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6-10 23:57:04slanki
捷運奇緣(1)
台北市在四十年前為都市計畫構圖的時候,一定想不到會有這一天。台灣本來就是一個有颱風﹑會潰堤﹑會淹水的地方,不見八七水災的時候,整個嘉南平原淹成水鄉澤國?北方的中央還在竊笑幸運。十年風水輪流轉,民國九十年的孟秋,台北市成了水都威尼斯的景象,不過水都威尼斯沒有地下建築,台北市的地下工程全和龐貝城般淹入了泥沙與雨水之中,基隆河堤外堤內分不清。淒慘的是才通車一年不到的捷運板南線,麵線進了湯,糊了。平常被嘲笑沒有冷氣可吹,熱的要命的地上木柵線,這下狠狠地嘲笑泡湯的地下捷運線,在雨中逍遙地往來動物園和大同區之間。
可憐的台北火車站,原本應該逃過一劫的捷運車站,因著洪水灌入台鐵軌道,池魚之殃一併沒入水澤,偏偏這而是捷運中樞,辛勞的捷運工人只好淹水的當天,一層一層由上往下抽水﹑打掃﹑清理泥沙。
沒開燈的捷運車站,黑漆漆,活像鐘乳石洞,只有工人拿的手電筒照來照去。原本制服還算能看,至少和台鐵員工制服很像,現在頭上帶著附照明燈泡的帽子,一身髒污,看起來和古時金瓜石的挖礦工人無差幾許。
岳律全提著大水桶﹑扛著大大小小的刷子,走下樓梯,覺得自己像回到五十年代的瑞芳鎮。走到淡水線的月台。好深,這裡是地下四樓到五樓之間吧!比台鐵月台還深一層,這裡是積水的地方,板南線的水因為抽水機先進駐,已經開始清理,工程人員正在忙著估計損失,還有大量積水和泥沙的淡水線月台,連站內軌道滿滿的是水,深得像是可以游泳了。
把頭上的燈打到最亮,帶上口罩。第一件事,先把月台兩側的黃線刷出泥濘,為啥米?捷運都沒開了,在乎黃線做什麼?因為岳律全不會游泳,刷出黃線當警界線,省得掉下去沒人可救,成為納莉颱風中捷運唯一死亡人員,這豈不笑死人了。
一鏟一鏟地將泥巴堆上小台車,然後運到外頭的貨車拿去傾倒,颱風過後所留下的泥巴惡臭不遜於堆肥。看在同僚願意將薪水分享的份上,岳律全這個新進小員工願意超時工作且加班,在颱風天臨時調來搶救中央電腦機組,颱風還沒離開的九月十八日凌晨,來這地下作第一步的基礎清除工作。誰叫他年紀輕輕體力過人,活像是那個漫畫中所講的什麼天然道士。
一個人,一盞燈,在黑嬤嬤的工作環境,規律的鏟泥聲和滴水聲回盪在捷運通道中,各自在水面上畫出一輪又一輪的漣漪,偶爾停下來,咕嚕咕嚕是小台車的輪子轉動,然後恢復平靜。自從在捷運任職之後,清晨上工,太陽還在灰濛濛的陰雨雲層裡洗晨浴,下班出到地面上已是夜燈初上的繁華台北。岳律全從此乖乖吃善存,補充維生素D,免得軟骨症。
嘩啦,啪,嘩啦,啪。奇怪的水聲混進規律的工作聲。
青年停下工作,望著聲音來源的遙遠捷運通道,習慣性搔搔額頭,一些污泥染沾上沒塞進帽子的瀏海。
不會吧!水管破了?還是哪條電纜壞了?前者還好,因為這邊的水管是接往台北車站或是附近大樓,等下樓上辦公室就會接到電話叫人下來檢查,要是電纜……哈哈!水是導體……岳律全傻呼呼地乾笑幾聲,把腦中那幅自己被慘電點成焦屍的景象抹掉,繼續低頭工作。
嘩啦,啪,嘩啦,啪。奇怪的水聲混進了規律的工作聲,愈來愈近。
岳律全停下鏟子的工作,那聲音還是存在著。
好像是魚。捷運站裡面有魚?這很合理啊!因為前天去昆陽站搶救電腦機組,已經看到積水的地方有小小的大肚魚游來游去,害他很擔心水退了小動物要怎麼辦。不過在台北車站,他只看過蟑螂﹑蒼蠅﹑老鼠﹑蝌蚪……四號出口的那兩缸魚可能現在在軌道中的水裡游的很開心吧!不過要多大的魚,才會有這般大的聲音,像至善園池子的那種錦鯉嗎?大到可以做一魚三吃的……捷運站裡哪來那麼大的魚啊?
「喂!有人嗎?」
自己的聲音在黑嬤嬤的月台裡擺蕩,遠去,沒有回來。
決定移動位置,移到月台中央那段工作,因為那邊牆上有警鈴,按了至少樓上的人知道下頭出事……如果警鈴也被泡壞了呢?這裡的監視器也沒在用……想太多了,這地方誰會來啊……好人不來,壞人不睬,除了他這個努力打掃賺錢的窮小子。鏟土,鏟土……
「喂!你聽得懂我的話嗎?」
「啊!小姐,不可以到軌道上自殺喔!妨礙車輛行駛要罰四千五到七千五。」這是看到一個褐髮美女,從軌道坑裡探出頭,岳律全下意識地背起捷運守則,警告客人。
可是這裡怎麼會有人?
岳律全呆呆地看著趴在月台邊的女孩,看看她濕淋淋的垂在肩上浮在水面上的長髮,明顯是裸著的上半身,還有,一條大大的魚尾巴在身後的水面上啪啦啪啦地玩水。
從水裡冒出來的,這應該是水鬼。水鬼是濕答答的,泡得浮腫爛爛的,很醜很醜。
女孩笑瞇瞇地瞧著他,酒窩很可愛,在小小的燈光照耀下皮膚很白,不是灰白色。
人身,魚尾,故事裡的人魚公主。
「這裡沒有落難王子……啊不是,還是妳在這裡撿到淹昏的人……」岳律全搖搖頭,退了一步。不會吧!人魚公主,這裡是東方,有的話應該是龍宮公主吧!
「我們可以溝通,真好。」人魚的魚尾巴啪答啪答打著水面像在鼓掌。「我叫茉翠莎,你叫什麼名字?人類。」
「我…我叫岳律全。你,你真的是人魚啊?」不是水鬼?他抓著鏟子當護身武器。
「我的名字是茉翠莎,不叫人魚。」
「喔!好,那…茉翠莎,捷運車站現在封閉中,非工作人員不可進入,請妳趕快離開。」別抓我當替死鬼,我還年輕,雖然說很窮,但是人皆平等……
「我很想離開,可是被困在這裡。岳律全,你能帶我到附近的河流嗎?」
「啊?對喔!」岳律全蹲下身,「妳們不是應該在海邊嗎?怎麼會在台北車站的捷運站?這裡離大河還有一段距離,妳怎麼到這裡來的?」
「前一星期下大雨,大河增寬很多,我就游進來啦!就是從……」
茉翠沙對地名的稱呼和人類對地名的稱呼不一樣,好半天才弄清楚大河指的是淡水河和基隆河。茉翠莎是颱風那天,基隆河暴漲,忠孝東路成為水鄉澤國。躍過基隆河堤防,好奇的她從忠孝東路鑽進了捷運板南線,水慢慢退除,她跟著水走,在台北車站發現另一條水道,她尋求通道地往下游,進到了淡水線的月台,結果被困在這裡。
「妳在這裡多久了?」
「我一直在這條水道裡,我髒兮兮的,頭髮像海藻,所以你沒發現。其實你已經看過我好幾次了。我只露出眼睛看你,像這樣。」茉翠莎沒進水中,只浮出褐色的頭和一雙眼睛。
「好…好…我知道,茉翠莎,請出來。」那種樣子簡直像水鬼或是鱷魚,在水中窺伺等待獵物。茉翠莎浮上水面,手撘在月台邊,樣子像是小狗前腳撘在床台上跟主人要東西吃。「那…那…可是……啊!等一下。」岳律全慌慌張張把手錶的響鈴按掉。「那個,可是我沒有辦法把妳搬出去,讓大家看到妳會很驚訝的。妳…妳有沒有辦法變成人?我聽過人魚變成人……」
「你要去跟我們的大魔女買藥?到你跑去再回來,我就乾死了。」
「她住哪?」
「大峽谷,要游個三﹑四天吧!」
美國那個?不對吧,那裡是沙漠ㄟ!「在哪裡?」
「靠近人類叫做菲律賓的地方,可是還有一段距離,那個峽谷很大。」
馬里亞那海溝,人…下不去。「那,既然海裡有魔女……」
「人類中也有一些魔女,你認識嗎?」
電話簿上找不到這種行業,怎麼翻都不太可能翻到的,難不成上網找嗎?現代魔女上網路嗎?有人魚公主出現,有魔女應該也不為過吧!「那個,我去找找看。」
「謝謝你喔!」
「啊,那個,妳吃什麼?我要去買晚餐。」不能帶她出去吃飯,可是,難道她吃浮游生物?還是海藻?大台北去那兒找海藻?附近有水族館嗎?「要我幫妳,帶什麼吃的?」
「有魚嗎?」茉翠莎眼睛一亮,「這裡的魚被我吃光了,真的有些餓呢!」
「妳…妳吃生的?」
「活的,活魚很好吃的。」
「啊!生的就可以嗎?」附近哪裡有超市,可能要跑到遠一點的地方才有,「我沒有活魚,死的可能找得到。」
「沒關係,那也可以。」
「好,那,妳可能等一陣子。附近,魚不太好買。」
鑰匙才從口袋中掏出來,他就聽見門裡電話鈴聲大作。慌慌張張地開門﹑脫鞋,差點被地上的小板凳絆倒。打電話的人很有耐心,鈴響了十五聲,像是拉長的導火線,到最後一刻才爆炸。
「月亮!你的電腦是放在我這邊不想拿了是不是?我拿去賣人喔!」
「啊啊啊!對不起,對不起。」因為姓岳,同音異字被叫〝月亮〞,只有辛雨泉不耐煩時才會這般叫。
「你到底要不要啊!我等你很久ㄟ!你說下班就會過來,現在幾點了,十‧一–點了!你當現在還有捷運可以搭嗎?去游泳吧你!」
「宇泉,我現在去,我現在過來。不過,你有沒認識……那個……」
「哪個?月亮,講話不要吞吞吐吐。」
問科學家這種事很奇怪,但是也沒有人比得上他這個萬事通,上自台北市的軍事防備系統是那家廠商製造,小到烤玉米的小吃攤那一攤比較好吃,他大致上都會給個……方向﹑網址﹑書名﹑人物,但不給答案。因為宇泉覺得自己找答案是很重要的經驗。
「你知道台北哪裡有魔女?」要不是出捷運站時,好心的管理員阿伯跟他說十九號就會有任勞任怨的國軍軍官兵弟兄搬抽水機過來抽水,怕茉翠莎馬上就被發現,律全也不用急著現在提出這種聽起來很蠢的問題。
不是預期中的沉默或是狂笑。「我家。」宇泉的回答像是被問到可以幫忙便宜修電腦說〝我可以〞那樣口氣。
「你家?但,你不是科學家嗎?科學跟魔法是……」
「解釋世界的不同方法。你找魔女幹啥?」
「那個,我遇到人魚公主。」一定會被說我在作夢啦!
「你跌進捷運的水坑裡當落難王子了嗎?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還是你要跟魔女要魚尾巴當人魚?哇哈哈哈哈哈哈哈!」
「宇泉,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我有說嗎?」
「你在笑。」
「笑是人類共通的語言。」
早知道不跟他說,直接去拿電腦就好了。
「月亮,來拿電腦啦!早點來,我帶你去找魔女。」
公寓是很老式的公寓,那種像是五十年代國民黨高層親屬所住的好房子。拾階而上,推開厚玻璃門,灰白大理石櫃檯後老管理員推推老花眼鏡,瞧瞧眼前這個近十二點的狂風暴雨中來訪﹑一副呆樣的青年人,又低頭看他的第五份晚報,雖然都在報導台北市大淹水﹑忠孝東路水鄉澤國 這種炒冷飯的話題。
大概不會有人想到這種小巷弄裡的公寓住了個瘋狂科學家吧!還有魔女。
「那是我姑媽,搬到對門來跟我爸的骨灰住。」開門的辛宇泉滿臉不爽﹑去死的樣子。「奇怪,明明住靈骨塔住得好好的,幹嘛來台北住又嫌這裡材料難找。不爽回去南投住啊!還搭什麼最後一班火車爬上來,哼!」
像小孩子抱著泰迪熊,岳律全抱緊了自己拿來裝手提電腦的背包,滿臉傻笑。雖然宇泉不是在說他,可是好像有〝都是你惹來的,你給我負責〞那種被指責感。
「你的電腦,拿去。換了pentium III,反正我多一顆。還有,幫你灌了me和98,備份資料在這張光碟。自己去敲對面的門。」
「那個…我要給你多少錢?」一定很貴,只請他修螢幕,結果多了這麼多東西。
「送我張捷運卡啦!算了,電腦先給我。」逕自搶過律全的背包,「免得你被變成青蛙時,電腦又摔一次。你找完那女人再過來,晚安。」
關上一扇門,去敲另一扇門。
會不會按了電鈴就變成…青蛙?老鼠?南瓜?
電鈴沒有預期中聽到門內的鈴響。
慢慢地,一隻烏鴉叫了起來,兩隻烏鴉﹑三隻烏鴉﹑一隻貓﹑兩隻貓﹑三隻貓,六隻動物合唱似地叫了起來。岳律全緊張地左右張望,深怕等一下管理員會上來罵人,或是裡面的魔女怒奔出來將來人變成一隻蟑螂。
烏鴉和貓的聲音停止,大門緩緩打開,奇異的橙色光芒照進了樓梯走廊,一張年輕但蒼白如石膏的臉探出來,尖聲尖調地問:「你是誰?」
「那個,我…我找辛宇泉的姑媽,我是他朋友岳律全。」
「我啊!你幹嘛?」女人上上下下打量眼前的年輕人,那眼光卻似乎像在肉攤上挑東撿西的表情。
「啊,那個,我想跟你買藥。」
「春藥?我現在沒時間。」
「那個,不是……」
「愛情藥我有現成的,要不要?」
「不是……」
「明天……」身後爆出一大聲巨響,聽起來像是堅硬的物體碰撞聲,女人惱怒地回頭:「阿呆,不要抓音響摔,我試過了。」
「那個,有什麼我可以幫得忙?」
「你會裝音響?」女人黑色大眼睛一瞪,透著發現上等實驗品的異樣神采,不分由說,帶著指套的尖尖手指拎起175公分的客人進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