寒。江大哥,剛剛發鏢傷你的人是誰?」
「蒙古韃子。想不到他還活著。」
「蒙古韃子?他們不是都已經退到北方了嗎?」蕭若寒有些摸不著頭腦。打在十年前,徐達﹑常遇春就將蒙古人擊退到北方去,現在是朱元璋皇帝所創立的明朝。南方,尤其這裡是長江地帶,怎麼還會有蒙古人?
「這你有所不知。那名蒙古人名叫古爾班察,是位高手,不折不扣的魔頭。十年前他是元順帝的親信,在眾人的圍殺下身墜虎嘯崖。當時他說過他會回來報仇。日前他已再現江湖,我奉家師之命向岳棋堂通報,想不到今日竟在這裡遇上他。」江盛忿忿地說著,「他依然是惡毒,兵器上餵了劇毒。看來我必須早些通知岳棋堂的常前輩。」
「常前輩?你指的是我師父常楓?通知我師父做什麼?」
「常前輩是令師?」江盛驚訝地看著他。「常前輩是當今被喻為唯一能治這魔頭的人,我便是聽說常前輩回岳棋堂才前來的。」
「我師父不在岳棋堂,他人在山院中。你為什麼說我師父能治這魔頭?」蕭若寒不太相信江盛的話。十年前,師父還只是個小夥子,怎麼能和魔頭相比。把兩個不同時代的人相比較所得的結果,一點可信度也沒有。
江盛把長劍收回劍鞘中,拉好身上有些破爛的衣服,「因為常前輩的師父,藺湮藺老前輩當年擊敗過古爾班察那魔頭,藺前輩當時不幸身亡。她生前將一身的功夫傳予令師,而今魔頭還活著,常前輩自然便是被眾人予以厚望的伏魔人選。」
藺湮前輩?她不是還活著嗎?怎麼說她身亡了?
『況且……我在名義上,不算個死人嗎?』
藺湮說著,芙蓉花般的臉上一片苦澀的笑意﹑無奈。
那是有意的假死囉!那引他過去有沒有關係?也罷,反正江盛不一定認得藺湮,誰會相信一個看起來二十多歲的纖弱女子,會是一個十年前的驚世高手。已經幫助人了,順便好人做到底,送他回山院。說不定可以見到師父和那個叫什麼古爾班察的魔頭決戰,一定很精采刺激。
「我帶你去山院中吧!」
「那真是有勞蕭兄弟了。」
他再度踏上了南方土地,步入青隆,走往熟悉的方向。
儘管戴著斗笠﹑身著粗布衣裳掩蓋,但是北人高大的身軀仍鶴立雞群,加上那個蒼涼孤傲的背影,江盛和蕭若寒一眼便在人群中認出古爾班察。他也發現身後跟蹤的兩名青年,默不作聲,快步地展出輕功,幾個縱躍便拉開數十丈的距離,意圖擺脫兩人。江盛是新在江湖中崛起的青年好手,蕭若寒雖不出名,但跟隨師父闖遍大江南北,練就出一身本事。兩人豈容對方如此輕易甩開,接著撒開腿追逐而去。
奔往郊外。
年輕氣盛的若寒好不容易抄小路在上山石梯前追上,擋在他前方。年少氣勝,初生之犢不畏虎,「你是古爾班察?」話未歇,大鷹爪手迅雷出招,用上十成力道,抓向傳說中魔頭的肩膀。
「蕭兄弟,留神!」江盛沒有料到他敢冒然出手挑戰,長劍出鞘,唰唰唰三劍快速連攻向古爾班察的後心,替蕭若寒掩護分勞。
古爾班察身影閃動,躲開猛爪,一指點向蕭若寒的手腕,一手抓住他的腕骨,噠的一響,將蕭若寒的右手腕關節脫臼。他的頭向後甩,斗笠後落,正巧江盛的劍鋒劃入斗笠竹葉中。江盛只覺得一股莫大的力道剎住劍勢,竟是將劍卡著,進退不得。古爾班察回身將摘下斗笠,一揮手便將長劍撤出,未再搭理兩人,直上山間階梯。
江盛驀然一聲尖嘯,三條人影由四周樹林中現身。
「魔頭,納命來!」它們齊聲大吼,舉劍揮刀急上。
幾乎無分軒輊,劍飛,刀落,人倒。
古爾班察將斗笠帶回頭上,踩著歷經戰鬥卻不曾改變的沉穩步伐,走過坐起身的蕭若寒身邊。
蕭若寒驚見他的臉。竟是如此肖似,若非大漠風沙和陳年傷痕在臉上刮下歲月之跡,他和三年來朝夕相處的師父,貌如雙生子一般。最令若寒疑惑的是那雙眼眸深處中的某種東西,彷彿萬年寒冰中包含著隱隱烈火。他不禁脫口問道:「你到底是?」
無語,步上石階。
「那不是怨恨。」蕭若寒扶起江盛,解開他身上受制的穴道,一邊說著。「他不是為了報仇回來的,那是為什麼?」
「我不知道,他沒有下毒手。」江盛檢視著同伴的傷口,皆是輕傷﹑昏厥罷了,並無大礙。「先前的毒鏢,或許已經用盡了。而且……」他望著自己剛才再度和古爾班察交鋒時,曾經對掌過的手,僅是一片通紅,未有疼痛。「他的武功沒有傳說中的可怕。」
魔頭難道已經不是魔頭?亦或其中暗藏殺機?
「還要追嗎?他看起來無意殺人。」
江盛望著手,仍是發呆。
蕭若寒看著他,「你們真的要殺他嗎?」
古爾班察抵達山院,自逕走入。院內庭中竟無孩童嘻鬧,一片肅靜。石板地上葉落風移,摩擦出窸窸窣窣的聲音。蔥綠生意的景緻﹑萬物,他步入的一瞬間竟隨他身上的荒漠氣息而顯得蕭條下來,仍是秋老虎肆虐的日子啊!
蕭若寒緊握著受傷的手腕,奔回院裡,四處找尋著師父,想通報方才的經歷,卻在後庭中再度見到古爾班察。他對蕭若寒視若無睹,自逕對站在後院廣場正中央的常楓說道:「我已經沒有向武林宣告的能力和勇氣……」他的聲音沙啞低沉,沒有絲毫的威嚴氣魄,僅有溫柔,「我只想帶你走。」
若寒錯愕,這才發現常楓的身影擋住白衣的藺湮。藺湮輕移身軀,明亮的眼眸怔怔望著古爾班察,沒有回話。
「我回來了。」他平靜誠心地說著,「十年,一切都已過去結束。水湮,我來接妳了。」
「蒼月……」輕吟這十年未曾呼喚﹑卻是再也熟悉不過的名字。
是的。她的名字不叫藺湮,該是藍水湮。他也不是古爾班察,而是凌蒼月。不論兩人之間有何滅門血恨﹑胡漢敵仇,現在已是平靜的明朝天下,一切該在十年前的虎嘯崖決戰得到結果。
常楓抽出刀劍,緊握於手中。
「你以為江湖恩怨可以如此了斷嗎?十幾個門派﹑數千生靈……」
他咬著牙,相似的臉孔,透著明顯的怒氣。
為了正義,為了情。
肖像的臉為何不能代替,儘管早已知道原因,喜歡便是喜歡,其它人若是多麼好亦是枉然。飄蕩十年,歷經多少磨練﹑多少困挫,見識上的增廣,武藝上的精進,皆不能改變臨走和回鄉時,相同無異的心情,皆是一般傷懷妒恨。時間無法磨滅一切。因此,他只為此刻的對峙挑戰。
刀鋒劍芒在烈日下迴光閃耀。
凌蒼月冷笑,眼神爆出雪電般激烈凶狠的精光。
身影交錯,當前生死方休的拼鬥,旁觀的蕭若寒才知道古爾班察的恐怖。
不在武功的失去或擁有,而在不顧一切。
「擋我者死。」
直到藍水湮的出手,山寺中的人才知道當年能與武皇打成平手的古爾班察為何會敗於群豪﹑傷重落崖。
他愛上了一個女子,一名漢族的女子。
蒼月仰身倒在水湮懷裡。
滔滔鮮血艷染白衣。
水湮不由自主地哭起來。
沒有聲音的靜靜落淚,彷彿初冬的雪,掩過生機,沁寒入心。
常楓拋下血漬的刀劍,別開了頭。
鏗然聲響,霎時,天地一併黯淡了下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