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筆記【第七封印】
1、第七封印做作至極,如果它有任何優點的話,那也是來自主題本身,與電影何關呢?
2、這部電影以三組平行對照的結構,討論了生命的問題。這三組平行結構分別是:騎士與跟班、天真男人與妻子、鐵匠與老婆。為了之後敘述方便,我將稱騎士與跟班為ㄅ組、天真男人與妻子為ㄆ組、鐵匠與老婆為ㄇ組。
3、我們可以說三組結構之間有種「同一」的關係,也就是騎士同一於天真男人同一於鐵匠,而跟班與妻子與老婆同作為「另一個自己」而被呈現。我們可視這三組平行結構為:ㄅ組是理想的、ㄆ組是俗世的、ㄇ組則是卑下的。
4、ㄆ組作為與讀者地位對等的結構而存在,ㄅ組高於我們、ㄇ組則低於我們。也因此ㄅ組帶來所有的困惑與解答,讓我們嚮往,有理想、神聖之感;ㄇ組則帶來趣味與點綴。ㄅ組的結構也最為講究、完整,ㄆ組次之,ㄇ組則約略等同,不可強為解釋。
5、ㄅ組與ㄆ組之間雖然平行,也有常見的顛倒之處。我們可說在「騎士」的追尋、與「天真男人」的馬戲班流浪生活之間有種同一的對照,並且投射成為每一個人本身。ㄇ組的「鐵匠」在此意義下同樣具有同一性,在神話故事中,人類常常是打鐵的。另外,整部電影只有「騎士」與「天真男人」得見死神,但為何「鐵匠」沒有在平行的意義下也看見死神呢?最好的理由只能是:他更為卑下,無法觸及這個「莊嚴的主題」。而顛倒之處在於做為騎士另一個自己的「跟班」總是唱著歌,而在ㄆ組則代換為「天真男人」本身唱歌,這無關緊要,只是追求一種參差活潑的安排,畢竟在隱喻的意義上,他們根本是「同一個人」。
6、如果說「跟班」是騎士的「另一個自己」,則「妻子」當然也是天真男人的「另一個自己」,只是在更俗世化的語境裡這樣的隱喻往往成為婚姻的安排,而在騎士的傳統中,它會成為隨從而出現。(其實更嚴格地說來,在ㄆ組的結構內,天真男人本身就是那「另一個自己」,他無有機心、並且最後得到生命簡單而真實的餽贈;這也是他如ㄅ組跟班會唱歌的原因,而妻子作為與此對立的現實面而被展現。然而我們仍稱妻子為「另一個自己」,因為「自我」與「另一個自己」本就為「互補」的關係,只是在文學的程式中,「另一個自己」多是更接近夢想的,然而因為ㄆ組本身在結構上與ㄅ組顛倒了,所以這「另一個自己」的理解連帶也會顛倒,這只是術語上的問題。另外與此相關的是,ㄆ組以「天真男人」作為我們每一個人的主要投射對象,本身便以「另一個自己」被展現,因此這組的結構也並非那麼現實,在某種意義上,他一如ㄅ組,也是理想化的)這「另一個自己」往往似是而非、略顯庸俗,其實是更具現實性,更好的說法是具有更靠近潛意識的真理性。但最好也不要這麼地一刀兩分,其實它們是一種「補充關係」,互相為對方說出了「不在場」的話。「另一個自己」通常表現出夢想,然而在「現代」的語境裡,他往往以反諷的方式被表達。
7、因此我們可以看見ㄅ組的跟班總是吟唱下流的歌詞、ㄆ組的妻子一直在睡覺、ㄇ組的老婆更與男人通姦了(它是更為卑下的表達)。但真正重要的是ㄅ組的跟班,因為ㄅ組是主題集中要處理的結構,因此他說的話也最顯重要;ㄆ組的妻子只是代替我們做出該有的反應、而ㄇ組的老婆只能是點綴性的存在了。
8、我說跟班是騎士的另一個自己來自於這樣的證明:第一、它屬於文學中傳統的程式化表達,這裡不細說;第二、片尾當所有人看見從光亮中走近的「奧秘」對象的時候,騎士與跟班交替說著天啟式的結論。騎士說:「上帝阿,寬恕我們吧,我們如此渺小於無知」。跟班接著說:「在你所說的你存在的黑暗裡,沒有人聽見你的悲傷。你是自己淡漠的折射體」。騎士接著又說:「上帝,你在那裡,你肯定在那裡,寬恕我們吧」。其實嚴格說來,這根本是同一句話,該由「同一個人」來說,只是在結構裡它成為了兩人各自的表達。
9、ㄅ組的跟班是騎士的另一個自己,而在整部電影裡我們也可以看見他似是而非,性格忽善忽惡,也許我們該說跟班的每一句話其實都重複了騎士的困惑與領悟,只是他的存在大多以反諷的方式作為表現(這也是這個程式的傳統)。ㄆ組的妻子除了現實性外幾乎沒有其他功用,而ㄇ組的老婆外遇通姦,重要的是與她通姦的人是與ㄆ組相關的「馬戲班主」。
10、這裡出現另一個微小的平行對照,同樣存在ㄅ組與ㄆ組之間。我願說ㄆ組的「馬戲班主」同一於ㄅ組的「死神」。別忘了馬戲班主的第一個鏡頭,他臉上帶的就是「死神」的面具。如果放大來看,ㄅ組的「追尋旅程」作為人生的隱喻,則ㄆ組的「馬戲班」功能大致相同。如此,「馬戲班主」便具備了同一於ㄅ組「死神」的位置,他們都作為高於人生的某種力量而存在。有趣的是ㄇ組的「老婆」竟然與ㄆ組的「馬戲班主」通姦,前面說過,ㄇ組的鐵匠不能看見死神,是因為卑下而無法觸及莊嚴的主題,但在故事的趣味中,它卻被代換以老婆與馬戲班主通姦,而約略在ㄆ組與ㄇ組之間造成與「死神」相關的牽連,只是這個「死神」是被庸俗化的馬戲班主,與ㄅ組具主題意義的「死神」不同。
11、但說不同也是不盡正確的,為了適應結構上的需要,這個重要的主題被「移位」了,或者更好的說法是,我們必須在各自的語境裡思考死神的問題、而都被迫以某種方式與死神發生牽連。ㄅ組是與死神下棋、ㄆ組則看見了騎士與死神下棋、ㄇ組則讓另一個自己——「老婆」,與死神通姦。
12、我們要進入電影最重要的主題了:什麼是生命的問題呢?那便是死亡。在電影中以擬人化的「死神」呈現,一一與各組發生了關係。我們可以在神話中發現一系列屬於「另一個自己」的母題,並且多以「女性」意象被表現;在電影中它則成為了跟班、妻子與老婆(ㄅ組因為是騎士主角的關係,因此代換成為男性跟班,而「女性」在此程式中往往作為最後的「寶藏」而等待被獲取)。電影中另一個最明顯的「女性」角色是「女巫」,眾人認為她被魔鬼附身而欲將之燒死。電影中有一段女巫與騎士的對話,女巫說:「你看我的眼睛,那裡會有你要的東西」,騎士說:「在你眼裡我看到了恐懼,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這句「什麼都沒有」太重要了。因為真正的女巫、魔鬼、死神,說穿了,就是「什麼都沒有」。但這絕對不是所謂理性與迷信如此簡單而已,它是這部電影的主題,而這個主題是屬於宗教的。
13、什麼都沒有。我認為《第七封印》的主題在電影開場前半個小時就已經完全被揭示了出來,那是騎士對著死神告解的一段(雖然他一開始不知道那是死神)。這個段落太過重要,以致於必須仔細記下他們的每一句對白,並且給予逐一的說明——
① 騎士說:「我想盡我所能地懺悔,但我的心是空的。空心如明鏡,我看著我的臉,感到厭惡和恐懼。別人的漠不關心使我自閉,我現在活在鬼的世界裡,變成我自己幻覺的囚犯」。「我的心是空的」這句台詞寫的太精彩了,這裡的「空」並非採取貶義,看接下來那句「空心如明鏡」就知道了。騎士在整個故事裡不斷想追尋人生的意義,他不斷地提出問題,卻又不斷被挫敗。「空」在表面上是「茫然」、但更深刻的意義則是「真相」,那是生命的真相,空,本來就沒有,但我們「一直以為有」。因為一直以為有,所以世界如鬼,所以死神出現,祂其實是個幻覺。(之後我們會不斷回到這一點)
② 死神問:「你不想死?」騎士回答:「我是不想死。」死神又問:「你在等待什麼?」騎士回答:「知識」。騎士在追尋一個有「保證」的人生,它成了理性與知識,其實是要「得到一個意義」並且說服自己。但我們發現,愈是提問愈感到茫然,死神曾經一次對騎士說:「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提問了?」騎士則認為生命就是不斷地提問。但最後這一切也都成為了錯覺,我願說這部電影的主題就是:生命沒有意義,是我們的「提問」造成了生命的「意義」,也隨之帶來「存在的痛苦」。生命其實就是「無知」,就是那句「我的心是空的」,就是我們在女巫眼中所看到的——「什麼都沒有」。
③ 因此接下來的台詞才顯得雷霆萬鈞,騎士說:「我在夜裡向他傾訴,但那裡似乎沒有人存在。」死神淡淡地說:「也許那的確沒人存在。」騎士自言自語:「那麼生命是種無知覺的恐怖東西。」騎士接著說:「沒人能和死亡在一起,並知道萬物皆空。」死神冷冷地道:「大部分的人不會想到死亡和虛無」。這便是整部電影最重要的一段對白了。死神明白說出:「那裡的確沒人存在」,但這是多麼可怕的事情,一切無有「意義」,或許恐懼的真正來源是因為無有意義;為了這個「意義」,騎士萬水千山地追尋,他渴望得到什麼保證,但最後只換來了痛苦。但死神那句結論太精彩了,「大部分的人不會想到死亡和虛無」,是阿,一般人根本不會想到生命、意義、哲學、宗教等等等等的問題,因此這一切也都不會成為「問題」。只有騎士——我們所有人的代表,痴心多情地不斷提問,然後把自己圍困住,一如他所說「變成我自己幻覺的囚犯」。
④ 但原本就「一無所知」,與追尋之後發現真相原來是「無知」畢竟仍有不同。 一個完全沒有反省,也便沒有價值,一個即使注定失敗,但我們都「願意」在這場棋局裡注定失敗,這就是人的問題,我們「要」一個意義。
14、無知。當所有問題都提完之後,最後得到的真相。這部電影裡大量提及了「無知」——跟班在最後說:「天使、上帝、撒旦、無知」;又說:「快要黎明了,但還是一樣悶熱,我感覺到什麼會降臨到我們頭上,但我們一無所知」;更清楚地來自於騎士問死神:「你會揭露你的秘密?」死神回答:「我沒有秘密。」騎士又說:「那麼你什麼都不知道?」死神答:「我是無知的」。在這些重要的台詞裡,我們不斷發現一個事實:「上帝」與「死神」與「無知」的並舉。對比前面騎士曾經這樣問過女巫(魔鬼):「我想問他(魔鬼)有關神的事,他一定知道。」此時我們終於知道,他什麼都不知道。死神是無知的、上帝也是(在許多宗教的討論中,上帝都是「沈默」的,但我們最好不要把「無知」理解為「一無所知」,或許以「奧秘」或「不可思議」稱之會好一點),生命是無知的、我們也是。
15、片尾我們看見了光亮彼端走近一個「奧秘」的對象,我們無法確定祂是上帝、或是死神,我願說祂「既是上帝又是死神」,在宗教中祂們本來就是「真正的同一」。騎士在最後說:「我們必須崇拜自己的恐懼,並稱之為上帝。」有人認為伯格曼這部電影反對上帝,我只能說他們也是「無知」的,而這是真正的「一無所知」!死神就是上帝、就是我們、就是生命,這在前面我們提過的跟班那句天啟式的結論便明白揭示了出來:「在你所說的你存在的黑暗裡,沒有人聽見你的悲傷。你是自己淡漠的折射體」。
16、你是自己淡漠的折射體。上帝是死神淡漠的折射體、死神也是上帝淡漠的折射體,騎士說:「我是自己幻覺的囚犯」,在此意義下,「上帝、死神、意義」都成了我們自己淡漠的折射體。在隱喻的意義上它們同一,但也許在宗教的真理上它們乃是真正的同一。
17、電影有一段跟班遇見了一位畫工,問他:「這是什麼?」畫工回答:「他們在跳舞,為了生命的死亡」,片尾那個備極稱讚的鏡頭——死神手拿鐮刀與沙漏,牽著所有人在山坡上跳起了死亡之舞;這當然也是個平行對照。沙漏代表「時間」,以容格的話來說,那是三位一體之外的「第四位格」:生命本身。而鐮刀既是「死亡」也是「收割」,兩個矛盾衝突的意象,在時間內得到了結合。這在印度教的「濕婆」身上表現的更為完整,生命是創造也是毀滅,在這兩者中間,我們跳著一支又一支幻影般的舞蹈。上帝、死神、意義,追根究底都是「無知」,因為我們都在「時間之內」,所有的提問與回答在終極的意義上都只能是幻覺。上帝是沈默的,因為語言和解釋都屬於人類。
18、有些人認為騎士最後被打敗了,他失去了堅定、信心與勇氣。我說他們錯了。別忘了片中有一個極為重要的片段:騎士與死神下棋,他不斷微笑。死神覺得奇怪,騎士說「我的遊戲使我愉快」。而在此之前,電影拍了一段「黃昏的領悟」。騎士說:「我會永遠記得你們大家的臉、今天說過的話、這個野草莓與鮮奶、還有這個黃昏」。我認為騎士在那一刻終於「擁有了生命」,不是以知識的保證,也不是以沒有根據的信仰,而是在某個生命的瞬間,跨越了原本那廣大而模糊、卻突然在此刻變得清楚的界線,我願說那一刻他有了「神秘的經驗」。他已不怕失敗、因為他已沒有輸贏,他已不怕死亡、因為活著就是為了迎接死亡。
19、讓我們擱置形而上學的討論,只就心理學上來說。上帝、死神或許都是我們潛意識的「投射」,是「另一個自己」的騷動與不安,我的意思是:上帝與死神從來就是我們自己。跟班時不時說出了天啟式的警語,ㄆ組因為顛倒的關係,此時這個投射來自於天真男人本身,他看見了聖母瑪麗亞與小孩耶穌、他只是安安靜靜地接受生命,他來自文學裡的「傻子」傳統(這個傳統仍被保留在塔羅牌的「傻子」牌中,傻子並非不好,有時他甚至擁有真正的知識與快樂),而ㄇ組老婆與馬戲班主的通姦,也是來自於相同的投射,只是更為卑下而已。潛意識的投射可能帶來啟示,也可能帶來崩毀。因此整個中世紀的獵殺「女巫」事件,其實只是一個無比巨大的「潛意識禁區」的投射,我們將之隔離、視為禁忌,是為了保護自我意識的安全;相對的,偶爾潛意識也會帶來啟示,那時它則會像電影中的曲子,透過輕快的音符,被不經意地唱了出來。
20、死神曾經這樣問騎士:「延遲為你帶來了一些東西嗎?」騎士說:「是的。」而之前騎士曾這樣對著死神告解:「我想用暫緩來取得一個輝煌。」可是最後他失敗了,沒有所謂的輝煌,但這不是騎士的錯,而是所有人都注定要在這場賭注中「被將軍」。然而「延遲」不是懦弱,「知識」也不應該被放棄(那些空有知識無有信仰的人,與只有信仰無有知識的人都同樣有禍了),我們仍要不斷提問,當個勇敢的騎士、天真的傻子,捶打生命的鐵塊,「相信」它會成為黃金——那便是所謂的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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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寫得太精采了。
我一定要把這部片子找來看看。
在"18"中"黃昏的領悟",讓我聯想起"布伯"的"我與你"--那種鮮明、動人,超越形而上的真實存在。
而"19"中還提到塔羅牌的愚人,更是相當有意思見解。
嗚嗚阿樸
你真是足甘心第一名
竟然這麼認真地讀這篇筆記
又,你讀過布伯的《我與你》
我便要視你為知己了
因為這可是我的最愛前五名吧
實在是很想讓人整本都畫紅線的一本書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