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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眠／寫

這是一個總是充滿鬼的時代。

文明再進化、科技再發達、智識再充分，都無能阻礙魅影的叢生。更多的妖魔鬼怪孳生於暗處，編織更多人心的恐怖顛倒。我們似乎都拜倒在自己的幽靈底下。而每個人也都像是又孤單又燦爛的鬼神。

在《我與我的幽靈共處一室》讀到這些詩句：「他們弄壞鬼的邊界／弄壞鬼　壞鬼／顏色漏了出來。也許是上輩子／有些謊沒有說完／有些愛沒有談／鬼握筆寫字／卻掌握不住修辭／一句句絞盡腦汁（假設是紫色的）／一寫下卻全都散／鬼沒遇見該遇見的人／儘管已經遊晃多日／風也快放完了／鬼愛的人終究沒有變成鬼」（〈鬼出城〉）、「我們的火是黑的／如鬼魂的心／顫抖、脆弱／卯然一身」（〈我們的火是黑的〉）、「她們翻越邊界的邊界／舊的院子、舊的爐／舊的身體與舊的火／灰沒有停止飛散／那些尚未成為灰的／願疼痛也有一種死／／也有一種鬼綠的顫動。」（〈她們翻越邊界的邊界――致沒有家國的女人〉）、「我多希望我的遺憾像早晨／花瓣上的白露／提醒我世界仍然美好／／但有些東西只會繼續深遠下去──／它不怕沒有明天／它也不是末日／當一顆心成長了／必然有一顆心持續衰退／遠離你即將抵達的地方」（〈更好的相識〉）、「為什麼一首歌會如一把箭／在思考裡射穿我？／我們說話有時像雲／將雨，有時／如雷／過曝彼此的靈魂。」（〈在腐爛的夜晚遇見你〉）、「我的三年前　五年或者十年／全都死在裡面／一個個性溫吞如雲／一個暴躁如雷／還有一個一直想著如何去死／那些都丟了／現在的我還會不會是我」（〈衣物腐爛――記雨季〉）、「我說我們可不可以不要再玩這種互毀的遊戲／天沒有亮 他不給／我跳進影子裡要把他給抓出來／結果當我把他捉出來　也把他殺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從來不存在」（〈我沒有要誕生我的悲傷〉）、「一個聲音斷了／一邊乳房破了／有人扭了門鈴而屋裡一直沒響／灰色的草叢擅自移動位置／下午　沉默如咒／部分的她已經被吹往遠方／部分的她依然留在遠方」（〈她的擁抱裡全是尖刺〉）等等。

第一時間會想起荒木飛呂彥漫畫作品《JoJo的奇妙冒險》第四部的吉良吉廣，他是一個幽靈，此人即使心知肚明兒子吉良吉影是連續殺人魔，仍舊不改慈父之心，千方百計協助他脫逃。吉良吉廣擁有替身（超能力），名為原子心之父，其能力是能在照片裡行動，且將對手困在同樣範圍裡，藉此展開攻擊，當目標在幽靈相片裡受傷時，也會在現實裡成真。

鄭琬融某個層面來說儼然是以詩歌替自己拍鬼照片，試圖捕捉那些不可說之傷、不可見之物――詩集如同於幽靈產物，而每一瞬間的定格，像是留下傷勢，又彷若逃逸，但亦具備著與現實作戰、至少必須安身下來的強烈意志。

閱讀《我與我的幽靈共處一室》，也很難不聯想吳俞萱《交換愛人的肋骨》、葉青《下輩子更加決定》、陳頭頭《無法並列的幽靈局部》、阿芒《我緊緊擁抱你的時候這世界好多人死》和林夢媧《潔癖》等，在語詞句法的運用或意象調度與情感兇猛等面向，都頗能拉到一起進行對話，如葉青寫「有時候神知鬼覺　還是混進了空氣裡／人被迫染上癮／不得不主動　出賣自己弄錢／買來更大量　純度更高的悲傷　不可能停止吸食」（〈和悲傷有關的事〉）、陳頭頭寫「在我們的所在／我們存在著用／光陰消散的方式／然而／／一直到現在為止我們還未死去。／／還要等多久呢／作為一個地圖上找不到行蹤的幽靈／我們的細胞剔透如露　我們／持續透明下去」（〈無法並列的幽靈局部〉）、阿芒寫「他將來到沒有馬／不過充滿了馬的鬼魂的馬路／橫越過去／噢噢親愛的你別害怕地縮起頸子／這一路上紅花綠葉／噢噢親愛的／不過是一張張充滿感情的畫皮／你的鬼魂拿著彩筆」（〈噢噢親愛的不過是鬼魂在說話〉）或林夢媧寫的「而惡鬼走入／自己的房間醒來／還是惡鬼」（〈獨舞〉）、「你嘗試過嗎／對自己下毒，十個月／那之後／十個月前的樣子／便會每天來與你索命／你成就／自己的厲鬼」（〈十月病〉）等等。

這似乎可視為此時代的女性更有意識地去面對自我暗面，並沒有耽溺於既定的框架，而是主動去產生更宏觀巨大全面的觀照。她們都猛烈地朝著自身的鬼影進擊，乃至於呈現出眼中世界的真實模樣，剖解自我憂傷悲痛之種種，去理解去承受，堪稱無與倫比的勇猛。而《我與我的幽靈共處一室》繁盛野性之境、身體痛感與遠方交媾的作品，尤其是輯二「黑夜的骨」，更可見得與吳俞萱同氣連枝之味。

詩歌從來不會只是個己的情感與思悟，詩歌從來都是詩歌史的載體。

唯鄭琬融畢竟找到了自己的語言，並不僅僅是走在他人的途上，而是踏進了她專屬的荒原，就像詩集的第一首詩〈鬼出城〉便遙遙呼應顧城的長詩〈鬼進城〉，卻有她獨特的姿態。

真正的鬼在心中，鬼就在裡面，鬼就是自己――自已顯然是殺不死的鬼。

而鬼的意象處理或許已成為創作者活在此一多傷時代裡的另類證據。

發表於《野薑花詩集 季刊》第四一期。