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暫行告退。


我注意到她離去的背影。她穿了一件及膝洋裝，呃，或者應該用「罩衫」，來形容這塊裹著百來公斤身軀的布料比較恰當，令人意外的是，撐起這具龐然笨重身軀的那雙小腿，竟是不成比例地孱弱，只有骨架，沒有肌肉，沒有脂肪，彷彿兩根細細常常的筷子。望著她痀僂而蹣跚的步伐，一句古老中國女詞人的閨怨之作，凌空撲進我的大腦——只怕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仇——眼前這景象，大概可以改寫成「只怕雙根鳥仔腳，撐不住許多肉」，呵！


艾琳消失在我視線範圍後，我轉而好好打量The Spinnaker。

從我手枕著的餐桌邊緣漆的斑駁程度，腳上踩著的人造纖維地毯糾結的毛球數量，大量貼原木皮紋的美耐板裝潢隔間，四周走動的侍者臉上的皺紋，在在顯示，它，已經是家頗有年歲的餐廳，二十年前或許曾經時髦亮麗，但如今的確藏不住微微的老態。然而，它清楚自己的定位與風格，不趕流行，安安分分堅守傳統，像個端莊嫻靜的淑女。


左手邊的芳鄰，是一家三口。五十歲左右的男女主人，看起來就是典型的白人菁英，打扮走休閒風格但品味絕對不低，兩人上身衣服胸口各繡了隻鱷魚，女主人的手提包是GUCCI。男主人面前是好大一塊菲力牛排，女主人優雅地擎著刀插，一口一口鏟起她的PASTA。從他們臉上輕鬆怡然的神情，我猜，這是他們家庭聚餐的專用館子。另外那個小女孩大約八、九年級，意興闌珊地吃著好大一盆法式炸薯條，閃閃發亮的金髮，白皙的瓜子臉，一身粉紅色衣著，彷彿，截至目前為止，她的人生，就像眼前這片粉紅色般，粉嫩，夢幻而美好。


右邊的芳鄰，是對年約六七十的老夫妻。看似再平凡不過的老夫老妻，老先生一派士紳般溫文儒雅，老太太神情寧靜祥和，兩人安靜無聲地用餐，連句交談也沒有，只有頻頻抬頭彼此短暫凝望，讓我領略到老先生老太太之間深厚的感情。等等……老太太身後的椅背不太對勁，和所有的椅子長相不同……我定睛一瞧，竟然是輪椅！


這可稀奇了。


在台灣，比較常聽到的故事是，丈夫臥病多年，妻子不離不棄服侍床笫，之類的故事。妻子某種程度上，等同於外傭或看護。男人悉心守護病弱妻子的情況，鳳毛麟角。不因「無法履行同居義務」而休妻，讓她保有名義上正房的地位，實屬難得了。


眼前這位老先生，帶著輪椅上的太太，上氣氛浪漫的餐廳用餐，肯定是想給不良於行的太太一點鼓舞，幫困在輪椅上的生活添點色彩。我立刻聯想起電影《手札情緣》裡，那個天天去安養院說故事給得到老年癡呆症太太的老先生。他們，都是懂得真愛的男人。


艾琳又來了。


她推著四輪小餐車，巍巍顫顫向我走來，從餐車上一一拿下餐盤，輕柔地放上桌，手臂上的蝴蝶袖，隨著每個動作，抖得像滑落在盤子裡的布丁。


我注意到餐廳裡的侍者，大家都是端著盤子，健步如飛地周旋在各餐桌上，只有艾琳是駝著背，整個人弓成一尾蝦子般，推著車往來送餐。大抵，若不如此，她必定很容易不小心就把佳餚摔個粉碎吧。她脆弱的膝蓋和小腿，需要倚靠推車，才能合力撐起她航空母艦般的身軀。


「請用。」艾琳微笑著鞠躬，轉身推著餐車，步步辛苦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